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by杨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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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口,吐出男人的低音,“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字?江左仙门何时出了你这么个离经叛道的王八蛋?”
喻听秋喘了几口气,笑了起来,烛火映着她的灼灼眸光,无比粲然明艳。
“听好了,我叫喻听秋,未来的剑道大宗师,古往今来第一个女剑神。”喻听秋说,“穆夫人,想明白了么?你今年几岁,穆知深才二十八,你四十多吧。你要是八十岁死,起码有三十年好活。你剩下这四十年,全都要折这个鬼地方么?”
穆夫人面孔痉挛,似乎非常痛苦,“我……”
喻听秋还在说:“踹掉一个狗男人,你就拥有成千上万个俏儿郎。秦淮河边有个红倌儿叫春郎,今年二十一,比你儿子还小,曲儿唱得一流,还会口技,我介绍你去?”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纷纷扬扬的木屑在飘。
摇曳的烛火中,穆夫人竟好像清醒了一些,她背后那只恶鬼矮下去不少。
穆夫人怔怔地开口:“我可以么?”
穆知深:“……”
众鬼侍:“……”
“有何不可?”喻听秋笑容放肆又张狂,“几个月前,我原本以为做人要正直,办事儿要公道。好人有好报,恶人下地狱。后来我才明白,我以为的好娘亲是个垃圾,我叫叔叔伯伯的那帮人是群禽兽。既然如此,人生得意须尽欢,管他三七二十一。旁人作恶我寻欢,天下谁人不混蛋!”
鬼侍们都惊呆了,纵然成了鬼,也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鬼道理。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为什么要抓着过去不放?”穆夫人痛苦地低吼,鬼影在她身后扭曲震悚。鬼侍们眼睛一亮,连穆知深的眼睛里都燃起了希望。鬼影对她的控制似乎在减弱,他们之间的联系出现了松动。穆夫人抓着自己的脸凄声哀哭:“我究竟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就是现在!
喻听秋以剑尖画符,青光蜿蜒流过,清心符霎时间成型、扩大,镇在穆夫人眉心。穆夫人嘶声惨叫,妙容惨死的模样,十六年来浑浑噩噩的岁月鸦羽般回溯,她被恶鬼唆摆,找不到自我,看不清脚下,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喻听秋的话儿像道道惊雷炸响耳畔,眉心的清心符为她的经脉注入一道清冽的灵力,仿佛有星星点点的火花在胸腑间迸现,她头一次有了再抗衡一次的想法。
“从我身体里出去,我要同你解契!”
来得及么?来得及么?她捂住自己的脸哀嚎。
“可是……”
她猛然抬起头,袖下刀光乍然迸现。
鬼侍们惊惶大叫:“二娘子!”
喻听秋眸子紧缩,面门彻寒,犹若冰雪当胸。
然而,一道黑影倏忽间出现在她身前。
紧接着传来一声粘腻又腥稠的声响,是刀身刺入了皮肉。穆夫人的刀没入了穆知深的后背,浓腥的鲜血顺着锈蚀的刀槽汩汩而流。穆知深的脸色苍白得像殉葬的纸人,铁灰色的眼眸染上灰败的阴影。
穆夫人流着血泪,再次吐出恶鬼的声音:“可是,来不及了,她已经逃不掉了。”
鬼侍们将她扑倒,同她缠斗在一起。
喻听秋望着眼前的男人,愣愣开口:“穆知深……”
穆知深咳出一口血,“二娘子好多歪理。”
“喂,别说话。”喻听秋无措地去捂他的伤口,但是血止不住,血越来越多。
“先头说喜欢我是假的。”他低头不住地咳嗽,每咳一次都咳出许多鲜血。
“我没说喜欢你,我说同你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现在不是还没有生出来么?”喻听秋撕下自己的衣裳为他绑住伤口,“但我觉得有门儿,我现在特别感动。你撑着点儿啊,忍住别吐血,我背你去找谢寻微!”
他摇了摇头,软倒在喻听秋怀里。倒下的时候小心翼翼遮住了自己的左手,不让泛红的手掌碰到她。耳畔刀剑打斗的声音响个不停,他觉得疲惫了,身体里像灌了许许多多的铅,一直一直往下沉。胭脂红的烛光从视野里褪去,许多模糊的黑影在纠缠,黑暗像雾气一样遮住眼眸,他无力去管。这样也好,穆家人死在穆家堡,如果一切都无法挽回,他们一家人终归会在地下团圆。
这样很好。
意识犹如游丝根根消散,最后一丝意识弥留,他隐隐约约听见喻听秋慌张的呐喊:
“谢寻微!你在哪儿!”
第92章 别梦长(二)
“本大爷来也!”
一个绛红色的影子蓦然闪现,抓住穆夫人劈向初三的锈刃,刀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冒烟。滚烫的热度顺着精铁刀身蔓延到刀镡和刀柄,穆夫人握着刀柄的手灼烧刺痛,不得已弃了刀。
锈刃在百里决明的手中熔化成滚烫的铁水,他偏过脸,打眼矬子里瞥见满身是血的穆知深。他怒从心起,一下着了火。师吾念已经赶到,正紧急为穆知深包扎伤口,再把包袱里的止血药一股脑儿给他嘴里灌进去。
“他奶奶的熊,爷爷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中意的女婿,你竟然把他搞废了!”百里决明狰狞地冷笑,“听说你来自西难陀,好大的能耐呐。”
“百里决明?”恶鬼借着穆夫人的嘴开口。
“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当年就是我封印你,冤有头债有主,我借你一具肉身,你从这女人的身体里滚出来,跟我面对面打一场。”
“你变了很多,”恶鬼的话意味深长,“我都认不出来你了。燃起你的火,百里决明,让我看看你的功法是否一如当初。”
“如你所愿。”
功法无声地运转,三昧真火从百里决明的掌心迸发。火苗摇曳,光焰逼人,和主人一样嚣张狂傲。
恶鬼盯着那簇火焰,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多么灿烂的火啊,抱尘山只有你的火焰这般夺目。”他低笑,“很好,我认出来了。”
话音刚落,恶鬼和百里决明同时扑向对方。两个鬼怪在空中相遇,拳与拳相撞,骨骼在撞击的刹那间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两道影子相互纠缠,仿佛粘连在了一起,几乎难分彼此,他们就像两头角斗的猛兽,分开的瞬间又相扑,撞飞之后迅速回返。恶鬼以鬼影的姿态操纵穆夫人,难以激发真正的鬼怪实力完成闪现,这多少限制了他的功法。而百里决明被封了将近五成的功力,又要提防杀招太过伤到穆夫人的肉身。两只鬼都有限制和顾虑,堪堪战成了平手。
另一边,师吾念用匕首撩开穆知深碎裂的衣袖,看见他通红的手掌。喻听秋额头冒汗,问:“怎么办,还有救么?”
“我可以把血垢引出来,剩下的要靠他自己。”师吾念沉声道,“割一块你的大腿肉给我。”
“大腿肉?”喻听秋讶然。
“不必太多,食指大小就好。”师吾念看她不动弹,抬起脸道,“我需要活人肉,此间生人除了穆夫人只你我二人,难道你指望我割么?那他还是去死吧。”
“割割割!不就是一块儿大腿肉么!”喻听秋背过身咬住剑鞘,取出匕首撩开裙摆。
“避开你的主要经脉,免得大出血,我不想救了一个再救一个。”师吾念脱下外袍摊在地上,小心翼翼捏起穆知深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放在袍上。
喻听秋那边发力,师吾念听见她闷哼了一声,紧接着一条红肉扔了过来。师吾念将金疮药递给她,用匕首挑起肉,放在穆知深的手指下方。闻见新鲜的血肉,他手掌上的血垢开始蠕动,汩汩流出指尖,爬上那条红肉。等它们完全离开穆知深的手掌,师吾念迅速卷起袍子,扎成包裹,用火折子点燃,扔到地洞里。
“为什么是大腿肉?”喻听秋喘着粗气。
“股肉鲜嫩,这些血垢爱吃肉,嫩肉更吸引它们。”
师吾念检查了一遍穆知深的全身,确定没有其他地方被血垢污染。穆知深运气很差,家破人亡,遇到的恶鬼不是西难陀的神秘恶煞,就是百里决明这号鬼中修罗。然而差到极点却也有所转机,至少他沾上的血垢都乖巧地聚集在他的手掌位置。
至于剩下的,就要靠他自己挺过去了。
师吾念站起身,屋子中央战况激烈,百里决明顾虑穆夫人的肉身下不了重手,被那恶鬼咬得浑身是血。几个鬼侍在外围逡巡,不时用弩箭瞄准恶鬼,然而百里决明和恶鬼的速度太快,常常丢失准头,他们基本帮不了什么忙。
师吾念从包袱里拉出红线团,将线头丢给三个鬼侍,尔后拔出刀,细密的风流徐徐裹上刀刃。他盯着两个鬼怪,双手握刀,微微下蹲。调整呼吸,两只猛兽般的恶鬼在他的视野里纠缠,血光和火光同时迸溅,刻骨的杀意弥漫八方。他闭起眼,黑暗的室内盈满他放出去的风流,细小的风是他的指尖末梢,每一次振动都像琴弦一般震颤着传送回他的指尖。
又一次撞击,两个鬼怪狂怒撕咬。
风流巨震,琴弦轰鸣。
就是现在!
师吾念进步挥刀,刀光犹如雪花乍现,摧枯拉朽地直直切入两个鬼怪中间的缝隙,地板被刀光切割,出现一道深深的沟壑。两个鬼怪被刀光强行分开,百里决明滚到一侧,恶鬼凌空翻滚,匍匐在地板上。
“上!”师吾念一声令下。
鬼侍们同时发动,三个线头朝不同的方向拉,红线网倏忽间成形,罩住恶鬼。师吾念捡起一个线头,百里决明反应也极快,捡起线头加入拴鬼的队伍。恶鬼龇牙咧嘴,左冲右突,企图突破红线网的束缚,百里决明时不时飞起一脚,把他踹回去。
所有人绕着恶鬼狂奔,红线死死缠住穆夫人,男声和女声的嘶号混杂在一起,几乎震破耳膜。穆夫人像蛛网上的猎物,疯了般挣扎。五个人同时收紧线头,穆夫人被捆成了一个红色的大粽子。大家都松了口气,百里决明累得瘫在地上起不来。接下来就是驱邪了,札记里说符灰水管用,可以试试。但他们还有更猛的法子,无论什么恶鬼都惧怕三昧真火,他们可以把穆夫人绑在火上烤一会儿。只要控制火势就不会伤及性命,就是人痛苦了些。
鬼侍搬了把靠背椅,将穆夫人按在椅子上。
“解开契约,听到没有?”百里决明道。
“你可以让高令姜强行解契。”恶鬼的声音粗噶难听。
“滚你丫的,契约双方没有达成一致,契约就会反噬她,她现在的身体根本受不住。”
师吾念拍了拍百里决明的肩膀,让他不必多言。百里决明转身离开,师吾念让初三把肉身给初六,好让初六打开虚门,所有人带着穆夫人准备撤退。师吾念正发号施令,跟前的穆夫人忽然阴笑了两声,蓦然仰起头张开嘴,一道银光从她的嘴里射出来。没有人会想到这女人的嘴里藏了吹针,更没有想到她还能够负隅顽抗。
那银光擦过百里决明的鼻尖,直朝着师吾念面门而去。师吾念眸子紧缩,刹那之间,术法发动,风流强行干扰吹针路线,吹针走歪,刺进师吾念的发带。与此同时,百里决明扑向师吾念。发带断裂,师吾念的黑发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百里决明扑倒师吾念,两个人相拥着倒地的时候,那如瀑青丝就罩住了他的脸。温软的暗香细细袭来,仿佛有昙花在黑暗里静谧地绽开。他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裴真,那几个旖旎隐秘的夜晚好像又回来了,裴真熟睡,两弯睫羽如蝶的两翅,百里决明偷偷凑近他,悄悄嗅他的发梢。
脑子一片空白,百里决明不可置信地看向师吾念。
就在这时穆夫人发力暴起,倒在他们中间,同百里决明面对面眼对眼。契约瞬时解除,穆夫人脖颈子上的咒契符纹爬上裂纹,恍若玻璃一般啪地碎裂。无数黑气从穆夫人的眼耳口五窍中汹涌而出,虫潮一般钻进百里决明的五窍。
“义父!”师吾念惶然大喊。
鬼侍们忙上前拉开穆夫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黑气完全进入了百里决明的心域。百里决明觉得自己好像被谁扼住了咽喉,死死往下拖,不受控制坠落向黑暗深处。这恶鬼好生胆大,竟然敢进入他的心域。心域是鬼怪最私密的领地,私闯别人的心域无异于自寻死路。百里决明沉入黑暗,昭昭雾气在他周围蒸腾,他感受着那恶鬼的位置,四下里寻找。
“你到底想干嘛?”百里决明大吼,“你有病吧你!”
他急不可耐想要把这王八蛋解决,好回去再仔细闻一闻师吾念的头发。他和裴真的头发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香味,天底下岂有这种巧合?
忽然他发现恶童出现在他旁边,这小子太矮了,他刚刚没发现。恶童依旧是那副模样,苍白的小脸盘,额心一朵赤焰红莲。只不过他的神情沉重了很多,他紧紧盯着前方。
“你……”
恶童打断百里决明,“看前面。”
前方,雾气在消散,黑暗中出现密密麻麻的人头,许多看不清面目的人站在那里。更远的地方渐渐出现一座尖字顶的巨型八角高塔,百里决明记得这种八角塔,鬼国里面阴木寨和阳木寨围绕的中心就是一座塔。但这座塔和鬼国的塔不太一样,它似乎完全是由大石头垒成的。
那些没有面目的人就在石头塔下逡巡着,百里决明看见他们的脚上绑着沉重的锁链。
百里决明心里有一个猜测呼之欲出,心跳得怦怦的,手心不自觉发汗。
这里……莫非就是西难陀?
那这些人是什么人?
突然间,景象闪烁,一张血红的怪脸出现在百里决明眼前,这恶鬼的脖子上也有一个黑铁大镣铐,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纹。所有无脸囚徒转过脸来,面对百里决明和恶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