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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 番外篇——by鲤鲤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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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得想笑。这俩小妖精心还挺大,竟真睡着了。
  这种小小光团在蒙孤山中时常可见,是刚刚学会凝神聚气的小妖精。人间的志怪录里管它叫“萤炽”,认为是萤火虫幻化出来的精怪,山中偶尔有行人赶夜路,身边多半会围着几个萤炽,夏夜尤多。凡人不识,只当是萤虫来照,还以为是好事。实际萤炽虽然作不了什么大怪,但围在人旁边也是为了借凡人阳气以精进修为,尽管它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并吃不了多少。
  我功德袋里攒的功德,一半就是帮夜行人赶萤炽攒下来的——只不过常常弄巧成拙,把凡人吓得魂不附体罢了。
  庄珩应当不会被我吓到。
  我于是飘下屋顶来,在庄珩身边寻了个空盘腿坐了。萤炽团在他脚边,一个碧绿,一个明红,幻出的人形还很模糊,只大概分得清四肢罢了。两团光晕随着庄珩的呼吸一明一暗的,靠在庄珩脚边,睡得十分香甜。我伸出手指,想将两只萤炽弄醒,半道又不太忍心了——我先前寂寞难耐,去找那窝野鸭子过夜,其实与它们有什么不同,妖同此心罢了。
  而且——我扭头看了眼庄珩——这人睡容安稳,不知在做什么梦,嘴角还含着丝笑。我倾身,往他身上挨了挨,顿时也舒服得想叹气。难怪萤炽要来找他,他年轻气盛,阳气很旺,挨着他像挨着一炉火似的,暖洋洋的,实在舒服。
  我坐在庄珩身边,对于要不要将萤炽赶走这件事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做鬼要言行合一,如果我将它们赶走,我自己势必也不能呆在他身边,但我实在……挨着他比挨着野鸭子舒服多了。
  我很多年没有这么舒服了。
  这一斗争,就斗争到了天亮。
  庄珩睁眼醒过来,萤炽也醒了,小妖精见到我也在旁边,吓了一大跳,一路“嘤嘤嘤”地尖叫着扑向窗外。我呢,我也被庄珩吓了一跳。他刚醒的时候神思懵懂,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我脊背贴着墙壁战战兢兢地躲在角落里。
  忽然我想到我是鬼,我不是可以穿墙吗?我心中顿时一松。
  下一刻,我便又衣冠楚楚地迎风伫立在屋外的风雨中了。
  今日始信苍天造物各有因果,做鬼也有做鬼的好处啊。
  *
  第二日,天阴,仍旧下雨。
  天刚擦白时庄珩便起了,粗略洗漱过又钻到厨间埋锅造饭。
  我先在院中的风雨里冷静了一会儿,随后佯作无事地踱回来,闲闲地站在檐下,斜风细雨扑进来,蒙在身上凉飕飕的。我耳朵听着厨灶那边的动静,眼睛越过篱笆墙望向外面涟漪点点的荷塘。忽然一点黑色的影子掠过院子,从外边飞进屋檐里来,顺着抬头一看,梁上筑着个燕子窝。
  燕子屁股撅在外头一翘一翘,边缘又伸出几个脑袋,抻着脖子张着嘴巴。竟有燕巢,我觉得有趣,飘上去看。
  换了个视角,看清楚了,数了数,四个脑袋、四张嘴巴,雏燕毛还没长全,秃头秃脑灰扑扑的,有点丑。
  我坐在横梁上瞧,想起来从前母亲堂前也有个燕子窝,燕子年年都来,母亲心慈,家中打扫整饬从来不去动它。侯府被抄这么久,一切都成前朝旧事了,不知道那燕子窝还在不在,燕子还来不来。
  我探头探脑地又凑近了点看,谁知那母燕子似有感应,一个扭头扑翅,凶狠地向我眼睛啄过来。我吓了一跳,自然要躲,这一躲,就栽下梁子去了——庄珩恰端着碗从梁下经过,我慌不择路,惊叫一声“庄珩”,指望他能捞我一把。
  庄子虞真的停下了,也真的眼疾手快地接了一把——接住了一只一不小心翻出窝来的雏燕。
  我摔在地上。雏燕落在他手里。
  我歪在地上看着他,阴晦的天光笼罩下,衬托出庄珩分外高大挺拔的身影。这个高大的身影手中捧着一只小小的雏燕。
  那雏燕无知无觉的,在他掌心里还张着嘴巴讨东西吃。庄珩好像往地上瞥了我一眼,然后望向手里毛绒绒的褐色雏燕,手指动了动,往小鸟脑袋上抚了抚——我看那样子,同摸我鱼脑袋差不多。
  我不想起来,就十分颓然地在原地躺着。鬼当然是摔不疼的——但我想着患难见真情啊。只是方才刹那间忘了,我早就患过难,也早就见过这人的真情了。
  庄珩不知从哪里搬来梯子,爬到高处十分谨慎地将雏燕放回窝里,然后吃他的早饭去了。
  我依旧躺着。
  大燕子飞走后,那鸟窝里就安静下来,我看了一阵,目光一一扫过蛛网满布的屋顶,最后移向屋檐外阴沉沉的天空。天上青灰色的破棉絮塞了一个多月了,这雨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
  除了可以穿墙逃遁,做鬼还有另一点好处,什么时候累了可以就地躺下,因为没什么指望,也不被谁指望着。
  躺了一阵,我愈感意兴阑珊,动了动念,便缩回鲤鱼身体里去了——拜庄珩所赐,今天心情不佳,不宜唠叨、念旧、走动。
  庄珩整顿好,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时,手又很不老实地摸了摸我的肚子和脊背。把我装进坛子里后,又探进手来,抚了抚我额头。
  我被摸得浑身不自在。
  这人什么毛病,怎么什么脑袋都要摸一摸?
  他终于缩回手:“走了。带你回去。”
  于是我蜗在瓷坛子里,瓷坛子装在竹篓子里,竹篓子背在他背上,晃晃悠悠地跟着他走了一阵,我在坛子里看着坛口一小汪水映出天光云影,走了一段路,不知怎么竟然惬意得很。
  我心情好了。然后睡了一觉。
  居然久违地做了个好梦——我从前在苦水河里也三天两头做梦,但梦的结局往往十分凄苦。多数时候梦醒过来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或者梦中实际没有发生什么凄惨的情节,但梦醒时分看着荒无人烟的四野、薄暮冥冥的蒙孤山,无端就十分哀愁起来。
  好梦也是一样的,说不清什么道理,也没梦到什么人什么事,但醒来就是身心舒爽。
  我在坛子里翻了个身,无意间看到坛底若隐若现的一枚钤印:苍崖洞。
  梦中苍松翠柏烟霞缭绕的景象一掠而过,那松柏掩蔽的石崖上有若隐若现的三个字,依稀就是“苍崖洞”。
  我:“……”
  看来那梦并不是毫无道理。或者这就是个会帮人做好梦的“好梦坛”?但敢问除了我这种特殊情况,还有谁会在坛子里睡觉做梦?
  我脱出魂体,从竹篓子里探出头来,正想问话,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庄珩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城镇中了,眼前正是一处集市,虽是下着小雨,但路上人群熙攘——我久不与人接触,且过去百年中每与人接触总要闹得惊魂不定,是以就很犯怵。
  只敢贴在庄珩耳边问:“苍崖洞是什么地方?”
  大概是被我问着了,庄珩的脚步很明显地顿了顿,又很快继续往前走。
  这人长了一张嘴却不用来说话到底什么毛病?
  “庄珩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我说,“兔子急了也咬人。”
  “你肯定听过,傅桓当年不就把我逼得咬人了么。”
  “我咬人很疼的。”
  “……”
  庄珩的脚步彻底停下来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
  他的耳朵被我咬在了嘴里。
  我咬下去那一口很真、很实,我下嘴前没想到能咬到这么真的,口中尝到血腥味的时候吓了一跳,松开嘴后看到那牙印,不敢置信地又凑上去,伸出舌头舔了舔。
  舔到的也是真的。
  我:“……”
  庄珩:“……”
  有必要解释一下我惊讶的原因:我是鬼,一般来说,接触不到实物,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芦苇丛里的那对野鸭子,比如端午节丢到苦水河里的粽子,比如在河边嬉戏不慎落水的孩童。我曾经尝试总结规律,可惜实例太少,所以失败了。
  所以我本意并不是真的要咬他。
  我看着庄珩耳廓上那个渗着血丝的牙印,有种一言难尽的复杂心情:很不错,现在又多一个例子了。
  庄珩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杵了一会儿,然后朝我这边微微偏过头来。
  我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是故意要咬你的。”
  他终于对我说了第一句话:“咬不是故意。舔呢?”
  我:“……啥?”
  作者有话说:
  听听你在说啥?


第9章 用处还多得很
  在我怀疑自己听岔了之后,庄珩在人来人往的街上,面无表情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然后眼光瞥向我,又确凿地问了一遍:“你为何要舔我?”
  意想不到的事就这样发生了。时隔多年我再次见到庄珩,发生的第一场对话,讨论的主题是“我为什么要舔他”。
  委实是,奇怪了些。
  但庄珩的语气很平淡,很认真,很理所当然,他认为自己确凿无疑地抓到了重点,他略过我是鬼的事实,略过我问的“苍崖洞”,略过了耳廓上看着就疼的牙印,在这些步步惊心的冲突里,抓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细节。
  他神色平静,再次陈述:“你舔我了。”
  三人成虎。当一个问题被重申三遍,荒唐和戏谑被消解,竟然就变得合理起来。
  我被他唬住了,于是也正色承认:“对。我舔你了。”
  他问:“为什么?”
  我十分认真地思索:“常人去舔一样东西,通常都是由于好奇,好奇它是什么味道。”
  “那你呢?”
  我目光于是又投向他,栌黄的伞面滤过天光雾一样洇在他面上。他发丝乌黑,耳后的皮肤雪白,耳朵也长得标致,黄雾中那道齿痕渗着一丝红线印在他耳廓上,好像一种神秘的图腾,有隐秘的引诱的意味。方才渗到口中的腥甜的味道已经散去了,此刻回味起来,似乎是有些淡淡的回甘。
  阴雨的春日,他在热闹的街市上久久静伫,等我的答案。
  我说:“我当然也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是谁。”我说,“你装聋作哑,我只好问不到就咬,咬不到就舔,舔不到……”
  他又看过来了:“舔不到就如何?”
  “舔不到也不能如何。听天由命。”我尴尬一笑,“庄珩,做人与做鬼大不相同。我如今很认命的。”
  “你叫我庄珩。”他十分浅地笑了一下,淡淡说,“你咬我一口,又舔我一下,最终仍旧不过是凭皮相识人。哪里就有新的开悟了。”
  他说得我云里雾里:“你难道不是庄珩么?”
  他便又看过来,片刻,似带着无奈,轻轻叹道:“是。”
  他说罢回过身,又迈步往前头走去了。我趴在竹篓子里思考,他说他是庄珩,也即是说他还记得我,还记得百年前的事,但从萤炽和我的感受来看,毫无疑问他此刻是活生生的人。莫非庄珩习得了什么道法,可保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么?可从前也不见他对黄老之术有兴趣啊。
  我探出手在他肩头轻轻捏了捏。热的,软的,活的。
  庄珩:“又做什么?”
  我缩回手:“确认一下你是不是人。”
  庄珩说:“你昨夜与萤炽相伴一宿,还怕我不是人么?”
  这人都知道啊?
  我面皮一红,顾左右言其他:“……这大街上挺热闹啊。”
  庄珩就不理我了。
  街上确实挺热闹的。
  我趴在竹篓子里,走马观花地四下里看,活生生的人在我身边来去,菜蔬瓜果凝着雨水摆在摊子上,不远处的粉墙黛瓦上偶尔冒出一株高耸的玉兰,映着天际青灰的远山,满树落落红玉。在这介于前世和往生之间的虚无片刻里,江南城镇的春阴图景既缥缈又真切,处处隔着一层薄雾似的,竟与生前所感全然不同。
  人和鬼,自然是不同的。
  庄珩拐入了一条深而长的巷子,身边行人渐稀。巷中幽寂,我终于得了轻松,避过一个路人后,我从竹篓子里跳出来,与庄珩错开半步,一同走在巷子里。
  走了一段,巷中露出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一方水井,井边一架紫藤。紫藤初开,花架下头坐着一身莺黄衫子的妙龄女鬼,细雨中挥着罗扇,半仰着头赏旁边斑驳院墙上垂挂下来的数枝白丁香。
  另一边开一扇小门,庄珩就在这里停下步子来。
  我在苦水河中同类见得少,见到的也都是些落魄的野鬼,这般标致讲究的十分少见,不免就多看几眼。那女鬼眼光也斜过来,却并不在我身上停留,只望向庄珩去。她靠在花架上,罗扇轻挥,懒洋洋地朝庄珩打招呼:“李公子,回来了啊?”
  我听得一怔,看向庄珩——李公子?
  那女鬼又瞅我一眼,柳眉一挑,罗扇掩口,轻声笑道:“啊,这就是你找的东西?”
  庄珩不回她话,只问道:“道长可在?”
  那女鬼答:“今日还未见他出门,应当还在。”
  庄珩就回过身来扣门。叩完两声,退后一步,静静等着。
  我站在他旁边一道等候,问道:“你带我来见哪路神仙?”
  女鬼在身后咯咯笑,声音飘过来:“稀奇,黄老儿今日竟真做了神仙了。”
  这一壁院墙高大,中间开一间小门,那门板经年累月十分破旧,门上贴两联:“雨洗杏花红欲滴,日烘杨柳翠初浮。”鲜红的春联纸早已被一场一场的春雨洗得发白,联上的字却被雨雾润得油亮。
  又抬头往门楣上看,去年端午的艾蒿和宝镜还挂着,艾蒿早就枯了,宝镜也已蒙尘。这“道长”想来法力十分稀松,这些辟邪之物竟对我毫无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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