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陷阱番外篇——by若桃李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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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怀生的情绪不算激烈,可整个世界忽然陷入寂寥,一种潜藏在冰川下的震荡正疯狂地席卷这个世界,祂、他们,这个世界里与世界外的一切存在都停驻了,他们都转向一个人,投注眼光、倾听声响。而冰面上镜花水月的幻影全部褪去,才知道一切都来自冰面下的投影,冰面之上从始至终只有有一个人存在。一份份累加的情意,全部累加在这个人的身上,把他抽丝剥茧地来爱。
蔺怀生不知道他正在被多少层叠的目光注视、包围,他冷淡着脸色,只对隋凛说道。
“隋凛,你跟我到旁边。”
河神顺从地松开了蔺怀生的手,他不再强势地宣告自己的无可匹敌。河神金色的眼睛里闪过黑色物质,它们不可名状,更像一条变幻莫测的暗流,最接近的,是黑暗空间的屏幕上的数据流。他好奇而困惑地盯着隋凛的背影,接着,菩萨庙里所有的“人”都只注视隋凛。
为什么只和“他”说话?是因为“他”这类样子更讨人喜欢么。
蔺怀生叫来了隋凛,但他随即发现隋凛只垂着头,这副闷声不吭的模样叫人看得气笑,不知道刚才孤注一掷的魔怔劲去了哪里。如果故事本身存在,蔺怀生愿意接受乃至配合虔徒隋凛的感情,但蔺怀生同样认为有些事他需要和玩家隋凛挑明清楚。
“隋凛。”
这一次,隋凛乖顺地抬起了头。蔺怀生特意选在角落,希望能和隋凛这个玩家好好谈谈,角落昏暗,可隋凛抬头露出的目光却亮得逼人。剑眉星眸,本是养眼怡人,但这双眼睛此刻却太过诡异。蔺怀生警惕地退了半步,甚至怀疑隋凛被这个副本里不知名的危险附身了。但隋凛的动作很快,他抓住了蔺怀生的手。
“菩萨,别走。”
他的声音低哑,又轻,只敢以这样的方式把他重之又重的情感包装得得体一些,不至于倾如洪水。庙外就有一场水患,让人明白危害,情意便不敢像它。
他的眼睛红了,浸润着一丝水光和微光,他把自己弄得很可怜很可怜的样子,归根结底,竟受不了菩萨表现出的一丝一毫抗拒与闪躲。
蔺怀生觉得隋凛魔怔了,他们在这个副本之前素昧平生,难道副本会影响一个人如此之深?
“隋凛,你冷静一点。”
隋凛说好,反正蔺怀生说什么他都应,哪怕菩萨要他去死也可以,只要不让他松手。虔徒的终点是囚徒,他不断把他的神供上高台,高台越高,距离越远,最后神明困在供台,他在泥底。
“我和河神会结亲,事出有因。我们轮番中了神像的诡计,我泥身碰上了雨,情急之中河神以结神婚的方式令我和他共生,这一点汪旸和赵游都可以作证。”
隋凛听完却偏了重心。
“菩萨你受伤了?您怎么刚回来的时候不和我说!”
他心如刀绞,只要一想到蔺怀生曾有过濒死的处境,而他却遥遥不知,还满心怀抱着期许等菩萨回来。隋凛快要疯了。他胡乱地摸,揉过肩头和臂膀,凡人的慌张与凡人的急切,以去求证菩萨身上是否还有隐伤。他每一掌摸到的都是湿寒。菩萨的共生,他令菩萨死而复生,并用自己的神力从此让菩萨免受泥身的烦恼,他的力量化成一道细密的水膜,没有人能够穿过神明的结界,既保护所爱,也占据所爱。
蔺怀生攥住隋凛的手,不肯他再放肆。
尽管手腕内侧被菩萨碰过的地方冷得如被毒蚁啃噬,但隋凛甘之如饴。他知道这不是菩萨的本意,也不想告诉菩萨他正有此遭遇。菩萨凌厉着眼,好像是不满,好像是生气,隋凛听到自己的耳腔胸腔有无数的叹息,仿佛他的周身、他的身体里挤占了无数个分裂的个体,他们都在感叹:原来这一个也不中用。
原来他也没有得到喜欢。
为什么呢……
蔺怀生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灵魂。
生生到底喜欢什么?
隋凛收敛了表情,他的眼睛又垂敛,成为空荡的躯壳。无数个祂分裂又融合,在名叫隋凛的皮囊里奔走相告,为解不出的谜题越来越焦躁。
庙中忽然起大风,他们的这处角落幔帐翻飞,旧了的红帐子黄帐子,谁家的菩萨庙挂。红帐吹袭而来,占尽眼眶,铺天盖地的红,蔺怀生的记忆里只有一处。
蔺怀生不说话,整个庙仿佛都屏息,等他一句话,在轮换那个最受宠的回答。
“隋凛。”
菩萨变得好冷淡。
“不要发疯。”
隋凛定定地看着蔺怀生,而后点头,几秒钟后,甚至主动合敛了他所有感情的出口,重新变回谦卑的奴仆。
蔺怀生审视着他,隋凛就表现得更忠诚,他的神明希望他是什么样,他就可以变成什么样。
但他的神好警惕啊,一旦有过怀疑就难以消解,甜蜜与冷酷,糖与鞭子,反复拷问。
“隋凛,你是玩家吗?”
蔺怀生出声质疑。
他没有最先挑破局面的习惯,但逐个副本的违和感累加,蔺怀生最终做了率先出击的那个人。而他问了,就不在乎是否要委婉。
隋凛转了转眼珠。
“我是。”
他如此回答道。
为了增强说服力,隋凛进而袒露自己的底牌:“我是虔徒,我的任务之一,就是无条件地侍奉菩萨。”
蔺怀生没有再为此表现过动容。明明前不久菩萨最喜欢的还是虔徒的真挚,可现在他谁也不偏爱了。
祂苦恼,蔺怀生有千百种样子,每一种都让人喜欢,可祂变幻的千百种,都没有被爱。
蔺怀生说:“那就好好做好你该做的事。”
隋凛乖顺地应。
“我知道了。”
“我会帮你赢的。”
蔺怀生听后,却回过头看他。
“赢,我喜欢自己做到,也不会和人谦让。”
说着,蔺怀生没有再理隋凛,也不关注他是否重新跟在自己身后回来。蔺怀生路过那些村民时,他们又在大口咀嚼着手中的肉块,羊骨中的骨髓也不放过地吸吮,他们只沉迷于这一件事,刚才的寂静无声仿佛是蔺怀生专注时候的错觉,蔺怀生深深地看了一眼坐着的这些人,目光又扫过更远处的那些玩家。
河神恢复了平静,淡笑地看着他。
“要来看看神像吗,我们可以研究一下它。”
他不提方才的争执,仿佛轻而易举地释怀了,现在轮到蔺怀生偏要提。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副本里的原生角色在听到“副本”“玩家”之类的词汇后会不会产生自我认知的巨大颠覆,他相信刚才说的这些话,身为玩家又是神明角色的河神一定能听见。
“河神,我还是希望你我之间保持适当距离。”
“我不喜欢假戏真做。”
不再称呼“河君”,而是“河神”。
河神的笑容淡了,他看着蔺怀生,良久以后说道。
“隋凛的事是我小题大做,惹你不开心了,我和你道歉。”
“也许这个世界这些角色是假的,但我们已经在这里了,我想它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生:谈情说爱只会影响我的游戏体验。
第62章 泥菩萨(14)
可惜蔺怀生始终清楚真实和虚假的边界。
他不否定这种类似于“因戏结缘”的感情,但起码应该有真实的灵魂在共鸣,而不是永远披着角色的皮囊说言不由衷的话。
河神看出蔺怀生潜在的冷漠,知道过犹不及,便不再就此和蔺怀生讨论。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锋芒。过了一会,食肉的村民们也偃旗息鼓,当火堆熄灭,菩萨庙的各个角落相继沉默。当夜,大家各怀心事入睡。这时候众人又都心照不宣,怀着诡异的默契,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主动打扰蔺怀生。
蔺怀生睡得很浅,加上当前副本作为神明本就无需休憩,几乎是异样突显之时,蔺怀生就睁开了眼。
他和河神第一时间看到了情况。
那些吃了羊肉的村民在地板上蠕动。他们身上很痒,每一个人翻滚间都像正在难受蜕皮的蛇,只不过蛇蜕的是皮,这些人蜕的是肉块。哪怕没有淋雨,他们身上依然出现了和白天那些村民相同的症状。一切直指那只仿佛自投罗网的羊,名义上的温顺实则是陷阱。
这些张大的口腔中重复而机械地吐露相同的呢喃,好痛,好痛啊,逐渐变得大声,变成像咒文一样的经唱,所有的玩家都被吵醒了。
满地都是散落的肉块,血顺着地砖的缝隙四处流淌,神明庙宇成了修罗场。这些依稀还能辨认出一点人的模样的东西在地上爬着,全部都在念“好痛”,但他们的手却不断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撕下肉块再往四周抛去,后来,指缝里堆积满了屑肉,有损它们撕扯的力道,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就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骨,而后已经如骨头一般的指甲在地板上反复削尖、打磨,发出刺耳牙酸的尖声。
“呕……!”
忍饿了一个晚上的赵游好不容易才睡着,这会什么都没吃就先吐了。
“操操操——!”吐完酸水的赵游语言中枢失调,骂了一连串的脏话,而其他人虽然没吐,脸色却并不比他好多少。白天虽然已经亲眼见过一次,但数量差异造成的场面效果在此时尤为明显。
“是那只羊!”
汪旸顷刻间判定。
赵游叫道:“别的都别说,看人!你快被抓到裤脚了!”
场面堪称混乱。对于这些已经变成怪物的村民而言,剩下的正常人似乎是他们猎食的对象,尽管行动缓慢,但依然朝着四个人类手脚并用地爬去。赵游一边躲,一边哇哇叫,说有没有可能像丧失病毒一样被抓到就要感染,越紧张话篓子里的话倒得越多,蔺怀生几乎都快听不清了。赵游说话的内容是蔺怀生所全然不知的,而人在危急中很难保持绝对的镇静,蔺怀生只能猜测这是玩家赵游原本所处的真实世界中存在的东西。
“菩萨,救命救命!”
赵游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了他附近,两个人差不多高,也许赵游还要再高一些,赵游吓得扑在蔺怀生身上的时候就好像一只直立的萨摩耶扑怀。蔺怀生被吵得实在头痛,把人往身后一拨,灵动的披帛顿时绷直如剑,横扫迎面而来的人骨怪物。
赵游如一个大型挂件扒在蔺怀生肩头,打架不行,就力图助威很行。
“菩萨,你是我永远的神,我现在就想信奉你——”
怎么还越来越能说了。另一侧的披帛围着赵游的脑袋绕了两圈,把这张喋喋不休影响菩萨发挥的嘴巴人工封口。
赵游唔唔地发了一会声,见蔺怀生无心理睬他,顿时安静了下来。暗色的数据流也钻过这个皮囊,在貌似天真的眼眶中留下一瞬蛛丝马迹。
蔺怀生飞身前去,正和河神一起击退怪物。哪怕依旧是难以自保的泥身,他也从来选择主动出击而不是龟缩畏惧。祂剩余的思绪一同来附和,用洋溢之情和赵游一同赞美蔺怀生的锋锐,情绪汹涌的高峰,赵游攥紧了捂在嘴上的披帛。披帛只是受菩萨控制的死物,但它松了一点口子,缠得没那么紧,赵游就牵强也要当做蔺怀生的温柔。
蚂蚁也能咬死象,何况变成人骨的村民远比蚂蚁棘手多了。一层层的血泼在垂帐上,形成斑驳的纹路,神明大开杀戒,手段只会更加凶残。村民们被菩萨幻化出的绳子各个五花大绑,附着残肉的空洞眼眶不死心地瞪着两位神明,然后被河神逼出那些可怕的雨水。
这些如病变般的黑骨正上演诡异的场面。明明他们自身都已经没剩下几块肉,竟然反而还在作呕,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而满地的碎肉内脏却逐渐长回他们身上,他们重新有了人的模样,但呕吐的症状依然不止。
汪旸拧眉道:“和白天那会不太一样。”
蔺怀生说:“再等等。”
六双眼睛一同注视着这场反胃的默剧,更有五双眼睛、一双眼睛、无数双眼睛悄然转移了聚焦的方向。蔺怀生默默等待着,直到这些已经恢复过来的村民呕出第一口混杂着羊血的生肉。蔺怀生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得证。
他并不慈悲,否则就会对这些村民从始至终进行规劝,阻止这一切发生。但他默许,就是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过程,推测这个副本的可能。
这些人呕出来的每一块羊肉都是活的,每一个都仿佛心脏,落在地上还会跳动,它们四处寻找同伴,逐渐围拢、拼合,直到村民吐出最后一块肉而后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原本那只被他们分食的白羊复生。
从生到死又生,小羊无知无觉一般,又向众人展示它温顺的眼睛。但这一次,所有人对它感到不寒而栗。而后小羊仿佛知晓自己再也骗不了这些人了,兽形的面容竟然能展露出一丝遗憾。它踏着蹄子,来到村民的面前,挑挑拣拣,最后咀嚼青草的牙齿咬住了一个人的脑袋,对方连反应都没有就被咬断了颅骨。
最终还是有东西溅在了菩萨庙的地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而小羊心满意足,摇头晃脑地拖着一具尸体走出了菩萨庙。雨幕将它笼罩,偏爱这样温顺的生灵,而它嘴里衔咬的尸体则很快被雨水重新融化成骷髅。而在小羊所去的方向,它蹄子踏过的每一寸贫瘠土地,在雨的滋润下慢慢长草生花。
肉体在生死之间反复遭受折磨,但更恐怖的是彻底的死亡,所有人都看见,被羊叼走的那副骷髅最终没有“活”过来。空气中传来更难以启齿的气味,几个人嫌恶地皱起鼻子,离抖如筛糠的村民远了一些。隋凛甚至想要把这些脏污了菩萨庙的人通通丢到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