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陰 番外篇——by鲤鲤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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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榴园那个荒唐的晚上之后,我与庄珩第一次说上话。时隔数年,没想到竟是这般情形。当然那件事我与他心照不宣的沉默中也早已成了往事沉疴,当时没有提,现在便更不可能再提。
他目测了一下坑的深度,随后抽散披风系带,手下一挥,一件尚带余温的云鹤纹藏青底的锦缎披风被他丢下来,他说:“世子先穿上。等一等我。”
我暗自哼了一声,心道先头连名带姓叫得不是挺来劲,怎么突然又改口了,下一刻那披风兜头盖脸地就罩下来了。坑边窸窣几声,他似乎又走远了。
我不大耐烦地从头顶扒拉下衣服。那披风拿在手里,还温热的,我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虽不情愿领他的情,奈何一动不动地蹲了一个时辰,实在有些受不住,一咬牙到底还是穿上了。
然后故意催他:“庄子虞,好了没有啊?我快冻死了。”
他似乎很习惯我这很招人烦的脾气,不急不躁,一声不吭。
过不多久,庄珩回来了,甩下一根绳子来,问我:“世子还有力气么?”
我实话实说:“没了。”
他说:“绑在腰上,我拉你上来。”
我说:“你能行么?”
他在坑顶望着我:“世子要么再等一个时辰,在下去请梁侯过来。”
我:“……”
我于是十分勉强地给了他一个机会,将绳子系在了腰上——其实庄珩哪里那么傻自己动手拉我上去,他把绳子另一头套在马上,轻轻催一催马,我就连滚带爬地被拽上去了。
就是那时候吧。我在房间里踱步,他要把驭蛟索套在我身上,且是我自愿的,不可能再有别的了。呵,庄子虞,趁人之危,当真阴险、当真狡诈。
不过——我又停下脚步——他为什么要把绳子的另一头套在我身上啊。如果说他是蛟族,那我就是驭主……他认了我做主人,想让我驾驭他?
想到这点我浑身汗毛倒立,抖了抖。
庄珩庄子虞,皇帝都驾驭不了他,更何况我了。
那他是看上我什么了才将这绳索套我身上?图我手不能提?图我肩不能扛?总不会是图我美貌,图我身子吧?
突然我想到另一个可能性,脚步霎时一顿,心下狠狠一凉。
难道,又是因为那个什么“出云”?
方才出门前兰漱对我无声说的那句话又浮现在眼前。
这个出云,阴魂不散的到底是谁啊?
第38章 倾心一顾
真的阴魂不散。比我还阴魂不散。
因傅桓与庄珩自小相识,我曾向他打听过这个人:“听说庄子虞有个下场很惨的青梅竹马,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学里的学生口音混杂,五湖四海皆有,傅桓是那一类典型的江浙子,他面容清俊,为人圆融,争强好胜且颇多精明机变。当时他与庄珩同时想拜入周蕴先生门下,老先生收了庄珩,却将傅桓拒之门外,私下问起来,老先生说:“此生性敏而狡,可治世亦可杀人,却绝非治学之才。”以后事观之,可谓切合。
那时还在太学,傅桓拿了本书倚窗在读,窗口朝西,外头是一小方庭院,芭蕉和槭树洒下浓密的阴凉。傅桓斜靠在那树荫与微风里,听了我的话,眉梢一抬,手里的书翻过去一页,反问我:“子虞有个青梅竹马?”
我说:“是啊。怎么你不知道?”
傅桓笑起来:“子虞的青梅竹马不就是我么?兰徴兄说他下场很惨,莫非是在咒我?”
“哎,不是。”我不理会他的打岔,倾身过去,压低了声音说,“是个姑娘。嫁错了人,剜心自尽了。”
“剜心自尽?”傅桓终于将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来了,看着我感叹了一句,“这么惨。”又笑起来问道,“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倾心一顾’,这女子剜出来的心,给了谁了?”
我不由皱了皱眉,傅桓这看事情的角度真是清奇——人都死了,谁管她要把心给谁啊?
我又追问:“你不曾见过她么?”
傅桓就摇头:“爱慕子虞的女子倒是不少,自尽的却没有听过。”
又望着我,玩笑般说道:“当今世上还有这般痴情刚烈的女子么?若有人肯为我剜心,那颗心我定要好生收着。”
我听了无言片刻,傅桓那样子看来是并不知道有那么个人了,我便也不再追问,玩笑道:“像长亭兄这般,还有哪个女子敢来爱慕你?”
傅桓听了若有所思:“你说得也对。”他将手里的书一合,认真道,“女子胆小娇弱,未必知道我傅长亭的好,也未必有胆来喜欢我。”
傅桓唇角含笑直视着我,我眼皮跳了跳,直觉这一位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了。果然他接着便笑叹着说:“女子不行,男子也成啊。这世上众生芸芸,总归有一颗心是属于我傅长亭的罢?”
想到傅桓那时的眼神,我缩起肩膀抖了抖,身上各处伤疤又隐隐作起痛来。如今想来,我也当真是没头没脑、后知后觉,一个人哪里会突然变样,草蛇灰线,伏笔早早就埋好了。
想着想着又扯远了。
如果傅桓也不知道这个“出云”,我便很怀疑庄珩说的那个剜心掏肺的事根本子虚乌有。且就像傅桓所说,世上还有这般痴情刚烈的人么?
但庄珩神志不清的时候男女不分,一次又一次地对着我喊那名字,又好像当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如果当真有,那姑娘委实也太惨了一些。
啊,我突然想起谢必安,阴曹司掌轮回,凡人的生生世世皆记录在案,若还能遇到他,倒可向他打听打听。
其实若非手上绑着这根绳子,再加上庄珩一脸不肯给我松绑的样子,我一点不想去管出云究竟是谁,她与庄珩之间究竟有什么往事。问傅桓或是问谢必安,都是下下之策,因为知道一切隐情的人就在我跟前,而他避而不谈的态度已经是答案了——活着也好、死了也罢,他始终认为我并不值得一个解释。
哎,我真的也不是很想知道,我早就看开了。
但我看开了,有人却还没看开。庄珩这条小蛟显然是心中有结,还是个死结,这才把绳子栓在我身上,若我还想脱身,这事儿必定是绕不过去了。
也当真好笑。我活着时就已经放下的事,死了以后居然还要再拿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人才值得庄珩宁可从自己身上断下须来,也要将她栓住啊?
我坐在床头的地上,怀里搂着坛子,瓷坛子顶着心窝,心里不免有些闷。
我有些羡慕庄珩,也有些羡慕那个“出云”。
土地说,龙族和仙算起来都是三界内十分强大的族类,但仿佛是上天为了诅咒异族相交,两者结合诞下的蛟族却十分脆弱,多数蛟族在出生后不久便会夭折。正因如此,断须和结契对蛟族来说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土地说:“结契这事吧,这就好比将自己的半条命拿出来,与另一个人缔结亲缘关系。从此这条蛟的性命便和他认定的主人联结在了一起,‘君生我生,君死我死。’”
土地说完捋着胡须很感慨,大有被此中真情感动而落泪的意思。
我当时做鬼不久,还没到见怪不怪的地步,听说蛟族的蛟须还能这么用,大感惊奇。惊奇过后,品出此中真意了,问道:“这蛟须的功用是不是和脐带异曲同工啊?这不就是认干爹干娘的意思?”
土地还未从感动中回过神,被我一问,愣了:“呃……是有那么个意思,但也不全是。”
我说:“这也说得通了。照你说,蛟族往往出生便遭生父生母遗弃,后来遇到个可以依靠、倚仗的,自然便将他当做爹娘来看了。”
土地若有所思:“你要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但我这时觉出不对来了……因为照这么说,庄珩其实是对他干娘动了心思。
我:“……”
我抱着坛子,独自陷入了尴尬和沉默之中。
庄珩这个人,怎么越想越不对头啊?
第39章 外面有老虎
句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我在床下自己琢磨得天昏地暗,不知不觉间外头天都黑了。
房中暗下来,我飘到窗口推开一条缝看了看,外面庭院寂寂,灯笼没人去点,就这么连唯一一点温暖的光源都没了。妖精们不知是否被镇妖符给吓得,乍一看去连个影子也没有,大大小小的都变幻作原形藏在庭中各处。
外边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起了风,天上游云移动。
我目光又往前厅那看了看,走廊上也是黑乎乎的没有半个人影,庄珩和黄老道他们还没有回来——修个阵法要这么久?
中午听黄老道说起来的意思,那坎门是庄珩布下的龟息阵西边的一个门。今天一只果子狸精投奔来的时候,恰在坎门遇上了一个道士,道士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作法,伤了果子狸精,同时无意间也破坏了坎门的阵法。
当时虽然黄老道的情态很急,但庄珩听了没有什么起伏,将句芒安顿好,又给了我一张符纸嘱咐我看好句芒之后,才不疾不徐地与黄老道一起走了。我于是以为只是一桩小事,他们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回来。但此刻这宅子前前后后一片清冷死寂,我心里莫名跳了跳,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
抬起手来,手腕上没有显出驭蛟索的痕迹,说明庄珩至少还在距我百步的范围内。这让我稍稍定了心。我搓了搓手腕,心想这玩意既然是我驱使他的东西,怎么着也该听一听我的话吧。我想叫它现出形来,还想用它来看看庄珩此刻人在何处。但我实在不得其法,腕上的皮都搓红了,仍然连个影子也没有。
搓了半天,正当我想放弃,另寻他法时,腕上忽有细细的红光一闪而过,我心中一喜,低声叫了一声:“庄子虞!”
驭蛟索似有感应,的确慢慢现出形来了。只是那红色的细线却不仅仅缠绕在我手腕上,而是从手腕处开始延伸,像藤蔓一样蔓延生长到手臂、肩头、胸口、腰间,而后一直往下到缠绕到我的脚上。昏暗的房中,它组成一张发光的红丝网,将我浑身上下密密地缠绕、捆绑了起来。
我惊讶地低头,看着缠了我一身的驭蛟索。它缠得并不紧,是松弛且温柔的,带着控制的意味,却还留着一点余地。我心里悸了悸,我知道这是庄子虞。
也知道这是庄子虞想对另一个人做的。
丝线拂动,随后一道轻柔的力传来,将我往房中推了几步。
我挂着浑身的丝线在原地愣着,不敢动作。突然间窗纸一亮,一道闪电和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在极近的地方落下。我心神不由一震,紧跟着我浑身的丝线忽然紧紧一绷,刹那间便四分五裂断成一截截碎片落到了地上去,我眼看着它瞬间淬灭光芒,碎裂成一抔齑粉没了踪迹。
我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儿,随后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胸口像有榔头一锤一锤地重重砸下,痛得我一阵腿软,差点跌在地上。
身体的感觉十分怪异,但我无暇细想。
我满脑袋只有一个念头:庄珩怎么了?
扶着桌子缓了一会儿,我做了决定。
我先回到床边看了看,确认句芒仍旧安然无恙后,又转回到门边,正打算闪身出去,忽有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地从身后传过来:“别去。”
我被吓了一跳,回头只见句芒已在床上坐起来了,正面对着我,笑眯眯地又说:“外面有大老虎。”
我:“……东君您醒了?”
句芒说:“对啊,再不醒你该抛下我一个人跑了。”
这话说得。
我说:“正好您醒了,这里便没我什么事了。”
句芒说:“他不是让你呆房里好好看着我么?”
我有些惊讶:“您没睡着啊?”
句芒说:“我是神仙,哪能全睡着。”
我说:“……那您自己就能看好自己吧?”
句芒:“对。还能顺便看住你。我厉害吧?”
我:“……”
句芒从腰间取下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摸出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来,轻轻一丢,落到我身边的桌子上。房中霎时亮堂起来。他款款起身来,见我还杵在墙边,问:“你要去哪?”
我说:“庄子虞既把驭蛟索挂在我身上,说起来总算是我的蛟,天黑了还不回来,我去看看。”
句芒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倚在桌边,闻言好笑地打量了我一阵,然后摇头说:“哎。广陵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傻孩子。”
我皱眉,一时有点懵又有点气,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广陵神君,但骂我傻我可听出来了。就算是九天上的神君,也不能随便骂人吧?
我说:“神君怎么骂人?”
句芒:“哦,抱歉,是本君不对。”又说,“不过你最好别去。”
“为什么?”我看句芒一脸懒洋洋的不以为意,看来又要用“外面有老虎”来敷衍我,便又说道,“若外面没事,我去了也没什么。若外面有危险,那么我更要去了。”
句芒笑起来,似乎觉得我十分有趣:“你这么担心他?”
我说:“神君也知道他是蛟族——”
句芒打岔:“哎,这我可不知道。”
我不管他,继续说:“他活到今天不容易。虽然性子招人嫌,但如今既与我有了这重牵绊,自是冥冥中天有注定,我岂可丢下他不管?”
句芒说:“正是因为你们有这重牵连,所以他不会有事。”
我固执地看着他,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