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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 番外篇——by鲤鲤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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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陵看我探头探脑,问我找什么。
  我说:“你当年卖画的那株柳。不知还在不在?”
  他闻言也没说话,片刻拉住我的手下了云头,不着痕迹地汇入鸡儿巷深夜的人流之中。我被他领着往前走,眼光打量着两边林立的楼阁,走了没几步,便有路上行人投来目光,又听楼上楼下议论纷纷,飘到耳朵里的,有问那是哪家的公子,亦有问那是哪家的小倌,更有胆大者,倚楼招袖,要两位公子进去坐一坐。
  我闻言瞅了广陵一眼,他目视前方,面上依旧没有多余表情,清冷的侧脸映着街边一带灯火,添了些烟火气,依稀又成了庄子虞。只我心里实在好笑,广陵仙姿神容,下到凡间引人注目自然不足为奇,只是到底哪个有眼不识泰山,竟能将他认作楼子里的小倌。
  行至某处,广陵停下,道:“就是这里了。”
  我四下环顾,没见到柳树,只有一棵挂着积雪的腊梅,缕缕幽香在鼻尖浮动。这梅树刚及人高,看来种下没多久,走近去,在堆积的白雪中露出一个树桩,我伸手将雪推开,看到那树桩盖有合抱之粗,其上年轮细细密密、历历可数。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旁的妓馆门户大开,传来幽幽古琴声,抬头看匾额,写的是“寒梅院”——看来在我离世之后,这株柳又在世上活了许多年,只是到底抵不过世事变幻的洪流,肉身作齑粉,柳影续梅魂。
  但到底是败了兴,转身欲走,却从那寒梅院中跌跌撞撞冲出一个人来,那人酒气熏熏,出了门还要转头骂:“让看不让摸,开什么青楼?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污言秽语、臭气熏天。
  他踉踉跄跄往外来,我往边上避了避,心想世道毕竟大不同了,那时的鸡儿巷虽也是秦楼楚馆汇集之地,然而书香画影、路无白丁,即便是故作姿态,也要附庸一番风雅,现今竟是如此了?
  我正感慨,那人从我面前走出去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看我。
  我被那醉醺醺的眼神看得头皮一麻,心想大事不好。紧跟着那醉汉回过身,往我这边冲了一步,我便往梅边退了一步,接着便听他眯着眼问:“你也是这寒梅院的?”
  我:“?”
  他又往我这边踉跄两步,诞笑道:“怎么鸨母还藏着你这好东西不给人看?弹什么古琴,作什么清高?”他指着我,“你、你往台上一坐,衣领儿一拉,肩头一露、胸口一敞,还有那南风馆什么事?”
  我:“……?”
  什么东西?
  我生前死后,没见过这种场面,没经过这种调戏,一时呆住了。
  “我先前、怎么竟从未听说,寒梅院还有你这等、你这等……”那醉汉胡言乱语着,却仍继续往我这边走,我已然退到梅树根下,两只脚一深一浅的踩在树下积雪中,竟抽身不能了。
  我被困在树下,看着这醉汉步步逼近,有些哭笑不得——故地重游,竟还能遇上这种荒唐事。
  不过这醉汉的反应倒又叫我想起些往事。梁吟这一世在遇上庄子虞和傅桓之前,偶尔与京中纨绔同到妓馆,往往众人身边都黏着一两个妓子殷勤伺候,我身边却时常冷落着。我本以为是这些女子也慑于我爹梁侯的威严,不敢轻易招惹,后来问起,同座中却有一人戏谑道:“梁侯是其次,最要紧的,恐怕是这些女子到梁兄身边一坐,艳光尽失,都成了些不入流的俗物。“
  更有那喝多了酒说话没分寸的:“若是那小倌馆中的男子如梁兄一般,我定去捧场的。“
  我体格已然生得羸弱,容貌还要被比作风尘男子,听了当然不大高兴。众人知我不悦,往后便无人再提。只是当时我是定国侯府的世子,无人敢来轻薄,后来又成了容貌尽改的罪臣,无人再能识我,最后更是舍了肉身皮囊,成了苦水河边孤零零一缕游魂,因此百余年过去,我便忘了还有这桩事。
  现今又想起来了。
  还想起我化作蛟身时,浑身粼粼闪烁的艳光。
  以及,庄子虞当年在此处画的,与我神似的那些美人图。
  我抬眼去找他,他就站在那醉汉身后不远处望着我。近处是向我扑来的醉汉,远处是林立的楼阁,鸡儿巷远远近近的灯火洒在他身上,清冷矜贵的神君沾了这人间烟火,依稀又是当年第一眼见到的儒衫书生了。
  我忽然便想问问广陵,当年庄子虞提灯看人,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看着他出神太过,那醉汉扑到跟前了也不知道要躲,广陵人影一闪,下一刻便到我身边将我往边上一拉,又揽着我一转身,转到了梅树后头去。
  “怎么呆了?“他说。
  那边醉汉扑了个空,一头栽在梅树底下,惊落了一树的碎雪。粉粉细雪,落了我和广陵一身。那醉汉栽倒后没了动静,四下便又静了下来,唯有旁边不知哪间房里传来幽幽琴声。
  我靠在梅树上,抬眼望着他,说:“当然是看你看的。”
  他怔了怔,平静无波的眼睛望住我,片刻笑了,问我:“那么看清了吗?”
  “还没有。”我摇头,又直起身来,往他走近一步,说,“再让我看看你。”
  再让我看看你。
  广陵的面庞笼罩在夜色中,阁楼上幽微的灯火洒落,一片暧昧不清。我凑过去细细地看,他面上梅影横斜,梅骨料峭横过眉梢,梅瓣疏落含在嘴角,绝少动情的一张脸因此而添了颜色,显得深情万状了——原来当真有这样的人,柳也合、梅也合,雨也合、雪也合,仿佛柳影梅魂皆为他而造,仿佛世间是先有他,才有了风霜雪雨、天地万物。
  我看着梅影中的广陵,想到那必将来临的遗忘,心中又生出极度的难过来了。
  怕再看又要落泪,便转开视线退了开去。
  却是广陵有些诧异了,他低下头来看我,笑说:“我道你又要咬我。“
  我满心苦涩,笑不出来,说:“子虞当年在此地看我,也是这般心情么?”
  “……什么心情?”
  “不舍。”
  千年执着、五世纠缠,天上人间翻来覆去,说到底都是因为这两个字。
  “……当然。”广陵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只是若说不舍,那却不是最不舍的时候。”
  他声色平静,又说了两个字:“榴园。”
  我喉中不禁一哽。
  原来他也耿耿。
  广陵说道:“庄珩知道梁吟这一世的命格,也知道你这一世,命途转折便在榴园。他知道那晚推开你,即是推你入火坑,梁兰徵往后的命运,在那一晚便写定了。他都知道。”
  最不舍,却还是舍了。
  但他其实从未将我舍下。即便浮生若梦、虚空一场,庄子虞也从未将梁兰徵舍下。
  地牢探视、设计营救、茶楼提醒,梁兰徵的一生时时刻刻都被一道目光关切地注视着。
  尤其是在他最落魄、最孤独、最不堪的时候。
  我抓过他的手又往街上走去,道:“我们再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他问。
  “澹园。”我说。
  他脚下一滞。
  我回头,含着两泡要掉不掉的眼泪,笑问他:“庄大学士还记得澹园怎么走吗?”


第94章 游园惊梦
  “庄大学士还记得澹园怎么走么?”
  他当然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一院子的安稳宁静,原是他特意留给我的啊。
  昭通七年,庄子虞在文渊阁学士任上,因厌倦朝廷争斗,上书辞归。皇帝不愿他走,便另派差遣,准他不理朝政,在家修书,还特赐一处府邸以作书坊。
  那座书坊就在太学后头。与澹园仅仅隔了一条小巷。
  我拉着广陵隐去行迹、乘风驾云,片刻功夫便穿过大半个梁州城到了那扇破落的木门之前。
  我走上台阶,将那扇门脸窄小的小门推开,一院子的凋残冬景便映入眼帘。园中没有烛火,萧瑟西风中唯有皑皑新雪映出清冷月辉,池榭亭台静静立在这一方小园中。
  我吸一口园中清新冷气,带着广陵往里走,小径新雪蓬松,静谧的园中只听得脚步“吱嘎”作响。
  来到水榭中,栏杆外池水漆黑,残荷立雪。
  我说:“连那株柳树都被伐了,这园子却还与百年前一样。”
  广陵:“怎么突然想来这里?”
  我伸手在栏杆上撩了一把雪,冰冷刺骨、令人清醒。
  为何来这里。
  “我回来找那个真正的庄子虞。”我回头望着他说。
  那搓雪在我掌中如何也不化,我手指搓磨着,看着雪粉自指间落下去,一面淡笑着道:”我到天上走了一遭,才知原来万事皆有因果。世上的人被滚滚红尘蒙住眼,因此看不清。如今我既能跳出轮回,既知过往一切原是假象,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来找一找那个庄子虞。”
  广陵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先前不说,是觉得这些小事不值一提,如今我自己说了,他便也没打算要瞒,只笑问:“这事你又如何知道的?”
  我说:“我早该知道的。梁州城如斯繁华,哪里能容下这样一个荒僻寂静的小园?我早该知道是有人刻意为之。只是当时身在局中,举目茫茫,既得此喘息之地,便顾不上细想了。”
  他转身在栏杆边坐下,将我搓过雪的手握在掌心,我指尖的冰冷叫他眉心蹙了蹙,道:“此事过去这么久,忽然便想通了?”
  我垂目看他,月色令一切事物都变得柔和而暧昧。仿佛当年越过喧嚷人群看到丁香影中的庄子虞,我心头微微一跳,心念一动,便已俯身凑近去了。
  我一手被他握着,另一手撑在他身后栏杆上,堂堂神君便被我圈在孱弱的臂膀间。
  原本平铺直叙的解释被我咽下,转而轻声说道:“子虞你猜。”
  广陵愣了愣,随后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栏杆上,仰首来望着我,微笑道:“梁兄告诉我罢。”
  他配合的姿态叫我很受用,便道:“是方才在云头,发现这小园与你那处书坊仅隔了一条小巷,竟是挨着的。我忽然想起从前听你手下那几个学生抱怨过几句,说庄大学士性情古怪,那书坊中明明有个院子可以解乏,你却始终荒着不用,还不许他们进去。我便反应过来了,这澹园原是你的。”
  广陵点头:“原来如此。”
  我低头碰了碰他鼻尖,低声调笑道:“子虞兄真是为在下煞费苦心。”
  夜色中,广陵眸色柔软,笑着反问:"只这两条,你怎知我是为你留的地方?”
  “若非如此,你怎知我喜欢澹园的雨?”
  我说:“你在瀛洲岛上说漏嘴的时候我便觉得奇怪了。但我那时不敢问。“当时的心境,想起来仍觉酸楚,不由便垂下眼苦笑了一下,“你也许不懂,在你看来不足挂齿的小事,都对我有着莫大的意义。”
  我抬起眼来:“所以,你不要小瞧我,不要轻视我。即便我这辈子朝生暮死,在你眼中不值一提,但我给你的亦是全部了。”
  广陵听得一怔,抓着我的手不觉紧了一些。
  我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又说:“广陵,我答应你,我再不逃了。即便那心魄始终找不回来,即便我要永世受遗忘之苦,我也再不逃了。”
  冷月孤悬,园中寂静无声。
  广陵听罢,望着我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说道:“好。你今日所言,我记下了。”
  然而他容色平淡,眸中亦似有悲色,我便知道他虽如此说,却并不信我。我亦想得到缘由,空口无凭,百年后我忘尽此夜,忘记这句信誓旦旦的承诺,他又有什么办法?
  或者——我脑中一个闪念,更觉胸口闷痛。
  我问他:“这话,我从前也说过,是不是?”
  广陵无言看着我。
  我猛地直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想要驱散胸口的闷痛。然而凛冽寒气灌入肺腑,反而更加疼痛难当。
  我仿佛拉着广陵陷入到一个没有出口的漩涡当中,一次又一次,广陵被我拉得越陷越深。明明是神山上无所不能的神君,却因为我一次次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广陵却将我手又一拉,将我拉得俯下身去。
  夜色寒凉,透过朦胧泪眼,广陵眼中含着些微笑意,他道:“世人都错解承诺了。承诺之重,不在兑现与否,而在当时真心。”
  “故而不必懊悔,你每一次都将真心交付于我,我亦很欢喜。”
  我胸口似插着一把刀,喉头又似堵着一团棉花,含泪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广陵似犹豫一瞬,而后抬手在我脑后轻轻一按,扬起脖颈来,终于也吻了吻我。
  冰凉的泪水从脸上滑落,口中却进来一片温暖柔软的事物,仿佛逢春池中终年温暖的池水,温热而熨帖地将我包裹住,让我觉得妥帖、安全。
  我被安抚了下来,而后渐渐回过神了。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吻我。
  抬起眼,广陵微垂的眼睫近在眼前,乌睫如羽,微微颤动着,我看得心头一荡,不由便往前冲了一步,抬手按向广陵肩头,重又将他逼得靠在栏杆上。口中主动卷过了他的舌头,正要进一步,他却将我的腰一扶,又撤了开去。
  仿佛被填满的身体霎时被抽空,身体中又灌满冷风,我心绪起伏,不满又疑惑地盯着他。
  他擦了擦我脸上泪痕,语气克制,目光幽深,道:“好了。还有正事要办。”


第95章 不如共我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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