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by未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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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怀山没有休息,连夜走了。秦余和林一在二楼挑了两间相邻的卧室,卸下了各自贫瘠的行李。
卧室自带阳台,秦余推门出去,在夜色里站了一会。几分钟后,林一也出来了。他在抽烟,烟头的火星忽明忽灭。秦余看了他一眼,准备回房间里。林一叫住了他:“喂。”
秦余停下脚步,林一懒洋洋地问:“柏瀚明还会回来找你吗?”
秦余:“……”
“你被抛下了啊。”林一说,“虽然这里看起来很安全,就算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北联盟灭国,这里也能让你活上很久……但你就是被抛下了嘛。”
秦余站在原地看着他,林一手指里夹着半截烟,朝夜色里吐出一口烟圈。夜风掠过田野,白色的雾气轻飘飘地散去,秦余看了一会,转身回了卧室。
他们就在这里住了下来,轮流做饭、打扫卫生。庄园里的生活还算便利,各种设施都很齐全。白天的时候,秦余会把画架支出来,坐在卧室的阳台上画画,林一则无所事事,开着庄园里的铲车,四处翻土,像首都里那种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孩。除此以外,客厅的壁炉上有一台款式老旧的收音机,他们会在每天晚上7点,准时坐下等候,但夜间新闻的频道里只有茫然的杂音,他们等了几天,令人怀念的开场白迟迟没有响起,于是放弃,任凭录音机开始落灰。
第一天,天气很阴。第二天,下了一点小雪。第三天,开始放晴了,麦田里的枯杆被林一用铲车翻进土里……第六十二天,秦余删除了游戏机里柏瀚明之前留下的存档,开始重新通关。
第七十三天,林一受不了了,背上背包离开了庄园。
第七十五天,秦余的游戏重新来到第八关,在独木桥上见到了夺走公主的恶龙。他有点分心,恶龙冲过来时没有及时起跳。下水管道工丧命后,他关掉了游戏机,再也没有打开。
元旦早就结束了,新历22年的春天到来,气温逐渐上升。秦余在仓库里找到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种子,尝试在林一翻过的田里播种。
每天,他会去田里看一看情况,浇一点水,松一松土。
天气好的时候,他还是会画画,柏瀚明那一张早就完成了,被藏在密封的箱子里。书房里有白纸和水笔,秦余就在庄园里四处采风,画一些线条复杂的速写。
第九十五天,庄园里溜进来一只体型壮硕的流浪猫。
猫是橘黄色的,毛有点脏。秦余给它喝了碗水,它就不肯走了,每天在庄园里四处巡逻,抓流窜的田鼠。它并不经常出现,但每次抓到了猎物,就会趾高气昂地从秦余面前晃过,像炫耀,又像在通知秦余,自己拿走了庄园里的东西。秦余每次看到它,都会想起熔岩桥上那只看守公主的绿壳乌龟,觉得它们很有一些神似,于是给它取了个名字,就叫恶龙。
渐渐,速写积累出了一小沓,恶龙也越来越胖,偶尔会靠近秦余,贴着脚踝磨蹭。秦余虽然取了名字,但平时从来不叫,恶龙好像也不太在意,秦余蹲下摸它时,会发出很粗糙的呼噜声,风箱一样。
如果撇开其他所有,这样的生活好像也还不错。秦余会在每天画的速写上记录日期,以防自己错过抑制剂的注射时间。
他带来的抑制剂一共十支,大约还够他使用半年。庄园里有些植物因为照料不当枯萎了,不过剩下的食物还是很充裕。秦余找不到理由离开这里,于是又待了很久。
直到第一百三十五天,林一回来了。
他开着一辆老式小轿车,墨绿的车身,棕红的内饰,在庄园门口刹车时,引起了恶龙的警惕。他大步走进了客厅,抄起壁炉上那台收音机,冷峻地问秦余:“最近听过吗?”
“没有。”秦余说,“电池没电了。”
林一瞬间哑火了,和他沉默对视。半晌后,他抓了抓头发,用他能做出的最复杂的表情说:“两件事,第一件,两个月前他们就成功了,不过柏瀚明没当总统。第二件……上个星期他在采访里说的,他要结婚了,婚期就在下个月。”
说话时他一直看着秦余,大概是怕秦余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但秦余远比他想象的平静,在原地听完了,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你……”林一反而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对这种事向来看得很淡,人活着意外那么多,今天爽过就够了。但秦余显然不是这样的,他固执,刻板,却又简单到可怕,所有的勇气好像都投注在了柏瀚明一人身上。林一原以为他会很难接受这样的背叛。
“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去见他一面?”林一想了想,说,“公寓我去看过了,还可以住,首都现在还挺安全的。12不知道去哪了,你的基因问题还要找他的吧?正好一起回去算了。”
秦余看了他一会,点了一下头。林一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秦余很快转身走了。他跟上去看了一会,发现秦余是去收拾行李。他依旧用来时的包和箱子,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原样装好,放进林一的后备箱中,又像个暂住的居客一样,很有素质地打扫了屋子里的垃圾。
林一发动车子,秦余锁上了庄园的门,橘黄色的流浪猫动作敏捷地从墙头跃下,碧绿的眼睛看着秦余。秦余打开车门时顿了顿,问它:“你要跟我走吗?”
流浪猫“喵”了一声,迈着矫健的步伐窜进了车内。
第26章 道路
清晨,太阳自地平线升起,阳光穿过高墙上被炸|弹炸出的巨大缺口,在贫民地积水的洼地里印出了一片浅金色的光圈。施工队的车辆轰隆隆进场,开启了一天的工作,他们计划在两个月内拆除这堵屹立了二十二年的城墙,目前进度已经过半。
秦余穿过被炸得七零八落的街道,停在瞎眼老头的铺子门口。老头听出他的脚步声,从临时搭建的油布棚里翻翻找找,拿出了一只白色的小提琴箱。
琴箱里是一把品相还算不错的小提琴,虽然原料廉价,但音准方面没有太大问题,放眼全联盟,短时间内也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的货。秦余把装满了钱的信封递过去,老头摸了摸厚度,满意地收下了。
“最近风头紧,不要带奇怪的东西。”
他对秦余嘱咐,秦余本想点头,又想起老头看不见,于是说了一句“谢谢”,同老头告别,提着琴箱穿过了进入市区的关卡。
乐器在这个国家并不常见,时常有人朝秦余投来视线。上大巴后,他找了个最靠里的座位,把琴放在膝盖上,终于没有那么醒目了。过了几站后,一对中年夫妻坐在了他前面的位置上,压低着声音讲话,秦余在他们口中听到了柏瀚明和席业的名字。
“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要把墙拆掉,谁知道城外那些人身上会不会有病。”两个人里,男方是话题的主导者,他的语气很不满,讲到“城外那些人”时,更是藏不住鄙夷。
他的妻子显得平和很多,握着男人的手臂劝他:“一定有他们的道理的,我看外面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把那些破房子拆掉,城区扩建出去也好的呀。你就在建工部上班,也许还能多分几套房子呢……”
男人又说了一些抱怨。秦余默默听了一会,听出了一些信息。首先,柏瀚明和席业的政变很成功。市民们得到的消息是,军方高层出现了腐败,柏瀚明是负责秘密调查该案件的核心人员。但柏瀚明在调查过程中不慎暴|露,于是被对方扣上了叛国罪,试图将柏瀚明和柏瀚明掌握的证据一起毁灭。幸运的是,柏瀚明本人极其聪慧,并有强大的后援,使他在这场硬仗中漂亮翻身。
他和他所代表的新生代力量一同清洗了腐朽的、肮脏的窃国团体,并成为了新的国家支柱。
不过,年轻人总是容易受到质疑。坐在秦余前面的中年人显然对席业任职总统、柏瀚明接管军方这样的安排有所不满。他认为这两个人虽然有一定的勇气和果敢,但在面对国家事务和复杂的社会时,不过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富家子弟。国家的要职应该由经验更丰富的中年人来担任,譬如他自己这样的年纪,四十几岁,见过过去的风雨,还没有忘记与南合众的不共戴天的仇恨,这样的人才有北联盟需要的那种冲劲,能够带领大家团结稳固地走在一起。
秦余没有因为男人的这些言论不高兴,相反,他靠着车窗出了一会神,竟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他想近来一定有很多人,像这个男人一样,高声反对那堵墙的拆除,反对柏瀚明和席业执政。但是,他们都很安全——至少在秦余下车前,没有任何疑似和平部的人出现在车上,制止男人对政府和政治的抱怨。他们的言论变得“安全”了,这个国家的人,也许比从前多了那么一点微小的自由。
乐团的集合地点在中心政区外的酒店里,正如老头所说,风头很紧,检查甚严。今晚这里要举行一场仪式,庆祝本次换届的圆满完成,除了乐团以外,新闻台和几大报刊的记者也被安置在同一层楼里等候。卫兵们依次排查身份,检查随身物品。秦余身上的东西很简单,一把琴和一套衣服,在入口处登记名字后,很快就被放行了。
在更衣室换好礼服,秦余拿到了今晚的演出谱录。
“曲子都会吧?等会儿我们每首只练两遍。”乐团的指挥以为秦余是其他乐团借调来的提琴手,讲话时语气有些冷淡,“今晚如果出错,明天我会写信到音艺部投诉你,吊销你的琴手资格。”
秦余点了点头,说“知道了”,指挥就不再理他,拉了所有人到等候区的角落里校音排练。
其实事情远没有指挥说得那么严重,今晚来的客人多,几千平的场地,首都的几个国有乐团特地拼凑了一支大型队伍,现场杂七杂八的乐器混在一起,光小提琴就有八台。即便秦余犯错,也很难有人察觉。但排练的时候他还是很认真,在自己的谱子上做好了标记。
今晚他不想犯错,一个音也不行。他希望柏瀚明今晚听到的琴声完整,最好还能有一点动人。尽管柏瀚明不会知道他曾在这个夜晚,听到过秦余微渺的乐声,但这个夜晚会切实存在于柏瀚明的生命中,成为他的一部分。秦余觉得这样的程度恰到好处。
第一批宾客即将入场,指挥打了手势,乐团开始工作了。
秦余的视线集中于眼前,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弱了。他在简单的演奏中获得了些许平静,琴弦贴着指腹的振动很细微,就像人时时刻刻也内心发生变化。弦的振动带来乐声,内心的变化则带来期望与成长。秦余已经明白了柏瀚明的道路,也隐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条。
他的演奏很顺利,至少在柏瀚明和席业入场之前,一切都按照五线谱上的计划完美完成。
宾客有专用通道,席业和柏瀚明不同车,但恰好在通道入口遇到,便一同上了电梯。
从前他们在这种场合大都不会照面,如今倒是没了那些顾忌,也能在大众面前表情平和地聊上几句。电梯里没有记者,两个人并排站着,席业随口问:“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仪式结束就走。”柏瀚明今夜穿的是元帅军装,肩上缀着北联盟的十字星章,不说话时,整个人的气势看起来十分冷峻。但他回答席业的问题时带了点笑意,好像心情非常不错。于是这种冷意被冲淡了,同席业站在一起,倒显得席业更冷淡一些。
“你倒是轻松。”席业有点嘲讽地说,“烂摊子都扔给我,拆墙的事情多少人反对,你一意孤行。总统府每天要收几百封市民来信,没有一个人支持……你知道那些信上写什么吗?‘拆墙会让核辐射进入市区’——呵,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笑起。”
这不是一句好笑的话,所以实际上席业并没有笑,柏瀚明也没有。他们的国家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家园,尚未解决的问题太多太多。
席业接着说:“课本改革已经开始了,下半年就会投入小学试用。”
柏瀚明点了点头,片刻没有讲话。直到电梯“叮”得一声,停在宴会楼层,席业准备出门时,柏瀚明在他身后说:“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席业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柏瀚明听到了乐声,目光越过席业,看向会场方向:“但是墙外不是只有原|子弹的辐射,首先要记住这件事的人,是我们。”
席业原地怔了怔,柏瀚明突然大步越过他,率先步入了会场。
席业回过神来,想跟上他,柏瀚明却没有走向他们的座位,而是径直向着会场侧边的位置走去。席业不明所以,也往那边走了几步。但很快,早已蹲守在现场的记者涌上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边拍照,一边将话筒前递,大声地问:“柏部长,听说您下个月将要举办婚礼,这是真的吗?大家都很好奇,您未婚妻的身份——”
柏瀚明还维持着那种平和的笑意,但席业敏锐感受到,他的情绪在刚刚的几步路之间变了,身体也不再像在电梯里时那样放松,收缩的肩背肌肉暴露了他一瞬间的变化。
“是真的。”柏瀚明略有些缓慢地回答了记者的问题,停顿半秒后又突然笑了一下,补充道:“他就在现场,今晚我会向大家公布婚讯。”
席业愣住了,立刻抬眼去看。记者也哗然,话筒纷纷加塞,柏瀚明看了旁边的卫兵一眼,卫兵上前将记者拦住,柏瀚明叫来旁边的服务员,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后转身走回席业身边,对席业说:“秦余来了,我去接他,这里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