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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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摩挲着深儿的发顶,他望着我,大睁着眼睛静静落泪。
‘要记得替你阿母和小妹,替我……活下去。’
我将深儿推出穆家大门,命人击碎千斤闸。厚重的铁门徐徐落下,我和深儿隔着一道门,也隔了生死天堑。他哭着大喊‘阿父’,我狠下心转身,去往东西南北四道门,破坏所有千斤闸,铁门和厚重的石墙封锁住了穆家堡,这些血垢流不出去,无法在外头作乱。
哀嚎声渐次消失,天际滑入黑夜,穆家堡陷入荒芜的死寂。死亡业已笼罩整座堡垒,我带着幸存的子弟,蒙起脸,扎紧衣袖和裤子,在狭窄的通路里爬行,用匕首在墙壁上刻下清心诀。我知道这收效甚微,然而我依然期盼着令姜有康复之日。她追逐着我们,像一个鬼魂一样唱着歌谣徘徊。我在穆家堡各处点燃长明灯,留下清心诀。我在黑暗里叩头,乞求上苍垂怜,祖宗庇佑。
我的弟子越来越少,每一天都有人成为血垢里的一份子。没有骨头的怪物四处逡巡,搜寻我的气味和踪迹。我并不害怕,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它们的一员。我只希望在那之前,多点一盏灯,多刻一道符。或许只有这样,令姜才多一分醒来的希望。
在这里的第二年,弟子们都不在了,这无间鬼域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长明灯的灯火照耀祖宗地堡,每一盏灯都是我的殷殷祈愿。手指越发无力,我拉开衣袖,皮肤已然变得鲜红如血。
昨日出去的时候我不小心染上了血垢,意识越来越模糊,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骨头一点点融化,内脏像一个个口袋挂在我的胸腹之中,脸也像融掉的糕点一样变得松软。我触摸自己的脸颊,指尖戳下去一个深窝,我想我现在一定丑陋极了。
我还记得当年新婚,令姜去花却扇,合掌对烛花:‘一愿家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年年嘉庆,岁岁团圆。’
令姜、令姜,我默念着她的名字,这多少能让我清醒一点。不要害怕,不要绝望,就算我成了没有骨头的怪物,我也会同你在一起。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月儿尖,风儿寂,
深儿深儿眼儿闭……’
是令姜。我听见她的歌声了,她来了。
穆惊弦绝笔”
这他娘的也太惨了,百里决明心里头堵得慌。回头看,穆惊弦仍在那儿撞着墙,前头还觉得他滑稽,如今只觉得他悲惨。多好一人儿,变成这副模样也不害人,只一心一意撞墙。
“现在真相大白了,”师吾念阖起札记,道,“穆平芜开启黑棺,鬼怪入侵穆家堡。那恶鬼一开始选定的宿主是穆知深,穆夫人自愿献出肉身,恶鬼宿在了穆夫人身体里。这恶鬼倒颇有心机,为了肉身不腐放弃附身,改用咒契同穆夫人绑在一起。原本穆夫人若是意志坚定,心境澄明,恶鬼不会有可乘之机。奈何穆平芜一心要杀穆夫人,不惜从中作梗陷穆夫人于疯狂,以此逼迫穆宗主杀妻。一步错,步步错,穆妙容惨死,穆家堡惊变。穆平芜为了遮掩自己造的孽,放出自己儿子走火入魔以致杀妻,化为厉鬼盘踞穆家堡的流言。”师吾念长长叹了声,“可怜了穆知深小郎君,至今不知道真相,还以为是自己母亲走火入魔了。”
百里决明也叹气,“把札记收起来吧,等找到了穆知深给他看看,剩下的他自己决定。”他又问,“小子,你的召鬼拘灵术是从哪儿学的?”
师吾念只是笑,并不回答。
“你手底下的鬼侍虽不如穆家堡的恶鬼凶恶,到底都是阴魂,不宜拘留太久。一个两个便罢了,你一口气拘十多个,实在没见过你这样儿的。”百里决明道,“旁人找死我不管,你是我干儿,我才多嘴劝你几句。”
“劳义父为我忧心了,我的鬼怪同旁的恶煞不同,它们与我一起长大,义父不必担忧。”师吾念朝穆惊弦那儿抬抬下巴颏儿,“现下如何,擒他么?”
这小子看着随和,脾气犟得很,不大听得进别人说话。百里决明不好多管,站起身道:“当然得擒,你左我右,上!”
百里决明从兜里拉出红线,猫腰悄悄靠近穆惊弦,距离三尺远,猛地往前一扑,红线绕过他的脖颈子,使劲儿往后拽。穆惊弦转过来脸来,百里决明终于看清他如今的容相。五官仿佛被板砖拍过,乱七八糟砸在脸上,整张脸被搅拌过似的,成了个漩涡。不仅如此,他害拼命伸出舌头,使劲儿往百里决明脸上够。
“你大爷的,干嘛呢你,我可不是你媳妇儿!”百里决明扇了他一个耳光。
红线往前面一甩,师吾念接住线头往后扯,穆惊弦被拉得后仰。两个人绕柱狂奔,穆惊弦被死死困在当中。无需言语,百里决明和师吾念的配合默契无比。很快,穆惊弦被红线五花大绑,捆成了个粽子。
“看在你这么惨的份上,我就不说你丑了。”百里决明蹲在他面前,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卷,“怎么说呢,你们家搞成这个样子,我也得负责任。这样吧,我把我徒弟许配给你儿子,咱们两家的恩怨一笔勾销,怎么样?”
他把画卷拉开,上面画着一个聘婷的女郎。女郎拖着深衣裙裾,慢回娇眼,顾盼生光,眼波比秋水春色更加柔软。
百里决明看着这画儿,心一下就软了,“看,这就是我徒弟,谢寻微,江左第一美人。她刚到抱尘山的时候你还见过,那时候才六岁,豆芽菜似的,哪知道这么些年过去,出落成天仙儿了。这画儿本来是带给你儿子看的,让他按手印许下这门婚事,要不然就把他脱光挂在你家的门楣。正好,先给你瞧瞧你未来儿媳妇的模样。”
师吾念:“……”
穆惊弦伸着脖子往百里决明那儿凑,嗬嗬直叫唤。
百里决明把他推回去,道:“你儿子本来说了喻家的亲,喻家那丫头要走无情道,跟你儿子没缘分。我家寻微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谁见了不说一声天仙下凡,嫁给你儿子你们就偷着乐去吧。你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就明明白白告诉我,我这人一向通情达理,不会拿你怎么样。你要是同意,不必多说,‘嗬嗬’两声就行了。”
穆惊弦:“嗬嗬。”
“好!”百里决明用力拍他的肩膀,“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我还有事儿,不陪你聊了,将来我让他们小两口到你坟前磕头。”
一门心思把他嫁出去,将来好娶穆关关么?师吾念冷眼看着百里决明唠唠叨叨,默不作声放出百里小叽。小鸡崽瞧见百里决明,果然嘭地炸了毛,乍一眼瞧跟刺球儿似的。小鸡崽扑着翅子往百里决明脸上啄,百里决明没反应过来,被扑了个正着。穆惊弦被他的脚一踹,歪倒在百里决明身上。这怪物也来劲儿了,毛毛虫似的往上扭,使劲儿伸舌头够他。百里决明急得满头大汗,一手挡穆惊弦,一手挡百里小叽,叫道:“快把他俩弄开!”
“劳烦义父委屈一会儿,孩儿还要取穆宗主的血。”
他慢悠悠割破穆惊弦的手指,取了滴血,才把穆惊弦拉开。
百里决明惊魂未定,脸上净是小鸡崽啄出来的红印子,发上还有好几根黄绒毛。他怒道:“回头就把这疯鸡毛拔了,让它裸行于市,当只没脸面的鸡!”
师吾念抿唇笑,贴心地为他摘了发上绒羽,拉着他回到辟邪看门鬼那儿。血滴子放入它的大嘴,甫一接触獠牙,所有滚雷符停止转动,只听得墙壁里一连串的喀嗒响,齿轮咬合,闸门开启,厚重的铁门徐徐抬了起来。
朽木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掌心焰照亮阴沉的室内,无数层叠垒放的铁木匣落入眼中。
第86章 妙容(一)
喻听秋和初三几个鬼侍趴在地上,脸贴着尘土,一动不动。
“吱嘎——吱嘎——”
脚步声经过头顶,慢慢朝远处去。声音越来越远,木板被踩踏发出的粗哑呻吟渐渐听不见,最后他们听见木板门扇呀地一声响,上面的东西推门走了,脚步声彻底消失。大家按下腔子里怦怦乱跳的心,动作缓慢地爬起来。喻听秋从地板破洞爬进小屋,后头几个鬼侍也跟上,初三把昏迷的穆知深背了上来。
喻听秋挑起风灯,盯着远处的门板。那儿开了一条缝儿,刚刚那个在屋子里行走的未知东西就是从那儿离开的。门没有关严实,留一条缝在那儿,好像有人在外头偷窥似的。喻听秋看着心里不爽快,悄悄摸过去把门合上。
“知道是谁么?”喻听秋小声问。
鬼侍们面面相觑,都摇头。初三低声回答:“有可能是穆夫人。方才乌漆抹黑的看不清,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穆夫人?”喻听秋讶然,“她不是死了么,被穆知深的爹杀的。”
“流言有误,”初三缓慢地摇了摇头,“据我们所见,她非但没死,还活到了今日,穆家鬼堡和她有关。前头我和郎君他们遇见她了,我们分头行走不久……”鬼侍们互相看了看,“就和郎君失去联络了。”
“谢寻微有没有说过失散了怎么办?”喻听秋问。
初三点点头,在地上摊开地图,“郎君说,若是情况生变导致联络不上,就在地牢汇合。地牢里面的血泥清干净了,外侧我们用金砖铺了一圈,血泥没法儿进去,绝对安全,我们可以在那里等郎君。”他顿了顿,复道,“唯一的问题是……现下鬼母改变了穆家堡的格局,空间破碎,我们迷路了。”
这真不是一件好事儿,在鬼域里迷路等于离死不远。现在有两个办法,第一个随便乱走,说不定撞大运推开一扇门,门后面就是谢寻微和百里决明亲着嘴儿等他们。这个方法成算极低,兴许等到喻听秋飞剑入神他们也撞不到正确的门。第二个办法是去鬼母干一架,打败鬼母鬼域自然破解,空间恢复正常,地图就有用了。这个办法比第一个办法成算还低,无异于自找死路,还不如集体抹脖子自尽。
“二娘子。”有鬼侍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么?”喻听秋抬头。
鬼侍举起风灯,声音有些发颤,“穆小郎君哪里去了?”
喻听秋一惊,扭头看穆知深那儿,原本穆知深躺着的地方空空如也。
这家伙什么醒的?自己跑了?
走过去压下风灯观察地面,有重物被拖拽的痕迹。不是自己跑的,有东西把他拖走了!喻听秋跟着拖痕望过去,发现穆知深的两条腿从他们刚刚爬上来的地板洞里露出来,还在一下一下往里面蹭。
“穆知深!”喻听秋喊了一声。
所有人奔过去,鬼侍拽住穆知深的腿,把他往回拖。穆知深双目紧闭,满脸都是灰,领口还被拽开了,大片肌理分明的胸膛和流淌着青光的恶煞纹身露了出来。
“这还是个色鬼!”喻听秋觉得奇了,扒着洞头朝下往里看,里面没东西,那鬼玩意儿跑了。她缩回来,道:“你们说牺牲一下穆知深的美色,能不能让刚才那只色鬼给我们引路?”
鬼侍们都目瞪口呆。
初三犯结巴,“这这这这样不好吧,穆郎君不是二娘子的未婚夫么?前头您还说要和他谈情说爱。”
喻听秋戳了戳穆知深的胸口,道:“他昏迷着,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别告诉他不就好了。我是他未婚妻都不介意,你们介意什么?”
鬼侍们都为难,喻听秋看着穆知深的胸看了半晌,忽然把他的衣裳全扒开。鬼侍们大惊失色,纷纷捂住眼睛。一个鬼侍叫道:“二娘子三思,郎君教导我们,‘生当为人杰,死亦成鬼雄’,我们从不随便扒人衣裳!”
“睁开眼睛看,”喻听秋道,“穆知深的纹绣遇鬼发光,那鬼还没走。”
鬼侍们回过头,穆知深身上的鬼纹绣青光流淌,狰狞的鬼头双目发青。大家都沉默了,举起风灯四下环顾。恶鬼还没走,它还藏匿在暗处,等待时机。喻听秋掏出槐树叶擦了擦眼皮,这次她看见了更多东西,一地血脚印,绕在她和鬼侍的周围。方才那恶鬼和就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话。
血脚印向前延伸,没入屏风背后。喻听秋冲鬼侍们招了招手,大家伙儿会意,分散左右,小心翼翼靠近屏风。喻听秋走了几步,趴在地上,从屏风底下的空当往里面看。她看见一双苍白的小脚,一个筑球在那双小脚边上上下跃动。那是个小孩儿,藏在屏风后面拍球。喻听秋直起身,筑球从屏风边上骨碌碌朝她滚过来。她将祖宗剑立在地上,筑球撞在祖宗剑上,停了,翻出一张苍白的人脸,朝着喻听秋笑。
那不是什么筑球,而是一颗头颅——鬼魂的头颅。
“妙容。”一个清冽的男声从后面传来,音色很好听,仿佛春河上薄冰乍裂。穆知深捂着后脖颈子,在喻听秋身后坐起身,“不要闹了。”
槐树叶的效用消失,头颅的景象瞬息即逝。穆知深越过喻听秋,在屏风后面捡了个系着青裙的土偶娃娃出来。他将娃娃放在风灯边上,把自己的衣裳穿好,一丝不苟地系上衣带和领口的金钮子。
“呃,”喻听秋犯心虚,“你的衣裳是初三脱的。”
初三:“……”
穆知深淡淡看了她一眼,铁灰色的眸子不嗔也不怒。
“不用解释。”他看向那土偶娃娃,从包袱里掏出一个蛤蟆金钵放在地上,“她是我妹妹,穆妙容。她六岁那年,我母亲走火入魔杀了她。方才她吓唬你们,大约以为你们是害我的坏人,我替她向你们道歉。”
大家都愕然,原来这是穆妙容。想必方才她开穆知深领口,是为了从他身上的纹身确认他是她的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