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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君竟是我自己——by绊倒铁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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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又回到了蓬莱修行的时候,脱去这件墨蓝色海纹长衫,还是穿着竹青色劲装跟在沈魄身后的怯懦少年,还是被云冲和悉心教授的胆小徒弟。
  他又变成什么都做不好,一事无成的人。赢不了试练,冲不开幻境,还是会从剑上落下来,等着旁人来救他。
  又变成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废人。
  躲在阴暗处窥视光明的小人。
  他眼尾红透了,眼底蓄着泪,直到一阵寒风盈盈吹过,才将它们又吹散了,消失于无形。这是故人重逢之时,又是他夙愿得偿、成败关键之日,上天更是给他送来了意料之外的礼物。天意如此,他好像注定要辜负蓬莱,辜负善意,辜负光明。
  无念的面色如纸,尽管如千斤压顶,沉重不堪,但从他清明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他意志极坚,神智未失。他的眼眸愈发浅淡,似乎刚刚对沈心斋所为的惊诧,尽皆变成了一种发于胸腔的痛意,一种流于血液的愤怒。
  沈心斋如芒在背,但还是由着他审视,由着他目光如刀,将他凌迟。千千万万遍。
  他不失尴尬地笑了笑:“真是一对好师徒,到了这一世也纠缠在一处,不知泱泱道门若是知晓,昔日的白泽真人成了一介佛修,天道魔君成了奚家小辈,要掀起怎样一场风暴。”
  奚不问紧张起来:“你到底想怎样?”
  他自己倒无妨,但现如今,不得不为奚家考量,更要为无念考量。云冲和已经转世,无人知晓,而且身处道门旋涡之外,本可平安喜乐,绝不能再将他置于险境。
  无念回握住奚不问冰凉的手指,安抚着他。他多想此时与他说一说话,就他们两个人,说一说内丹破裂的痛,说一说神魂拆裂的苦。他上一世当作宝贝一样护在掌心里的,牺牲性命也要保全的,却要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个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不敢想。
  无念摩挲着奚不问的手指,像是捻着花瓣,呵着融雪,动作很轻,幅度很小,隐忍而克制,却还是像一根刺扎进沈心斋的眼睛里。
  他痛得合上双目,却听见无念问道:“你费尽心思想找出天道魔君的转世,应该不会只是想再杀他一世吧?”
  沈心斋再睁眼时,一切情绪都消退尽了,一对杏眼映着冷月,薄薄的弧度下垂着,露出些可怜的模样。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本该叫你师尊,但你定是不认的。我还是叫你这一世的名字吧。”他嘴里像是含着一枚黄连,苦得鼻酸,苦得哽咽。眼见着听闻“师尊”二字,无念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意识到如今的场面是多么荒唐可笑。
  “无念,既然你问了,我也不妨交个底。”
  “我苦寻沈魄转世多年,是想问一件事。”
  奚不问露出迷茫的神情,似乎欲言又止。
  沈心斋一眼看穿,朗声笑了起来:“不是,不是想问你恨不恨我,也不是想问原不原谅,这些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也没有这么自作多情。”
  他的所作所为早已使他失去资格。
  之前不恨,如今也该恨了。
  之前能原谅的,如今也无法原谅。
  时间回不去,流过的血回不去,人命回不去。脏就是脏了,他如今已放弃对光明的肖想。
  他顿了顿,开口:“我想要知道修复肌体之法。”
  奚不问与无念面面相觑,一个舍世镜,枉死那么多条人命,他找到他,只是想问修复肌体之法?奚不问不清楚这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找他,但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下移,挪到沈心斋空空的下肢上。
  衣帘起伏,掩饰着他的窘迫。
  他不由得苦笑:“对,没错,我想站起来。”
  “这个愿望很奢侈,但并不肮脏,你们不必着急拒绝。”
  他的神情寡淡,像是闲聊家常,对于这双腿的失去,淡然得令人心生惋惜。
  但下一秒他飞快地移开目光,像是猛然间被火灼烫了一下。
  “收起你们的怜悯!收起来,不要让我看到……”
  奚不问迟疑着,也不再妄图隐瞒身份:“你的腿……真的是天渊之战……”
  “对,没错。”沈心斋悲极反笑,歇斯底里。他还能记起,骨头断裂的声响,清脆得像是一节竹笋,一段树枝,像是与己无关的一个事物,痛感要更晚一些袭来,像鸽哨,尖锐的,骨骼刺破皮肤,贯穿每一缕神经,他瞬间昏过去,全身像脱了水,待再醒时,人生被彻底分割成两个阶段——健全时与残废后。
  他为此颓废了很多年,直到做了家主,与薛氏交往甚密,偶有一日至于天一阁看到舍世镜,这才想起,若能找到沈魄转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恨得咬牙,好似将对方的血肉都碾碎在齿间:“都是因为你,是你操纵的走尸,活活掰断了我的腿!”
  奚不问想起上一世他死前,看到沈心斋朝他奔跑而来,随后被一个黑影扑倒,他还记得耳畔回荡着沈心斋发出的尖声嘶叫,但当时他流血过多,声音像是被蒙住,朦朦胧胧的隔着雾,无法自救,亦救不了人。
  事实上,那时走尸已不受他控制,但到底是他召唤而来,怨不得旁人,说到底,沈心斋要恨他,亦恨得没错。
  但他又从他这里夺走了些什么?师尊、爱人、家,一切希望,全部的未来。他们二人,还能否算得清楚?
  “所以你看,你造的孽,由你来还。我找你要一个方子,治治腿,你总不会不答应。”沈心斋目露渴求,把持着自傲,但又从骨子里溜出卑微。
  这件事是他的心病,他的执念,他残生唯一的、全部的希望,皆系于沈魄一身。他受够了旁人说他是个废人,说他是个没用的家主,受够了忍受别人投来的或异样或怜悯的目光。
  孩子都可以笑他,平民都可以笑他,他们都能跑能跳,最简单的动作在他这里都变成了奢望。他修行境界再高,还是不如一介凡人。
  说起来也很可笑,他本以为沈魄死了,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可他就好似命该如此,就算沈魄死了,也要带走他的腿,他还是卑微的,无用的,残破的,仰人鼻息的,要看着别人的脸色才能勉强立足于仙门百家之中。
  他还是要嫉妒,嫉妒薛玉衣带当风,嫉妒奚弃远醉酒御剑,嫉妒农夫上山,嫉妒渔人出海,嫉妒一切的健全,一切的圆满,嫉妒十五的月亮。
  意难平,终究是意难平。
  “可是,倘若你记得,我说过,世上并无修复肌体之法。”无念冷然说道。
  那是云冲和课上所言,但沈心斋知道那不过是糊弄小孩子的话,云冲和自然有办法,他救不救,关键看被救的人是谁。
  “不可能,我一个字都不信。云冲和,你好狠的心。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徒弟,若是沈魄,你怎会不救?!”
  “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沈心斋忽然挪动身体,倏然从轮椅上跌下,将额磕倒在泥土里:“我给你跪下,磕头求你,过去算我错,你就救我一回,行不行?”
  他像一条虫一样蠕动着,去拉扯奚不问的衣角。
  “师兄,你不是……你不是最疼我吗?”干净华丽的衣摆上俱是泥沙,他顾不上肮脏,顾不上体面,只是迫切地苦苦哀求,朝一个这一世的小辈磕头,“你最疼小幺。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我真的不知道。”奚不问面色怆然,俯下身伸出手要去扶他,被沈心斋粗暴地一把挥开。
  奚不问无奈地扭头看向无念,无声地用眼神询问。
  无念缓缓摇头,是真的没有办法。
  人生在世,只有一副躯体。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你们骗我!!”沈心斋的眼中有一种近乎病态而又狂热的光芒,可他的双颊血色褪尽了,就仿佛是个死人。心念如火,他眼睁睁看着它在风中摇摆,岌岌可危,“好,好,我知道你们恨我,你们不愿。”
  他的嗓音陡然狠戾起来:“那我倒要看看,要是你的爱徒变成同我一样的残废,你救还是不救?!”
  话音未落,妒麟剑先飞旋而至,沈心斋这些年虽腿脚不便,但修行并未松懈,奚不问与无念到底年岁尚浅,抵不住这充沛的灵力。好在相互照应,此消彼长,倒也一一接下。
  沈心斋的剑与二人的兵器打作一处,铿然作响,各自的灵流相抵,光辉交映,他们心法相同,剑法相似,倒让他升起恍惚的错觉,好似重回当年的蓬莱道场,师徒间修炼切磋的场景。
  梨花纷纷,落于发间,落于肩头,落于剑刃。
  分割两半,怀着幽香,如雪花般翩然坠落。
  那时他脊背挺得很直,脚下跃动,腾挪飞快,汗水覆盖额头,酣畅淋漓,肆意得像雨。
  多好的年岁,顶天立地的年岁,一去不复返。
  没想到时隔半生,竟还能对弈一局。
  只是这一次,不能输,只能赢!
  忽然一道寒光划过,仿若接踵而至的流星划破夜空。
  “小心!”
  无念大喊一声,他登时抛出佛杵格挡,两枚银针在上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摩擦出火星,最后掉落在地上。
  但他的余光里,仍有两枚银针朝着奚不问飞去。
  太快了。
  又太黑了。
  胜似离弦之箭,倾巢之鸟,看不清,拦不住。
  不过睫毛颤动的一刹,奚不问痛得捂住双眼。
  流下两行血泪。


第64章 目盲第六十三
  皓月惨白,世间寂冷。
  无念朝奚不问奔过去,明明很近却又似相隔万里,他用力地将这个彻底陷入黑暗的人紧紧环进自己的怀里。
  血从奚不问的指缝中涌出来,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最后成了淡淡的粉色,他缓缓放下手,痛得嘶气,但还是乖巧地任无念给他擦拭包扎,一直要无念别怕,说自己不疼。无念撕下一片衣襟,颤抖地为他止血,他将手在奚不问的眼前挥舞着,那双沾染血珠的眼睫甚至不会颤动,黑色的瞳仁中心散开一些,呆滞着,眼底那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星子消失不见。
  那样漂亮的一对眸子,永远盛放着笑意的一对眸子,狡黠的、赤诚的、笃定的、眷恋的、爱慕的、渴望的,百般眼神、千般流光、万般顾盼,就这样再也没有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对他说出他的喜欢。
  叫他看一看自己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欢。
  上一世他不能,他不敢。
  这一世他游移,他错过。
  不会的。
  不会的。
  无念脑目昏沉,手指僵硬,像是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是不是一觉醒来,二人还在旅顺客栈,奚不问吵着要进门,他缠着他道歉,哄他开心。他或许应该多笑一笑,告诉他自己并不生气,或许应该将床铺得更软,温得更暖,让他安心睡一个好觉。
  又或者更早一点,早在慈云寺,他就不该同他争,他将鬼娘让给他,又怎么样呢?那时候他笑得多倜傥,眼神多明亮,多少名门公子都不及他。
  现在我要做什么?无念忽然回神。
  对,包扎。
  白色的布在他冰冷的指尖艰难地交叠,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绕过眉骨,最后穿过马尾在脑后系结。
  奚不问扶住了停在他眉心的手背,将温度稳稳地传过去。
  他勾起唇角,用带笑的声音说:“我早就说你们不该苦修,倘若你衣服穿得讲究些,这布料也不至于像砂纸似的,粗得磨我的脸。”
  在这样的时候,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无念想骂他不正经,想像以前那样,将他推开,用佛杵追着打他的屁股。
  又或是像上一世,说了混账话,就罚他去抄书,罚站也可以,他最讨厌罚站。
  但是他又何尝不知,他在逗他开心。
  怕他自责,怕他难过,怕他痛他所痛,哀他所哀。
  “别徒劳了,这破布有什么用?!”沈心斋不爱看这种戏码,耐心近乎耗尽,他声嘶力竭地吼叫,既希望又绝望,“给他治眼睛啊,你不是有办法吗?叫断肢复生、死脉复连,快治啊!”
  “沈心斋,你害了多少人,就为了你的执念,你的一己私欲。”无念像是一座随时要喷发熔岩的暴烈火山,灵流四溢,起势之间竟似天斩,沈心斋下意识地微微瑟缩了一下头颅,他感到灭顶的恐惧。
  但无念毕竟不是云冲和。
  他有心无力,这副躯壳使不出天斩。
  奚不问按住他的脊背,一对蝴蝶骨在布料之下紧绷轻颤,他低声劝道:“别打了,你一个人打要吃亏的。”况且他刚刚两世记忆涌入,本就虚弱,心有余而力不足。
  无念心急他的伤势,亦不肯恋战,立刻俯身将奚不问抱起欲走。
  奚不问勾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前,额抵着他的心脏,很安静,罕见地服软,是一只身心俱疲受了伤的小狐狸。
  无念心疼得要命,他愿意付出一切换他的笑。
  他可以奉上天上明月、海底珍珠,他可以剖开胸腔,奉上自己的心。
  沈心斋目的不达,怒火中烧,他匍匐在泥土里,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发丝粘腻地挂在颊上,绝望无状,像是一个疯子。
  他哀求,又像在命令。
  “别走,不许走!救他!救我!!”
  “怎么救?你告诉我怎么救?!”无念嫌恶地觑他如觑一条狗,“滚开!”
  “不会的,你有办法,你明明治好过他的断腿……”
  “那一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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