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by不是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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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干脆在这个纯白的意识之境散起了步,不再执着于面前的人影,而是暗自在内心中尝试增强自我意识的办法。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对方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一样,轻轻笑了笑。
笑声用的还是他的声音。
顾听霜说:“你装冒牌货上瘾了?不管你对我的意识做什么,你也难逃一个死。我的臣下已经在赶来途中了。”
对方又是好一阵没有声音。
片刻后,那声音又对他说:“我要你帮我对他说一句话。”
“什么话?谁?”顾听霜发觉这次对方又没动静了,这次是真的气到了,“你他娘的有完没完,磨磨唧唧的搁谁这儿装神秘呢?还要我帮你带话?做梦去吧你。”
“我没办法……我不能……”呓语一样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反反复复只有这几句,“我不能……不能……你要跟他说……”
顾听霜听着听着,没有来由地觉得有些瘆人,直至他听完最后一句话“我的时间要到了”,突然就被猛地甩除了这个意识之境。
眼前恢复了清明。
顾听霜还是恍惚的,但是眼前的一片空白瞬间又变成了现实中的场景——这种突如其来的转换让他的灵识再度感受到了撕裂一样的痛苦,但是他忍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宁时亭。
宁时亭好好地从他眼前的地缝里钻出来了,抱着一只被雪块砸晕的小狼钻了出来。
雪妖仍然不受他控制地追着宁时亭过去,顾听霜感觉到围绕在自己耳边的那些声音消失了。
雪妖对他封闭了自己的意识。
这是顾听霜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一般的生灵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的,只有他天生天灵根灵识,且修炼过九重灵绝,这才能自由操控自己意识的来去。
但是这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一只雪妖,哪里来的控灵之法?
顾听霜意识到这一点的不对劲,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了,眼看着雪妖和宁时亭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生怕这鲛人死在自己眼前,拼命集中精神,想要和雪妖的意识抗衡。
这样的抗衡似乎有一些效果,因为雪妖的速度明显迟缓了下来,有一次甚至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疑惑自己在追着什么走。
然而只要宁时亭在眼前出现,它又会像是恢复了意识一样,目标准确地奔着宁时亭过去。
顾听霜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想法:宁时亭快死了。
*
宁时亭已经快没力气了。
一路赶过来,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小的负担,现在他疲于奔命,还拖着一只刚刚昏迷过去、缩回了原来大小的的小肥狼。
“饮冰,饮冰?”
宁时亭一边飞快地逃离着,一边低声轻轻地喊顾听霜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音,小狼掉下去的时候到底还是被砸懵了。
他不知道顾听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雪妖为什么会突然抛弃欲香的诱惑,转而来攻击他。
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头也不回地向前。宁时亭也不知道他进入灵山已经有了多长时间,他只感觉到头顶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不再是他刚进来时看见的那一个,而是正悬在头顶,淡白明亮的一轮圆月,透着亘古的气息。
是……断崖永月!
他已经进入了狼神殿的范围了!
另一边再下去就是晴王府,但是宁时亭清楚地知道,生路和死路之间,隔着的正好是广阔无垠的熔岩之海。
这片被白狼神庇佑的土地自带着外物莫入的命令,是以白狼神殿是唯一没有被风雪摧折的所在。
眼看着面前的红潮越来越近,身后的风雪也越来越冷。
宁时亭来到了悬崖边,往下看了一眼。滚热的熔岩正在缓缓流动,那样亮而滚烫,几乎灼伤人的眼睛。
他咬了咬牙,匍匐在地,将小狼紧紧地裹在怀里。
身后已无退路,只看他这脆弱的鲛人躯体,能不能在即将到来的绝境中给小狼留下一些生机。广阔的灵山永月之下,山崩般的雪妖逼近的近前,他的身体看起来是这样渺小单薄,他妄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抗衡风暴和冰雪,如同蚍蜉撼树。
怕死,人人都怕死,宁时亭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反而不再那么怕了。
只恨他这重来的一生又是草草收尾,他依然没能来得及手刃毁掉自己的那个人。听书被他救回来了,没了他,以后的处境会怎样呢?百里鸿洲这样薄情寡义,听书回去后又会迎来怎样的前途?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身后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狼嚎,随后狼嚎声此起彼伏,响彻灵山。这是对同类的呼喊,亦是对敌人的警告。
他猛地睁开眼睛,回头看去。
身后风雪倾轧,以无人能挡之势头迫近,而他脚下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片雄壮的树根,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延伸到对岸。
熔岩交界处,两岸的都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巨树,横贯在中间,形成了一个带着小断口的桥梁。
虽然有断口,但是已经够一个人爬过去了。
宁时亭猛然起身冲过去,怀里的小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精神,从他怀里跳出,来到他跟前,示意他跟着一起往上爬。
那眼神中一片天真澄澈,顾听霜的灵识已经不在这里了。
……会在哪里呢?
情况不容宁时亭细想。这树木构成的桥梁虽然坚固,但是熬不住底下是灼热燃烧的容颜,已经有树根部分燎了起来,火焰升腾,快要被烧塌了。
雪妖紧随而至,白雾蒸腾,这庞然怪物在抵达的一瞬间,风雪激起的火焰直接吞没了整个桥梁!
宁时亭在那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烧化了,他是鲛人,本性怕火。小狼已经在他眼前跳了上去,回到了狼神殿的对岸,而他攀附的树根已经一半灰化了,手也因为脱力和疼痛而渐渐有些抓不住,快要往下滑去。
上面挤满了上古白狼,都想要把他叼回岸上,但是要把他叼回去,势必要踏上这一方已经摇摇欲坠的树干。
只剩一寸,两寸。
树根完全倾斜,在狂风中越来越抓不住,宁时亭浑身冷汗,却发觉背后逼近的不再是火势,而是——冰雪!
那雪妖,竟然跟着他一起想要爬过来!
宁时亭对这个雪妖的吸引力仿佛有无限大,从来只站在对岸不肯过来的雪妖发狂跟着来到了熔岩海上,身后的树根卡擦卡擦地响了起来,如同地狱的声音。
然而雪妖躯体沉重,刚过岸就浮空落了下去,瞬间无声地落入了底下的熔岩之中,被火海吞没。
冰雪封冻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一刹那间水汽蒸腾,雾气一下子就弥漫得让人看不见眼前的东西。
树枝卡擦卡擦断裂的声音也停止了。
宁时亭惊出一身冷汗。
他低头往下看去,望见灼热的岩浆背着一刹那的寒冷完全压制了,但是只有短短一瞬。
雪妖正在不断融化,雾气散去后,熔岩重新亮起,带着灼热的诅咒化开它身上的冰雪,一层又一层仿佛抽丝剥落。
沉沉嚎叫声自底部传来,那是雪妖的声音,却不像是痛苦的哀嚎——这声音中没有凶兽临死前的疯狂,它的眼睛依然看着宁时亭的方向。
宁时亭看见了它的眼睛,也看见了,层层冰雪消融之后,在雾气中浮现的一个人影。
那人影伸出手,对着他虚虚一抓,随后彻底消失在了岩浆之中。
“饮……饮冰?”
宁时亭感到有些心惊,也觉得脑子有些乱,这一刹那不受控制的梦魇似乎将要浮现,但是他什么都抓不住。
只觉得那怪兽的哀嚎中,仿佛在叫着谁的名字一样。
雪妖的身影消散,肉体不存,顾听霜的灵识得以脱出。
那一刹那,宁时亭感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手,把他从摇摇欲坠的险境中拉了上来。
是顾听霜。
顾听霜站在他面前,仍然是一只手拄着剑,单靠着这一处的力量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他身后蹲着所有的上古白狼,金脊背为首,月牙推着他的轮椅蹲在其后,这只大狼显然提早就做好了准备,把顾听霜的躯体运来了永月断崖。
另一边的地上躺着昏迷过去的听书,又几只小狼崽趴在他胸口给他取暖。
宁时亭勉强爬上来,哑着声音问:“饮冰?”
顾听霜的眼神混乱,直到他开口说话后方才显得有些清醒,但是他整个人仿佛十分疲惫。
他眼中一派风起云涌,似乎时而陷入迷乱,时而又能得到片刻清醒。看着他的时候,有时候显得很熟悉,又是却透出一种麻木的陌生来。
他的灵识呆在雪妖的躯体中,直到雪妖覆灭才得以抽身而出。但就在看见宁时亭身在断崖边的那一刹那,他突破了自身的功体,将灵识分散为三,其中之二分别号令两边的树木蓬勃生长。
被逼到极限的那个瞬间,他的功体直接跨越了这几天的障碍,直接进阶到了第四重,可以将灵识分裂,同时操控多个生灵。
两边的古树都已经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另外两缕灵识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我是谁,宁时亭?”宁时亭听见眼前的少年问道。
“您是……”宁时亭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是世子殿下,您的名字叫顾听霜,是个人。”
“我知道了。”
随后,顾听霜眼睛一闭,指尖已经无法抓住任何东西,脱力之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宁时亭往前走了一步,他就昏迷在他的怀中。
天空中飘起淡淡的小雪。
第77章
顾听霜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
枝杈茂盛,树根深深地陷入地里,从天地初生伊始就随着灵山一起诞生,风把他的种子摇落在灵山永月之下,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千万年。
他见证了白狼神王的出现和死亡,那只传说中的神灵凭一己一力壮大了整个上古白狼族群,庇佑着灵山中唯一一脉即便灵气凋敝也不曾跌落云端的生灵,它有着熔岩一样金色的、随时可以燃烧起来的眼睛,浑身上下银白发亮,整个灵山再也找不到比白狼更美丽的生物。成群结队的白狼在永月下生活、嬉戏,曾有许多只白狼靠近他,在他的树皮上蹭蹭发痒的脊背,淘气的小狼也会爬上他的枝杈。
一个美丽族群的盛衰兴亡置于一颗参天古树的眼中,生死恒长如同瞬生顺灭,前一刻新生的小狼睁着迷茫的眼睛降生,下一刻就是羽化之刻来临,带着一身衰老与沧桑,消散在圆月之下。交叠周转永无止境。
那时候灵山永月还不是永月之地,有白天与黑夜的更替,狼群白日休息,夜晚行动。后来,白狼神在一个月圆的深夜消失,断崖从此仿佛停止了时间流动,再无日月更替,成为了永夜之地。
每当有一只新的小狼成年,云层的上空会裂开一道缝隙,金色的光芒会照耀一方天地,代表已经故去的神灵的祝福。从此以后白狼神一族获得了近似于永生的能力,骁勇优秀的狼可以一次又一次地从死亡中走回,灵山的生灵都知道,这一切因为白狼神的庇护,奎木天狼星的照耀。
顾听霜在梦中看见了当下,看见了雪妖死后天空中开始弥漫的雪花,纷纷扬扬,细致飘散。白狼的背影追着两个人影,一个站着,另一个坐在轮椅上,歪着闭上眼睛。
两个人都很美,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
他的根系从灵山扎入地底,一直贯穿到东边人类活动的居所,根系上盘根错节有无数巨树生长,也因此可以通晓一切。
不知怎么的,他知道那个有着银白长发的青年名叫宁时亭,是个鲛人,拥有美丽绝伦的鱼尾,他很喜欢他,于是追着一路看下去。
宁时亭看起来很虚弱,每走一步都在发抖,仿佛随时会因为脱力而撑不住地倒下去。但是这样脆弱美丽的鲛人却并没有倒下,他稳稳地推着手中的轮椅,看着轮椅中坐着的人,向山下走去。他身边一左一右走着两只白狼,其中一只背上背着一只昏迷过去的冰蜉蝣。
顾听霜于是理解了,宁时亭想要把面前这两个受伤的人送回人类的居所,因为那里会有温暖的火光和柔软的床铺,能够抵御风雪严寒。人类不像他们树,没有粗糙的树皮和浸润的根系,是更加脆弱的一种族类。
他看着这个鲛人走进房间,守在那里的其他人类好像都被眼前景象吓到了,他们把冰蚍蜉放在床上,用热水浸透的绢帛给他擦身,清洗伤口,再点上一种让顾听霜闻了后会长出新叶的香。
“公子,听书小公子应该有一段时间不能下地了,不过还好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
“好,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先照顾饮冰。”
他看见宁时亭把轮椅上的人扶上床,轻轻地解开那人的衣服,直至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里衣。他隔着手帕去摸那人的脉搏,仿佛没听见似的,于是俯身将耳朵贴在少年人的胸前,过了一会儿后,轻轻松了一口气,转而眉间又染上了忧虑。
顾听霜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床上躺着的人神魂不全,灵息衰微。
他们这些生长了千万年的树不会看错,宁时亭是救不了床上的这个人的,除非发生奇迹,那个人游走的神魂可以主动归位,但是这就跟在忘川中一片一片捞起一个已经散去的魂魄一样难,除非奇迹发生。
但是宁时亭不知道这些事,他安静地守在床边,香气寥寥中,他轻轻地趴在了榻上,像是支撑不住一样在这里小憩片刻。鲛人银白的发丝染上血污,没有平常那样柔顺好看,长长的睫毛如同静止的蝴蝶。旁边烧着药,火舌呼呼舔着壶底,这就是房中唯一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