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by不是风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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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整列装备齐整的士兵,铠甲纹样上都带着冬洲与顾氏家纹的纹样,一身暗红,仿佛在漫天飞雪中干涸的一小片血迹。
为首的人一身冷硬,声如洪钟:“晴王殿下特派使者,料想宁公子看望故人时间已久,心愿也了,请宁公子随军出山,吾辈在此恭候。”
顾听霜收回灵识,低声告诉宁时亭:“是我爹的人——你到底是晚了多少天没回去?”
“在外边走走停停,一时贪玩,就忘了。”宁时亭轻轻笑,“的确本该一来冬洲就去见晴王爷,毕竟我杀那九尾狐狸一条命,是前来请罪的。既然殿下也这么觉得,殿下要催臣走,臣就现在跟他们回去吧。”
他说着就要起身下床,顾听霜赶紧把他捞回来扣进怀里,不让走,闷声说:“那阵法厉害吗,可以多困他们几天吗?”
“至多三天。”宁时亭说。
“三天太少了。”顾听霜皱起眉,面容也严肃起来,撒娇赌气似的,“你就不能不去吗?”
宁时亭久久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轻轻说:“臣在想。”
顾听霜低声问:“在想什么?”
小狼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跑出去玩了一会儿,这时候又甩着尾巴奔了回来,看见他们俩抱成一团,先是有些兴奋,随后觉出了不对味——它跳上了床,非常努力地用鼻子拱顾听霜的手臂,想要在大狼和鱼之间挤出一个位置来,可惜未果。
“在想殿下,是否可以随臣一起前去。”宁时亭轻声问,“殿下想吗?”
“你愿意吗?”顾听霜怔了一下,认真说道,“我一直就想陪你前去,但你之前一直不许。”
“殿下想去就去吧,只要不露出锋芒,不让殿下灵修之法和小狼被发现,王爷不会针对您,反而还可能因为您,对我这边宽松一些。”宁时亭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眼底带上了一些笑意,“殿下都追来了冬洲,还想让我怎么办呢?”
顾听霜眼睛亮了起来。
他低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觉得值了。这一路过来……再难过,有你这句话,我都不怪你了。”
“好了,臣知道殿下很感动,现在也还是请殿下——”宁时亭努力从他怀里爬出来,“晨起罢。我们还有三天时间,这三天内,我会和焚流师姐一起整理师父的遗物,当中的灵修卷、灵药或存留的古籍,殿下也可以看看,有没有需要的。”
顾听霜这一早上抱他抱够了,倒是没再使性子,乖乖洗漱晨起了,再由小狼叼着衣袖,服侍他穿衣。
这一路大起大落,尽管昨天他说服自己接受了宁时亭如今的选择,但就今天早上宁时亭的表现来看,他觉得非常有希望。
宁时亭要自由,他可以给,当宁时亭自由够了,他还能去哪儿了?
不就是回到他身边。
宁时亭为他束了发,站在镜前,轻轻问:“殿下用点什么吃食呢?还是照常辟谷?”
“想吃你做的九珍合酥。”顾听霜看着镜子,说道。
宁时亭笑了笑:“九珍里的原料,这山上只能寻到三样,只能变成核桃酥。”
“那也好。”顾听霜抿着嘴,定定地盯着他笑。
宁时亭掩门,去向小厨房。
焚流是修行人,一直辟谷,这几天师门的小厨房,也一直都是宁时亭在用。
焚流倚在门边,看着天空中信鸟飞回的弧线,轻声问:“师弟,山下那些人……来者不善啊。”
她指尖翻过三片树叶,凭空飞舞一段时间,宁时亭知道这是步苍穹的“叶卜术”,他小时候,师兄师姐们常常拿他来测验自己的卜数是否正确——宁时亭是早已被步苍穹断的困苦大凶命,有关他的卦,一定是大凶。
“你如果跟随这些人去向,结果是凶。在北方的一个城市里,一个……权势、能量很大的人,将要对你,或是你的身边人不利。”焚流仔细看着卦象,“卦象是,已入虎穴。”
“我清楚。”宁时亭说。
早在晴王送来墨砚,而一字不说的时候,宁时亭就已经知道,晴王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冷淡。加上上次雪妖的事,以晴王的敏锐,发觉他生出离心也是迟早的事。
只不过离心不是异心,只要顾斐音还没有怀疑到顾听霜头上,顾听霜就能够安全。
顾斐音会如何对待生出离心的属下,宁时亭再清楚不过。从来只有顾斐音用废不要的人,他绝不允许手下人主动请辞,哪怕只是病弱衰老,想要告老还乡,也被他视作背叛。
“你身边那个少年,就是灵均王殿下吗?”焚流问道,“山下的精灵告诉我的,它们说万里之外的西洲,有强大的灵力现世。我占卜的结果有龙气,火上烤手,两碗水一线平,正好合上由帝王册封的灵均之号。”
“是他。”宁时亭说。
“那他说是师弟你的道侣……”焚流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孩子心性,一腔心热,他说是,那就是了吧。”宁时亭将山核桃取出来,点燃阴火,准备撵磨后烘烤,一如他在晴王府时给他做的那样。细小的粉尘吸入口鼻中,宁时亭感受到的一刹那,立刻快走几步,转身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口鼻,闷声剧烈咳嗽了好大一会儿。
那声音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宁时亭定了定,随后赶紧喝了一口热茶,将血腥味压下去。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次和他一起去冬洲城,就是我最后和他一起的时间了。”
第126章
最香的山核桃磨碎后烤熟,细得指尖碾过后都不会散,饼子配上茶水,甜浓的点心外面酥脆,里边绵软。连焚流这样辟谷数十年的,都忍不住要了一碟回去吃。
外边一早就有被香味吸引过来的精怪鸟雀,青石瓦的房檐上一排排地蹲了许多神鸟,门前徘徊着刺猬和兔子。
肉垫爪子啪嗒的声音响过起来,银色的毛绒尾巴刷拉随着身影跃动,惊得这些飞禽走兽哗啦啦四散纷飞。宁时亭回过头,看见顾听霜推着轮椅过来了,旁边跟着已经长得很大一坨的小狼。
快有成年狼的样子了。
宁时亭这一刹那间,脑中浮现起一个想法——那三世书中这辈子最后的画面,只剩下一狼一人,而顾听霜是可以将灵识寄托给小狼的。
如果三世书中所说的“心愿得偿”——那心愿里,的确有顾听霜呢?
“你在看什么?”顾听霜问道。
他的轮椅停在门口,小厨房有门槛,他进不来。
宁时亭如梦方醒,低头端起食盒与茶水,走出去放在庭院石桌边。小狼跟着窜了上去,将嘴里叼着的东西一起放了上去——是一个卷起来的卷轴。
由于这只小肥狼已经长成了大肥狼,窄小的石凳它蹲不住,小狼很快就滚了下来,被宁时亭一把捞了起来。
宁时亭和顾听霜并对坐着,伸手将茶水点心推过去,又伸手将那一卷卷轴拿过来,放在膝上,用袖子拂开上面的灰尘。这是顾听霜拿来的东西,他随口问了一声:“殿下这是什么?”
顾听霜拿起核桃酥,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空的江山卷。你打开就是,小狼去研墨。”
小狼已经被顾听霜压榨出了研墨技能,很快又不知道从哪里叼来了墨条,在那里哗哗地研制。这种墨和宁时亭以前见到的不一样,它是深青色的,仿佛还带着一些碎光,一眼看上去就带着逼人的灵气。
“焚绿在灵均王府上时研究出来的墨。”顾听霜懒懒地说,“可以让没有灵力、根骨全废的人或者凡人,也能自如地在江山卷上进行画作。同理,可以在其他所有书卷类灵器中留下痕迹。这个可是你的徒弟一声不吭研究出来的,这你没想到吧,宁时亭?”
宁时亭怔了一下,随后想了想:“那么,是为了殿下自如使用江山卷么?但殿下明明可以开启江山卷……”
“不是为我,是为你。”顾听霜喝了一口茶,“我要她研制的。现在带来了,笔墨纸砚都在这里,宁时亭,你来写。”
“来写什么?”宁时亭闻言解开江山卷的缚带,拿指尖微微用力,没打开,这才挡着袖子拿了笔,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江山卷在他面前打开,顾听霜拎起茶杯泼上,立体的江山缓慢浮现。
“你要走,但是我不放心。我说过我不干预你,但你的安危我一定要注意。”顾听霜目光热切,定定的,仿佛要把他刻入眼中,“日后称帝,你去哪里,我便为你建造一处宫殿,你如果觉得宫殿浮夸,那么别院宅邸也一定要有。所以你现在,先将你要去的地方都点出来,好让我做个准备。”
宁时亭叹了一口气——顾听霜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说:“我知道谨言慎行,上来之前我已经用灵视探查四周,确认没有监听。我父亲的人马都在山门下。”
“不是这个。”宁时亭又叹了一口气,鲛人清雅的眼睛抬起来,和墨的颜色一样,透着幽微青绿,又美又邪,“殿下还未称帝,就已经想着这些事,却不惦记劳民伤财。臣不敢当。”
“等到仙界法术昌盛那一天,这一切必将不再劳民伤财。”顾听霜声音执着,“更何况,我就是以后要当昏君,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宁时亭垂下眼,一时无话,觉得脸颊有些烫。
“……殿下爱人怜人,不会是昏君的。”
顾听霜催促着他写往后要去的地方。
——他不过是编个谎话来哄他,顾听霜却信以为真。
宁时亭提着袖子慢慢勾画,先有鲛人海岸与如今所在的香道山门,这是故里。
随后笔尖停滞了。
南来北往,他曾经跟着晴王走过不少地方,但无处不是金罩遮面护卫簇拥,匆匆来去就过了。鲛人天生喜静不喜动,也没留意过什么风光景色。
“写啊。”顾听霜认认真真地催,语气里还是不免带着一点孩子气的怨念,“你这条自由的鱼。”
宁时亭一笑,又随手勾画了十几个地方。
“那我得给你建造十几个宅邸。”顾听霜认真思索着,“你跑得再远,也要能让我看到。”
“好。”宁时亭安静答应,放下了笔。
*
步苍穹的书房极大,烟波浩渺一样的书海,焚流坚持要他们挑一些书走,顾听霜也跟着过来了。
宁时亭前段时间正在帮焚流整理这些东西。焚流用法术迅速归了档,而他一本一本地进行核对、查验。步苍穹是个不怎么讲究的人,经常出现这本书的书封,包了另一本书的皮的情况,宁时亭一本一本地核验过后,将灵修、香道有关的都留了下来。
灵修的都给顾听霜看,由他自己查验。
小狼叼来一本,顾听霜看一本。后面小狼不专心起来,叼着叼着总想去宁时亭那里撒个娇,撒个野,顾听霜也烦了,拿著书拍小狼的屁股:“快点滚。”
小狼就乐颠颠地跑过去找宁时亭了。
以前它小小一团,毛都是炸的,还能被揣进袖子里,现在它大了一点,哪怕依然可以用法术变回小时候的样子,但是小狼不太愿意——它还没过够长大的瘾,并且自认为非常聪明。
宁时亭也很喜欢小狼的这个样子。安稳地靠在它毛茸茸的、宽厚的脊背上,如同落入云枕。
找书的过程复杂漫长,宁时亭看着看着有些困倦,小狼就自动趴得更平一些,让他枕着睡,还用一只爪子抱住他,充作鱼的枕头。
那爪子金灿灿的,长大了更加惹眼。宁时亭捏着这只狼爪子,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正在另一边打坐的焚流道:“师姐,可否再借我看一眼三世书?”
顾听霜在另一边抬眼瞥了瞥他:“那是什么?”
宁时亭轻描淡写:“师尊留下的关于卜卦的书本,和叶子卦是一起的,看看要不要一起编写修订。”
焚流将三世书拿了过来。
宁时亭此前已经断发求卜,此时此刻他的手指一捧上去,之前同样的画面就浮现了出来。
这辈子最后的“心愿得偿”,一人一狼的画面很细致,细致到他未来的样貌。和现在比起来变化不大,画里带着颜色,但他身边的大狼,却是纯银的,四爪没有哪一个是金色。
宁时亭心下微微一紧。
和他关系比较好的上古白狼中,小狼、金脊都因受伤而有毛色变金的时候,月牙耳朵带疤,也不是月牙。
可能是那只有眼疾的银边,或是哪一只都不是,是另外的狼。但除了小狼跟定他们身边,被顾听霜特意养大外,狼群从来都是同进同退,同生同死,如非命令,他想不出如果顾听霜不在,又会是哪只狼来陪伴他。
也或许是顾听霜登基后,顾念旧情,给他一只狼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他的未来不再有他。
宁时亭想着“心愿得偿”四个字,不知不觉地困倦上涌。他关闭了三世书,将清点好的书单、纸张放在一边,风一吹又散了,薄薄的宣纸簌簌作响。
他靠在小狼身上睡着了。
小狼很乖,时不时伸出舌头舔舔爪子。
宁时亭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小狼在不惊动他的前提尽量克制地抬起后腿儿给自己挠痒痒,又甩着尾巴过来盖住他,想为他驱寒。
又感到顾听霜一动不动地在他不远处做着,翻阅灵修相关的书籍。
室外光线透入,宁时亭睡不安稳,指尖还抓着一张空白的宣纸,勉强拿起来挡住了眼睛,让光线不那么刺眼。
他听见顾听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