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为后——by舒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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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寸血管都是疼的,那种疼不单单止于表面的皮肉,更难以忍受的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撕扯。
但他都忍过来了。
若是常人,怕是发作一次就会痛得用自杀来解脱。而他忍过了无数次……为了自己未完成的事,为了应尽的责任,他必须活着。
至少得活到孩子出生那刻。
不论人神,一旦心怀信念,外界的一切苦难都将变得不再重要。槲乐知晓玄龙足够坚强,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心疼这个遭遇任何苦楚都能默然扛下的男人。
不会喊痛的人,便真的不痛了吗……
约莫半个时辰后,因痛楚而发抖的男人终于安静下来,身上的亵衣被冷汗湿透了,阵阵发冷。槲乐给他换了干爽的衣物,用被子将玄龙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阿泊,你再睡一会儿吧,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等时候到了,我叫你。”
玄龙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恍惚地应:“嗯……”
槲乐心疼得要命:“你可有什么要收拾的?我去提前收起来。”
“……没有。”玄龙好半晌才动唇。
他来的时候孑然一身,走得时候,自是什么都不会带走的。这殿中有些东西虽是燕鸢给他的,但并不属于他。
比如衣橱中华丽的玄袍,比如铜镜前燕鸢强行留下的银簪。
“好。”槲乐柔声道。“待出去了,小爷养你,定将你和宝宝喂得白白胖胖。”
他的道行虽没了,但狩猎的本事未减,山林水涧中有的是鱼类和禽类,养两条龙绰绰有余。
几乎已经能预见那美好的生活了……
待去狐族求医之后,他们会选一座无人踏足的山谷,谷中树林葱郁,水涧清冽,可以在涧边盖一座小屋,无需太宽敞,足够他们三妖住便可。
若玄龙生得是男孩,他便教他射箭打猎,若生得是女儿……若生得是女儿,还是教她射箭打猎,毕竟女红这活儿他也不会。
这么想着,槲乐唇角翘起,望向玄龙被褥下高隆的腹部,开始期待那小东西的临世。爱屋及乌,大抵便是如此,哪怕那小东西身上流着人族的血,只要从玄龙腹中出来,他便会另眼相待。
背后一阵阴风卷席而过,槲乐感到后背发冷,缩了缩身子,并未在意,直到一道冰冷的、讥讽的声线,由身后响起。
“你倒是藏了个好地方。”
脚步声缓缓由后方逼近,每一步都踩在槲乐心口,好似有虫爬过皮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浑身僵直,向来天地不俱的妖,此时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中,出现了惊恐。
多少个夜晚,在逃出那座地狱之后,他都会梦见那人将他当作畜生般虐待,嫌他不听话,便用剪刀剪了他小截舌头,说狐妖生性淫贱,为了防他出去祸害良家女子,砍断了他的器物再用火将伤口烫上,让他做不了男人。说他不配身为世上生灵,便用刀在他心口刻下‘脔’字,在他身上肆意宣泄,对他肆意羞辱……
两月过去,身上大多伤已经好了,心口的‘脔’字,却因为被刀刻下时倒了特制的药水,再也无法洗去,除非用刀将那块皮生生割去。
剪掉的小截舌头,因为玄龙的血已经重新长了出来,心底的恐惧,却如同身下残缺的器物般成为槲乐心中永远的噩梦,压抑数月的惶恐在这一刻犹如火山喷涌出岩浆般迸发。
槲乐面色惨白,很慢,很慢地转过身,对上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对方高挺的鼻几乎和他的鼻尖碰上,发凉的手轻轻攀上槲乐的脸,如蛇般滑动。
“你让贫僧好找。”
“说说,这回该怎么罚你才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没有半分温度,整个人散发着冰窟般的寒意,令槲乐直感到冷。声线是与年轻的样貌不符的低沉和性感。
槲乐的下巴被男子过分修长有力的手指渐渐收紧,传来骨裂般的痛楚,他呼吸喘急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杀他,只一味地折磨他……
在逃出来之前,他恨不得死在那寺庙的禅房里,也好过被人用铁链锁住四肢,没日没夜地被凌辱,可现在他不能死,他还要带玄龙去狐族求医,他还要同玄龙一起看着宝宝出生,将宝宝养大……
“你对我做得这一切……”
“还不够么?……”
“够?”男子牵动嘴角皮肉。
“怎么可能够,贫僧留你一条贱命,便是天大的恩赐与仁慈。”
“在外面舒服了那么久,该回去接受你应有的惩罚了。”
槲乐抬起双手扣住遏制住自己下巴的手,挣扎着要将他推开:“不……你休想……我死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
“那便死吧。”
男子大掌转而掐住槲乐脖颈,迫使他站起身。即将被杀掉的猪差不多就是这样,屠夫会用手指粗的长弯钩刺入猪的脖子里,粗蛮地拖向屠宰场,将血从脖子里放干净,然后开膛破肚。
两者并没有多大区别,都是被当作畜生对待。
槲乐被男子掐着脖子往外走,男子身量比他高了半头,一袭印着樊咒的灰色袈裟,强壮而危险,在他放松警惕之际,槲乐猛得抽出挂在后腰上的匕首,刺向男子腰侧,那是他准备今夜离开时防身用的,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刀刃划过空气,男子耳廓微动,松开槲乐脖子,夹着灵力的掌心重击在他心口,动作一气呵成。
槲乐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与匕首一同落地,五脏六腑剧痛,他撑着身子坐起,捂住心口咳出一大口血,弄脏了地板。
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道。
“找死。”
男子是世间天赋少有的修士,不过20多岁,修为竟胜过槲乐苦修的几百年道行,当初槲乐就是被他活捉回去的,这点风吹草动哪里逃得过他的眼。
被击中,槲乐并不意外,粗重喘息着抬起头,任由嘴角淌出血,双目赤红道:“我不想死……”
“我说了……你的族人,不是我杀的。”
他向来只杀那些心术不正的恶心人族,怎可能屠他满族。偏偏这臭和尚拿着一块破布,非说那破布是他15年前屠他族人时穿的衣料,凭着上面与他相近的味道,硬是给他扣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还在狡辩……”男子眼底流露危险,步步逼近槲乐。
床上的玄龙听到动静,昏沉间醒了过来,坐起身在殿中寻找槲乐的身影,怀疑方才那巨大的动静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槲乐……”
男子脚步一顿,扭头看向罗帐方向:“那是你的相好?”
“……”
“既然如此,我杀了他,你便会乖乖跟我回去了吧。”
说话的功夫,玄龙已下了床,寻着声脚步虚浮地朝这边而来。
男子手心幻出一把银剑,缩地成寸,转瞬的功夫便到了玄龙面前,他本就是收妖的,动起手来毫不手软,玄龙失了道行,与普通人无异,刚刚又病痛发作过,自是躲闪不及的。
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噗嗤’一声,长剑入肉。
刺中的却不是玄龙,而是突然冲过来的槲乐。
第八十八章 世上再无槲乐
眼前的变故让两人都愣住了。
殿中的空气在这一刻沉寂下来。
诡异的安静。
槲乐唇中涌出浓稠的血,落在深蓝的太监服上,染成暗红的一片。这剑乃是穿灵剑,刺入妖体内时,会绞碎妖的魂魄,以此来制止道法高深的妖物反抗。
李念淮曾用这把剑对付过槲乐无数次,有时是刺入他的双腿,有时是刺穿他的手臂,有时是刺他腹部,伤皆不至死,但不论刺进去何处,冷傲张狂的狐妖都会因为灵魂破碎的痛楚而安静下来,失去反抗的能力。
他总说要杀他偿命,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做,大概如他口中所说那般,生不如死才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于是他留着他半条贱命,以折磨他为趣,乐此不彼。
这一回,他手中那把剑总算没有刺歪,没有将力气浪费在多余的地方,稳稳地穿透了他的心脏。
槲乐痛得脸色惨白,嘴角笑容却是肆意,他低头去看心口那把泛着寒光的银剑,血落在剑柄上,添了抹艳色。
诛妖剑果真是名不虚传,刺在哪里都痛,不过还是刺在心口最痛些。
李念淮猛得将银剑抽了回去,那张万年冰冷的脸上头一回出现讶异,血从槲乐心口喷涌而出,溅在他脸上,眼中,连睫毛都染得通红,条件反射地眨眼。
“李念淮……你满意了吧……”
“小爷我说了……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死,也不同你回去……”
槲乐身子摇摇欲坠,心中莫名充满快意,每说一个字,口中便涌出不少血,但那不妨碍他宝石般的蓝眸中出现讽意。
撑不住往后倒去,落在玄龙怀里,玄龙本能地接住他,喃喃道:“槲乐……”
为何会这样?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槲乐说要给他收拾东西,说到了时辰,便与他一起离开这里……
为什么……
即使被玄龙的双臂托住,槲乐的身体还是脱力地往下滑,玄龙将他轻轻放倒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他唇边的血,笨拙低哑地安慰道。
“别怕……我去寻燕鸢,叫他请花精救你。”
“不会有事的……”
说着玄龙就起身,穿着亵衣光着脚,浑浑噩噩就要往外跑,槲乐抬手抓住他的裤脚,吃力地出声:“阿泊……”
玄龙身形僵住,回身看他。
槲乐对玄龙笑,笑容与对着李念淮是不同的,他冰蓝的眸中有点点星火,定是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才会有这般温柔的神色。
“别走……”
“我有许多……许多话,要与你说……”
玄龙缓缓弯下身去,身子不利索,唯有跪着:“待我去寻了花精来,你再说,往后的日子还长。”
槲乐抓住他衣摆,眼中湿润:“不要……待你寻花精来,便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玄龙低低回。
槲乐笑了:“来不及了……”
在场的人都知晓,来不及了。
龙鳞与龙血可以救治重伤的人,却没有让心脏自愈的能力。
人各有命,妖亦如此,逆天改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那代价玄龙已为燕鸢付过了,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唯有腹中孩子与伴他左右的槲乐。
失去其中任何一个,他都不太承受得起。
玄龙低着头,握着槲乐的手,很低很哑地说。
“我们说好的,要一同出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槲乐反握住玄龙的手,用尽全力,力道也只有轻轻的一点。在最后关头,他仍然努力地笑着,希望笑得更漂亮些,给他的阿泊最后留下的印象,是好的。
“阿泊,对不起啊……我怕是,要食言了……”
“不能同你一起……照顾宝宝,长大了……”
“……但是我做到了……我说了,会保护你……直到我死……”
“……”
燕鸢从未做到的事情,槲乐做到了。一路走来,其实这个世界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酷,至少从头到尾,这头小狐狸是真心实意地待他,对他不离不弃,相伴相依。
可是为什么,上天要待他这样残忍,连仅剩的温暖都要夺走……难道真如幼时族中长者所说,他生来便是天煞孤星,注定孤苦致死,即便有人靠近他,也会被他克死吗……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槲乐一开始就不要与他相识,他宁愿槲乐与其余生灵一般对他冷眼相待,他宁愿槲乐不要待他那么好,不要替他挡剑,不要独留他在世上活着。
他宁愿躺在这里的人是他自己。
“……不。”玄龙喉头颤动,喉咙深从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悲伤到深处才有的,好似破掉的旧风箱在哀鸣。
“我喂你心头血……定能救你命。”
他低下头,扒开自己衣襟的手腕微不可见地在发抖,生生将心口一片刚刚长好的龙鳞抠了下来,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洞,伤口刹时涌出不少血……
槲乐艰难地呼吸着,看着玄龙的举动,急得猛咳起来,整个下巴都被血染红了,中剑处更是惨不忍睹。
玄龙手心接了自己心口的血,握成拳送到槲乐唇边,血延着拳头缝隙淌出来:“槲乐……喝了……”
槲乐皱起眉,虚弱地别开脸:“你若再伤自己……我便生气了……”
玄龙:“……不要生气。”
槲乐哪里舍得对他狠心,立马就心软了,重新扭头看他,见玄龙双目模糊,笑道:“莫要哭……小爷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死了无事的……只要你和宝宝好好的,便好了……”
“谁叫小爷喜欢你呢……”
“喜欢一个生灵,便是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就同你对燕鸢那般……”
玄龙:“……别说了。”
槲乐仰躺着,望着上方虚无的空气,视线逐渐变得有些涣散:“要说的……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其实我是骗你的……九尾狐没有九条命的,那都是民间传说,不可当真的……”
“你看……我都舍命救你了,比那个狗皇帝是不是强多了……我想预定你的下辈子,可以吗?……”槲乐满是希冀地看向玄龙。
玄龙:“……好。”
槲乐像是松了口气,合上双眼,气若游丝地笑:“那我便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