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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by未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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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面包
  天亮的时候,这块仿佛被抛弃的地区短暂热闹了起来。
  秦余穿过积水的巷道,在靠近市中心的一栋矮房内买到了最新的报纸。卖报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据说早年上过战场,打拼几年也没拼出什么功绩,反而眼睛落下了残疾,现在就一边领着社会补助的低保,一边做一些倒卖的小生意。
  在这里买东西相对安,因为老头是个瞎子,“眼睛”对他的监管没有那么严格。秦余偶尔会光顾他的铺子,买一些不太方便的东西。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这个老头是否真的看不见,因为这人实在很神通广大,时代乱七八糟,他却总能倒腾到秦余需要的东西,像个百宝箱一样。
  秦余用一份路边购买的早餐抵销了报纸的费用,准备绕路去另一边替柏瀚明购买一些换洗的衣服。离开的时候老头叫住了他,白送了他一盒手枪子弹。秦余不解,老头操着一口粗砾的嗓音说:“最近不太平,图书馆又要关停了。你要是被抓了,就用这个自杀,别连累我。”
  秦余:“……”
  秦余很少跟这老头说话,老头也不怎么问他买东西的原因。这个购物渠道来源于监护人的介绍,秦余话太少了,对相处了十八年的监护人都知之甚少,更不用说一个一个月未必能见一次的瞎眼老头。
  他收下了子弹,对老头说:“谢谢,我会的。可以再给我一份世界地图吗?”
  秦余把所有东西装进背后的包里,临时改变主意,拐弯去了一趟最近的图书馆。果然图书馆已经挂出了“装修整停”的牌子。
  秦余装作路过,很快走远。他握着背包的肩带,想起了柏瀚明对他说的话。森纳尔地区,夹在大山里的高脚楼,黄色的有翅膀的昆虫,面黄肌瘦的奴隶,《高丘进行曲》,他有强烈的预感,有些东西就要改变了。
  他想要在那之前,抓住一些真实的东西。
  柏瀚明也起得很早,秦余带着早餐回来时,他已经通过观察窗缝外的世界,大致判断出了秦余家的方位。
  这片贫民区位于市中心的围墙外,是旧历最后那场战争后被割舍的“放逐地”之一。新历开启不过21年,很多东西被建立,也有很多东西还来不及改变。年纪太大的老人见证了太多东西,是不安全的;身有残疾的人不适宜产下后代,是无用的;过于贫穷的人会影响社会治安,是危险的……诸如此类,这些东西都需要被放逐出去,以免老鼠屎坏了整锅粥。
  社会要被划分,属于旧历的人,属于新历的人。这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必要的制度,柏瀚明从小接受的教育里阐述,时代与时代的衔接处总有牺牲,从事政治的人应当具备足够的果敢——敢于承担这样的牺牲,才能为更广大的人民带去光辉的未来。
  柏瀚明看到对面的楼里有人探出半个身体,骂骂咧咧地收回了被雨水淋湿的床单。
  他转头在秦余的房间里找了找,很快发现了一台小小的洗衣机。令人欣慰的是,洗衣机上有一个“烘干”按钮。看来他们拥有不错的洗衣自由,不需要把自己的衣服招摇地挂出去。柏瀚明不希望自己贴身的东西如此没有尊严。
  他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放进了洗衣机。在洗衣机工作的噪音里,秦余回来了。
  “先吃点东西。”秦余把背包放在茶几上,取出了柏瀚明需要的所有东西。一盒牛奶,一袋切片面包,两套衣服,一份报纸。
  他发现洗衣机正在工作,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柏瀚明到他身边坐下,拆开牛奶吸管的塑封,插|好后推向了秦余,“外面怎么样,没有人怀疑你吧?”
  “没有。”秦余说,“你不喝牛奶吗?”
  “你喝。”柏瀚明侧目望着他,眼里有种打趣的笑意,“你看起来还小,还能再长高一点。”
  “……我二十一了。”秦余辩解道。他不认为一个二十一岁的Omega还能继续发育,喝多少牛奶都没有用。
  “二十一岁,你出生在新历元年?”柏瀚明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故乡是哪里?”
  “就在首都。”
  “哦。”柏瀚明说,“父母呢?”
  “……”秦余直到这时才有了些防备。倒不是觉得柏瀚明在套话,他一直认为柏瀚明多问些问题是对的。毕竟突然要跟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住一间屋子睡一张床,换做谁都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
  他顿了顿,说:“没有父母,以前是被福利院收养,成年后就出来了——”
  这是一句没有主语的话,柏瀚明姑且不去怀疑它的真实性。他把有点发硬的面包片就着凉白开吃掉,翻开了那份折好的报纸:“你看过了吗?”
  秦余的思维还停留在柏瀚明吃硬面包都能吃出令人挪不开眼的优雅上,闻言摇了摇头,垂眼去看报纸,并一眼就看到了封页上柏瀚明的照片。旁边的文字太过细小,远不及彩印的照片夺人眼目。照片的背景像是宴会厅一类的地方,柏瀚明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半侧过身体,面容对着镜头的方向。
  这人实在太耀眼,背后的墙壁再如何金碧辉煌也比不过他。秦余凑近了一些,还想仔细看一看,柏瀚明却在这时把报纸翻了一页。
  “他们扒光了我的生平,连我在学院里的成绩都登出来了。”柏瀚明在笑,笑容还是很完美,却无端令秦余觉得有一点危险,“原来我的成绩是这样的,我都不记得了。”
  秦余顺着他的目光,找到了被披露出来的柏瀚明的学生时代。
  [……“儿童时候的经历决定着人的一生”*,因此我们探访了柏瀚明所就读的几所学校,希望能探寻到他对社会和国家失去信心的契机。我们发现,柏瀚明在小学、国中阶段的成绩十分优异,各科成绩均能取得满分。但进入高中后,作为一名信息素强大的Alpha,他的成绩却一落千丈。他的高考分数仅比当年联盟学院的录取分数高出10分,却能进入最热门的国政安全专业,目前我们已从信息部得到证实,此事背后存在贿赂行为。此外,他在大学的体育竞赛中发生了数次袭击同伴的恶性|事件,受害人甚至包括现任北联盟副秘书长席业先生……]
  秦余只看到这里,就觉得这篇文章完全在胡说八道。他合理怀疑撰写人的文化水平,并且可以严肃地指出文中所说的“袭击同伴”事件纯属捏造。
  “假的。”秦余说,“你没有。”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生气,和他平时淡定冷静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他嘴里有一小块面包,因此腮帮子略略鼓起一点,像一只不高兴的小河豚。柏瀚明没忍住笑出了声,很想逗一逗他,于是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你很了解我吗?”
  秦余把面包咽下去,小声道:“我说过的,我是你的支持者。”
  “谢谢。”柏瀚明说,“但你知道昨天晚上下令追捕我的人是谁吗?”
  秦余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只是从监护人那里收到消息,北联盟内部发动了对柏瀚明的逮捕令,国会上下已经达成一致,没有人出面帮他。
  所以秦余才会动手。他一直关注着柏瀚明,但不曾靠近过。他知道自己需要和柏瀚明保持距离,否则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他的监护人隶属的组织很庞大,他们定制秦余,要求秦余学这学那,又把秦余送到离柏瀚明不近不远的地方,总不会是单纯为了给柏瀚明培养一个无害的保镖。
  “——就是席业。”柏瀚明自己给出了解答,“我确实有一次打球的时候撞到了他,导致他骨折住院了两个月。”
  “……”秦余茫然地说,“你不是故意的……”
  “那不重要。”柏瀚明说,“我高中成绩不好也是事实,大学的时候经常挂科,读得最差的就是政治。没事情做我会跟他们去打球,坐下来学习太无聊了。”
  秦余心想他知道的,他全程目睹了柏瀚明的大学时光。他见过柏瀚明和一众Alpha在操场上打球,也见过柏瀚明因为挂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补考。他还记得那年柏瀚明穿一身白衬衫,对着试卷转笔的模样。
  他认识的柏瀚明从来不是什么好学生。
  “你呢?”柏瀚明问,“读过大学吗?”
  秦余停顿两秒,点了头,说“读过的”,柏瀚明就笑了,说:“你看起来就很适合学习,最喜欢的课程是什么?”
  “语文。”秦余低声道,“但是语文到了高中就不再教了。”
  “语文。”柏瀚明重复了一遍,目光变得有些深邃,“语文是一种危险,和小提琴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我明白。”秦余说,“但我很喜欢。还有油画,我也会一点,偶尔我会去画廊,帮客人画画像。”
  柏瀚明再次对秦余刮目相看。这个人,该怎么说呢。他简直集合了这个国家的所有矛盾。生在新的时代,却住在旧时代的放逐地里,他看起来像一株野草,却学会了温室里的花朵才被允许拥有的技能。语文是最危险的课程,因为文字代表理解,理解代表共情,共情是所有交流的基础,交流最容易产生新的东西。音乐和美术同理,文化太自由了,创作太自由了,他们都会产生新的、无法被掌控的东西。
  “可以为我画一幅吗?”柏瀚明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兴趣。他感觉自己有一点喜欢秦余了,是欣赏的“喜欢”,也是爱上的“喜欢”。他有一种直白的预感,如果秦余真的替他完成一副画像,他可能会彻底爱上这个漂亮年轻的Beta。
  作者有话要说:
  *儿童时候的经历决定着人的一生,佛洛依德的话


第7章 玩具店
  秦余从房间的角落里拖出一只巨大的纸箱,里面有他的画具,颜料,水桶,画笔,松油,一应齐全。柏瀚明看着他安装画架,把一块A2大小的棉帆布钉在画板上。
  柏瀚明很满意这张画布的尺寸,在秦余用小铁锤敲钉子时,他已经在脑海中初步规划了一下这幅画的去处。他不会把这幅画光明正大地挂出来,因为那样显得有些自恋,但他会为这幅画寻找一个合适的、能够控温控湿的储存柜,往后如果有空回忆这段落魄时光,他会打开柜子,看一看画中的自己。
  一石二鸟。他会用这幅画缅怀自己,也会用这幅画记住秦余。
  秦余很快做好了准备工作。他握着一支猪鬃制的长杆画笔,不太确定地看着沙发上的柏瀚明,“真的要画吗?”
  柏瀚明选了一个放松的姿态,“你不愿意吗?”
  “没、没有,愿意的。”秦余匆忙摆了摆手里的画笔,“你可以动,不用在意我。”
  他低头去蘸颜料,从柏瀚明的角度看不到画板上的内容,只能看到他慢吞吞地用笔在调色盘上打圈。松油混入普蓝里,把有点硬化的老旧颜料晕开,散出一股化工矿物的味道。那味道让柏瀚明觉得自己离秦余很近。
  “秦余。”柏瀚明突然说,“十天内可以画完吗?”
  秦余停下动作,显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回头望着柏瀚明,“十天后……你会离开这里吗?”
  “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柏瀚明说,“你知道我是谁。”
  “……嗯。”秦余握笔的手指蜷紧了一些,“你是柏瀚明。”
  “我是柏瀚明,柏瀚明是政治家。”柏瀚明说,“秦余,知道政治是什么吗?”
  是什么呢。是国家,是社会,是人民……好像又都不是,秦余只有一点小聪明,没有柏瀚明那类人所拥有的、超出自身存在的眼界。他知道他和柏瀚明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人站在珠穆朗玛峰山顶和站在平地上所看到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离得足够远的时候,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会变成蝼蚁,会变成数据,会变成群体。时间单位也会被扩大,普通人在过一分钟,一小时,一个年,珠穆朗玛峰上的人却在划时代。
  他摇了摇头,看起来那么乖。柏瀚明很想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发,但最终选择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政治是利益博弈。”柏瀚明放低声音说,“我要去谋求我的利益。”
  秦余还是不明白。他在画板上落下了第一笔,这一笔大致划定了明暗交界线的位置。按照人物画像的一般原则,秦余会绘制柏瀚明的四分之三侧脸,让颧骨成为光暗的交点。
  柏瀚明也不再说话了。他已经告诉了秦余很多东西。政治是利益集团之间的博弈,柏瀚明有自己的集团。他出生在最高的地方,注定了要在那里生活。他不会留在这里。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想起秦余时,会出于一些怀念,下令拆除放逐地和市中心之间的高墙。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柏瀚明有十万件列在人生计划上的事要做,和那些事比起来,拆这一堵墙带来的实际成效实在微不足道。
  房间里陷入沉默。虽然秦余说他可以动,柏瀚明还是尽量维持了同一姿势。因他很无聊,被人绘画反而是一个不错的打发时间的办法。他偶尔会思考一些自己的事情,偶尔会去看秦余的动作。秦余应当是在起稿,时常会转过来观察他的面部,柏瀚明看到他把笔杆横平,朝着自己的方向比划,而后又转回去,谨慎地落下一笔。
  这让他非常好奇画板上的内容。
  但贸然查看他人未完成的作品是很失礼的行为,柏瀚明维持了自己的教养,在沙发上安静地坐了一个早晨。
  12点的时候市中心敲钟,笨重的钟声穿过高墙,一视同仁地落进放逐地人民的耳朵里。秦余放下画笔,去厨房的水龙头下洗手。柏瀚明也起身,询问午饭要做什么,是否需要自己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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