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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君竟是我自己——by绊倒铁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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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手臂越来越无力,直到最后,他的眸中映出沈羲和一剑劈下的影子。
  他躲不开,又或是不想躲,他遥遥看见沈心斋眼尾赤红,伸长了手,竭力迈着步子朝他奔来,像是一只投食的鸟,不知道嘴里在说些什么,或许是讨伐他大骂他,想再补他一剑吧。
  他想。
  与此同时,沈羲和一剑捅穿了他的心肺。
  温热的血液肆意奔涌。
  时间好像忽然慢下来,周围的人都凝滞不动了,他依稀瞥见沈心斋被什么扑倒在地,他尖利地嘶声尖叫着,周围人涌了过去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动不了,也无法看个究竟,他的血很热,裹挟着他,像是簇拥在火焰里,最终他体力不支地跪下地来,唯有残垣剑最后支撑着他。
  它剑尾的玉珏绳断难支,倏然坠落,滚进了一片血泥之中,纯白色的玉珏瞬间变得血迹斑驳。
  有人好像在上面踩了一脚,又有人将它踢进了灌木。
  它一路滚着,裹挟着泥土,裹挟着血水。
  像他,亦像云冲和。
  沈魄忽然觉得全身上下的痛意都消失了,他飘飘然又回到在蓬莱的那段时光,爱笑爱闹、年轻干净、无忧无虑,他看到云冲和将金灿灿的橘子瓣递过来,每一绺白色的经络都去除干净。他山眉水目,眼波温柔。
  那橘子应该很甜,汁水四溢。
  能解他的渴,能消他的苦。
  他渴望地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但终是垂落身侧,空无一物。
  ——“天道魔君死了!”
  ——“血海深仇得报!”
  ——“大快人心!”


第55章 阴谋第五十四
  他上一世就这么死了。
  肉身大约是焚了,或是被野狗啃食,他也不清楚。
  神魂拆裂之后,他只余一缕残魂,被封印于残垣剑上,在湖底消磨。七百三十天,一万七千五百二十个时辰,分秒怨恨,不得解脱。两载如斯,终得超度轮回。
  这一世,他再生为人,本以为活过一世,往事错落皆归尘土,是非分之想、悖伦之情,怨不得旁人,却在此时窥见一个巨大阴谋。
  奚不问单膝跪倒在地,乱来剑支于身前,无念搀着他另一只手臂,却无法将他撑起。
  他浑身冷汗,后牙紧咬,颧骨紧绷,两世记忆纠缠几乎要将他的脑汁绞尽,像是有人在他的头骨深处用钉子细细刻凿,若不是他有修为在身,这种痛苦绝非等闲之人可以承受。
  过了半晌,他才从灵遥思的叙述中勉力抬起头来。
  原来灵遥思本就觉得,那日道门众人似乎对蓬莱过分熟稔,连哪里藏着什么书,哪里掩着什么窗花都一清二楚,实在有些蹊跷。他悲痛过后,以一人之力既无力撑起蓬莱,又无法劝得沈魄回头,便只得四处奔走,欲寻得昔日蓬莱弟子共同为云冲和澄清,阻沈魄祸世。
  但当他去沈氏门外求见时,沈心斋却不曾露面。
  他自认与沈魄待心斋都是极好的,师尊待他也不偏不倚,所学尽数相传。他也一向恭谨知礼,与他们极为亲厚,不是那种昧心不正之人。灵遥思担心他无法相见是因为被沈羲和锁在家中受尽委屈,便寻一日夜黑风高潜入沈宅,以图施救之法,不料被他听闻了沈心斋与薛玉之间令人心惊的对话。
  那有染之言竟是他传的,述古堂的书是他发现的,那窗花、那写满名姓的纸张他日日出入自然也晓得,他将这些尽数出卖还不算,便也是他故意看不住沈魄,放他到厅前对峙,这一桩桩一件件,逼得白泽死、蓬莱散,竟不过是为薛氏再挑佛道之战除去一个阻碍罢了。
  薛玉在灯火摇曳处笑得得意,沈心斋木然地听着,双眸闪烁,眼尾下垂,还是那可怜兮兮的模样。
  灵遥思既不愿相信,又头一回觉得他的可怜如此可憎,令他反胃恶心。
  但他到底是想不通,是夜辗转不能安眠。薛氏所愿并非沈心斋所愿,他亦是沈氏嫡子,他若是不愿,薛家也奈何他不得。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半夜扔了一纸信笺进沈心斋的屋子,质问他此事,约他出来相见。这一次他倒是见到了他。
  沈心斋见事情败露,也不狡辩,只是苦苦哀求,泫然欲泣,跪地乞怜。灵遥思不忍见昔日小师弟如此模样,转过身去不愿再看,却不料身后绿光腾起,他再想避时已是不及,竟毫无防备地中了歹毒至极的噬面咒。
  灵遥思这时才明白,此人已无药可救,亏他刚刚还替他想了千百个为恶的理由,亦或是妄图劝他回头,竟全是肖想。
  他本也容貌昳丽,绝尘于世,如今失去五官,相见不识。沈心斋以为这样就能让他闭嘴,让这世间再无人信他,可他却偏不,他并不在意这皮囊,只要这真相昭彰。
  他仍四处奔走,但因形貌可怖,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没有几人愿听他好好讲话,大多连门都进不去。他们驱赶他如驱一条狗,将馊臭的剩饭泼到他身前,迫不及待将唾沫啐在他身上。尽管如此,他的存在还是让薛沈两家畏惧,终于有一天,他死在了他们的手里。
  死时他伤痕累累,形容难堪,却磊落光明;青丝散乱,丢了木簪,却没丢了修道者的本心。
  他如今想想,倒也不负云冲和的教诲,亦不负自己一生所向,也算得上无憾。
  奚不问眼含热泪,分不清是头痛更甚还是心痛更甚。
  他确实从未想到有人为了他,为了师父,为了蓬莱,做到这个地步。
  上一世,他本以为这广袤世间,所有人都将云冲和忘记了,蓬莱的朝夕就像是可以被随手舍弃的残破画卷,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放不下,痴妄地活在画里,只有他一人茕茕,要与这世道拼个鱼死网破,却不知早有人殊途同归,慨当以慷,赴死无惧。
  他陷入深深的后悔,他不该毁了灵遥思的桃骨扇,亦不该将冷言当作剑扎向灵遥思炙热的心窝。
  图南道上那一面,他应当拿出一坛好酒,与灵遥思对饮。
  他们应当亲热地揽着对方的肩膀,一起忆一忆蓬莱的灯火,忆一忆蓬莱的风。
  那风的味道,只有灵遥思知道。
  灵遥思之后,再无可相与之人,亦无可对酌之人。
  奚不问终于用乱来剑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目露哀切,那眼神亦敬亦佩,亦亲亦痛,绝不是一个路人听过与己无关的故事后应有的神色。
  无念目睹此人此情,也隐约有所猜想,他紧紧盯着奚不问,似乎想从他身上寻找更多印证身份的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
  三人各怀心事。天色渐昏,日暮西山,光线晦暗不明,四周掩映的树丛像是一个个蛰伏的野兽,躬着背伺机扑袭而来。
  就在此时,疏朗的笑声穿过重重阴影传入耳内。
  奚不问瞳仁皱缩,脸色大变,只见从暗处缓缓驶出一架木质轮椅来。
  来人竟是沈心斋!
  “二位在此听故事怎的不叫我?”沈心斋杏眼微眯,一副笑意可掬的模样,像是对灵遥思的指认浑不在意。
  “沈鱼梁!”灵遥思的声音中带着滔天怨怼,但他很快发现来人端坐在轮椅之上,衣缘下空空,鬓发间也依稀窥得二三银丝,早已不是记忆里道场上例无虚发的意气少年,更不是跪伏在他脚下求他原谅的狡诈小人。
  竟只是一个带着沧桑、面目平和的残破之人。
  他尸变之后,才发现自他死后时迁事易,沈魄已死,薛容与、沈鱼梁几乎皆闭门不出,鲜少夜猎,各道门世家皆布有强大的结界和驱邪符咒,他进不去,亦无亲眼见过沈鱼梁如今的模样,只是依稀听闻他在讨伐天道魔君的天渊之战中没了双腿,苟且残生。
  大家虽施舍他几分敬意,但他也听过不少背后议论嘲笑他的言语。
  譬如天渊之战中,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功绩,不过是没了腿。
  抑或是,他不过有个好爹,沈魄又自作孽不可活,否则一个资质平平的残废之人如何接得过沈家基业。
  灵遥思听过这些蜚语,心情很复杂,四分无上快意,三分叹惋唏嘘,三分入骨深恨。
  如今亲见,倒叫那四分快意烟消云散了。
  但恨意经年涤荡,磨灭不去。
  “原来是师兄。”沈心斋坦然应道,他刚刚在暗处窥见这具走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如今已镇静下来,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师兄怎么变成这幅样子?”
  其实灵遥思的模样根本难以辨认,但沈心斋几乎立刻就认出来了。奚不问明白,他绝对是在暗处听了许久,早已将现状摸得通透。
  “别叫我师兄,蓬莱早就散了。”灵遥思见他这幅装模作样的样子,更是气道,“更何况,你根本不配做白泽真人的弟子。”
  这一句话像是击中软肋,瞬间撕破沈心斋伪善的面容,他脸色苍白了一瞬,冷笑道:“是,我不配。就沈魄配做他的徒弟。”
  他死咬臼齿,面目狰狞,像是透过话语忆起什么往昔恨事,恨得深沉,恨得彻骨。
  “云冲和教得好哇,教出一代魔君。”
  “我哪儿配啊。我可没这么大能耐。”
  “你……!!”灵遥思气结。
  奚不问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瞧他这幅歇斯底里的样子,勾起唇角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魔君之所以成为魔君,还不是沈叔叔的手笔?”
  沈心斋收起笑意,望向滚入山下的血色晚阳,最后一丝光线被夜晚吞噬得干净,黑夜如猛兽般嘶吼着降临。
  “啧,灵璧,你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沈心斋叹息一声,微微低垂着眼睫缓慢地摩挲着手指,遗憾道,“倘若你少管点闲事,你不会死。”
  “他们两个也不必死!”
  他倏然瞪大双眼,以血为墨,朝灵遥思掷出一道黄符。


第56章 访学第五十五
  灵遥思为阵法所困无法躲避,奚不问不得不负痛凝聚灵流将符咒弹开,沈心斋一计不成,又操纵妒麟杀来。无念正要帮忙,奚不问咬牙道:“送灵遥思走。”
  无念心下一凛,登时会意。奚不问的担忧不无道理,若灵遥思落到沈心斋手中,必会毁其灵识,使其万劫不复,不得超生。
  他立刻道:“灵道长,你心愿已了,我等必会还蓬莱一个清白,此间不宜久留,不如将你超度而去,你看……”
  灵遥思有些后悔,自觉害了两个小辈,摇头不愿离去。
  奚不问一边抵御剧烈的头痛,一边躲避沈心斋的妒麟。此剑轻巧薄软,却吹毛断发,诡谲宛如蛇牙,与之相抗并非易事。但好在沈心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么多年还是习惯用云冲和所授的剑法。对奚不问来说,避开并不难,只是要遮掩自己对这套剑法的熟悉却很难。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露出破绽,只恨灵遥思磨磨唧唧,不由得破口大骂:“你快走,死都死了别管我们活人的事。你不走,我们反而掣肘。”
  这话说得很不讲道理,半点敬重都没有。灵遥思气得简直想一走了之,可又觉得语气熟悉,像是他嫌弃了半辈子的那个人,他忽然骂不出口。
  “而且。”奚不问抗下一剑,又道,“白泽真人和沈魄前辈都已轮回转世,你不想再与他们重逢吗?”
  灵遥思是个重情之人,奚不问太懂他,此言一出,灵遥思沉默着不说话了。
  虽说再生一世,记忆不存,茫茫人海,未必可寻,但下一世、下下一世总有相逢的希望,能看一看他们所在的世间。
  若落得魂飞魄散,便永生永世再无希望了。
  无念见机立刻诵经起阵,金色的光华腾起,将沈心斋惨白的脸映出一抹暖色,他瞪着双眼,腮咬得僵硬,更猛烈地驱使妒麟妄图破坏无念的阵法。
  他面目恐怖得骇人,他仿佛哭着笑,又仿佛在笑着哭:“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能解脱,凭什么?”
  云冲和死了,沈魄死了,灵遥思死了,他们一个个,说得高尚说得伟大,说执念如沧海难竭,高山不移,可一个个,还不是走便走了,轮回的轮回,成了这一世不知名的某某。只留他一个人,还活在上一世,怀抱着记忆,日日做他们的悼亡人,凭什么啊?
  但回应他的只有灵遥思轮回前破碎成星星点点的灵识,像是过去无数个夜晚在蓬莱见过的漫天星辰,那时候他左边坐着沈魄,右边坐着灵遥思。
  当时他修行遭遇瓶颈,心情低落。两个少年揽着他的脖颈,亲热地同他说,蓬莱的星辰同别处的不同,这里的天空能看见一颗特别的星星,在别处的天空都寻不见。
  它不是最亮的,甚至有些黯淡,但它是特别的。
  但他惦记着白日里一道符咒画得不好,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剥除掉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他只听见少年的笑声清凌凌的,随风飘很远。
  灵遥思已轮回而去,沈心斋心有不甘,不得已收了剑。就着远处投来的细微灯火,能看出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白。
  奚不问亦纳剑入鞘,沈心斋的双眸暗了暗,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奚不问想起,薛循死时那个夜晚,他从窗户跳出去御剑而逃时,沈心斋也是现在这个表情。
  “栽在你们两个手上,我真是没有想到。”沈心斋振振衣袖,又恢复了希夷君应有的斯文有礼的姿态,“现在该来算算我们之间的事了。”
  奚不问觉得有点好笑,他这个上一世的冤大头尚且没有找他要个说法,他倒是主动同他清算。有什么好算?他上一世的同门之情、兄弟之谊都是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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