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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 番外篇——by鲤鲤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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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毕天光已大亮了。
  第二日依照计划出城,往丘宁山方向行去。
  广陵应我的要求没有御风驾云,去街边租了两匹马,一道骑着慢慢往城外去。广陵问我是否到他袖中歇着,被我拒绝了——他那样戏弄我,我堵着气呢。
  一路无话,行至山中,广陵召出山神,问那灵物去向。
  山神道:“那小东西平日常在南郊昭溪边出没,却有几日不曾见着了。小仙领二位前去罢。”
  那山神原本伏首作答,行动间不经意瞥见我,不由怔了怔,禁不住又多看我几眼。
  我心中惦着心魄,见他神色有异,道是与那灵物有关,便问他怎么了。
  山神笑道:“原来那结发誓当真是出云使起的。”
  我怔了怔,广陵也来看我,问:“结发誓?”
  山神便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来,翻到某页,道某年某月某日于南郊,梁生与傅生结发起誓寄来生,又道:“小仙做了几百年山神,也是头一回收到这结发誓,为此便时时注意。那以后过了十数年,见昭溪边多了那傅生一处衣冠冢,再一打听,得知梁生亦已殁了。唏嘘之余便下了一趟阴司,傅生的转世倒是顺利找见,梁生的转世却如何也找不到。这起誓言便一直搁在这册子上记到如今。前些时日才听一位仙友说起,原是广陵神君座下神使下凡时起的誓,小仙初时不信,今日见了,倒确是当日起誓之人的样貌。”
  山神说到最后,又从袖中摸出一件事物来,朝我奉上,道:“此誓小仙已不能成,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掌心正是年轻的梁兰徵与傅长亭绞下来的两缕黑发,一个随意潦草的结,当年是我打得。
  “阁下费心了。”我亦满心唏嘘,上前一步,正要去取,广陵却先一步拿走了。
  我跟着看去,只一瞬眼,两缕黑发便在他指间化作一抹齑粉随风飘逝了。
  我:“……”


第98章 雪泥飞灰
  那山神见状怔了怔,满脸不明所以。
  广陵并不看我,掸去指间尘灰,又将手负于身后,淡淡说:“本君替他收下了。你且领路罢。”
  山神看看他,又看看我,欲言又止了一回,终是没问什么,口中说着“好好好”,往前头带路去了。
  我看着那撮尘灰洒落之处,有点发怔,两缕黑发化成灰,落在雪上,星星几点灰黑色,几乎看不出来。
  往事成灰,原来就是这么个意思。
  诚然广陵这举动粗暴又莫名,但这两缕头发就算回到我手中又能如何?即便当时心意拳拳,话语真切,可原便不是每句誓言都能成真的。
  雪泥飞灰,不留痕迹。这便是结局了。
  我慢慢叹出一口气,心中感到一阵释然。
  “出云。”
  兀自出神之际,忽听到不远处有人唤我,一时抬起头来。
  忽有一阵强风吹过,在林间萧萧作响。
  冬日山林萧瑟,日光雪白如刃自林间射下,墨蓝衣袍的神君已随着山神公走出十数步了,此刻回身来看我,他身形沐在日光中,仿佛万道天光皆由他身上射出,光芒耀目,掩去周遭一切纷杂形迹。
  那神君在光芒中心望着我,眉目平淡温和,又说:“过来。”
  我仿佛曾在何处见过此情此景,心头莫名一阵急跳,耳边隐隐约约又像听到一句“你这条小蛟,要不要跟本君走?”
  ——走。我当然跟你走。
  便似痴傻了一般,往他那里走去。我一径看着他,全没注意脚下,短短十几步路却被草茎树枝绊了两三回,到了他跟前,那神君已微蹙起眉了,大概觉得我举止有异,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只是话没出口,就被我拉住了衣袖。
  拉也不敢拉太多,只拉了小小一角。
  他微怔,目光往底下一扫,又抬眼看住了我。
  我心中不知哪里来的委屈和胆怯,连目光都有些躲闪,小声说:“师父,你来了。徒儿等了你好久。”
  广陵闻言又是一怔,随后脸色霎时沉了,我见状瑟缩了一下,抓着他衣袖的手便想松开去,却又被他反手一下扣住了手腕往回一带。接着便有一股气霸道地从脉门处游进来,我感到自己体内似乎有个东西在广陵的逼迫下四处逃窜,脑海中又乱七八糟地闪过许多画面、许多声音,却一个也抓不住。
  山神在旁边愣愣地看了许久,忽然拍了一下大腿,道:“出云使这是被魇住了!”说着便拿着仙杖上前来,不由分说往我头上轻轻一敲。
  那东西便“哧”的一声从我体内逃了。一阵强风朝南边吹去。广陵借力将我扶稳,又从指间洒出一撮碎雪,轻叱一声:“去。”便见那一抹碎雪在风中打个转,跟着那阵风飞了去,转眼不见踪迹。
  我浑身脱了力,扶着广陵的手勉强站稳,想起方才一切,觉得如梦似幻一般,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山神道:“出云使,那东西应当便是小仙请神君来拿的那只灵物。方才不知怎么,您被他附了身了。”
  原来就是那只灵物,我被他附身后,却叫了广陵“师父”?
  想到此处,我心里又狂跳起来,忍不住想对广陵说什么。却见广陵正看着那阵强风吹去的方向若有所思,片刻回过头来,不容置疑对我道:“到我袖中。”
  我会意,立刻化出蛟身游到他袖中。
  广陵在外头对山神公道了谢后,便御起风不知往哪里飞去,过不多时,我听外头风声停息,探头往袖口一看,只见山南积雪消融,一条溪流波光粼粼,从山间流过。溪边一个荒草丛生的坟茔,坟前一块无字墓碑。墓前立着一个纤条条的墨绿色人影。
  昭溪边十分开阔,冬日的阳光无所遮蔽地直接照在那人身上,广陵方才放出的那道碎雪在他周身飞舞旋转,日光中射出七彩虹光。那人静默地站在无名坟茔之前,周身虹光环绕,一时间不像是妖,竟似是神。
  “兰漱?”我轻轻叫了一声,从广陵袖中飞出来,问道,“你为何在此地?”
  那人闻言回过身来,手中掂着一枚玉,先朝我们行了一礼,微笑道:“广陵神君,出云使,你们也来了。”
  广陵只看着他手里的玉璧,凝着眉没说话。
  我又追问:“你来做什么?”
  兰漱便抬起手,将手轻轻一松,那枚玉璧便从他掌心垂落,轻轻回荡在空中。
  细碎白雪在玉璧周围飞旋,虹光萦绕。
  兰漱答道:“我来找他弄丢的东西。”
  又极淡地笑了一下,说:“原来他早已将此物还给你,可怜他自己却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新年好~


第99章 我分明软得很
  兰漱这两句话很有意思的。他不明说是说谁,只说是“他”,一个旁人耳中指代不明的代词,用以指认我与他之间心照不宣的共同联结,用以提醒我理所应当知道并记得的往事。
  只因我一知半解,这种提醒不免就带上了点讥讽。
  我并不在意他的讥讽,因为我此刻无需知道所有原委,只需知道一点——兰漱口中的“他”不会有别人。
  而如果是涂泽弄丢的东西……
  一直以来的猜测在我心头剧烈跳动。
  我往前走几步,到了他跟前。
  那玉璧悬在兰漱手中,是一开始埋在他胸口的那一枚,也是当时在宝塔中引路的那一枚,其上人首蛇身的男子,是上古之神伏羲。此刻在飞旋的细风碎雪中,这玉璧微微震动着,正发出轻声鸣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我有些紧张,盯着他,确认道:“这是什么?”
  兰漱说:“这是另一枚五彩石。与出云使的那一枚原是一对。”
  他故意答非所问,印证了我的另一个猜测。
  我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兰漱看了看我,又看看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广陵,神色很淡,道:“我知道。出云使的心魄自然很重要。”
  我听得一怔,随后又惊又喜,也不管他语气不对,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步,“当真是心魄?”边说便想伸手去取,兰漱却将玉璧又收了回去,我抬起眼便正对上他略显冷清的眉眼。
  兰漱望着我,冷淡道:“只是,这一对玉也很重要。不错,天上地下、纠缠辗转,都是为了出云使的这样东西,当然是重要的。但别人的心呢?”
  别人的心……
  我一时将手缩了回来,看着他。兰漱神色似有不平,回想前事,我当他是替自己不平,便道:“我以为你并非自怜之人。”
  兰漱冷笑了一声:“我当然不是。我怜的是别人。”
  他说:“他弄丢了你,又弄丢了它。自那日你走后,他不再往九渊上去找噬魂怪了。他将你二人四世的命脉向司命讨了来,四入西天门,掘地三尺、耗竭精血。你在飞云峰上安闲度日,他在西天门外一日一日地又苦熬数百年,去往四世的求而不得中寻你这缕心魄的蛛丝马迹。”
  “数百年,到头又是一场空。”他又是一笑,问,“出云使,你说他可怜不可怜?”
  “他……”我听得心头酸苦,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自找的。”兰漱却接口,仍带笑,辞锋利得像刀。
  我看着他面上的讥诮,心中又有些感慨,这兰妖聪明到头也有些愚了。
  我叹了口气说:“兰漱,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也只有可怜给他,可他要我这点可怜么?”
  想来沈逐云一世、傅长亭一世,到头来也只落了点可怜。涂泽还不明白么?
  但兰漱的心情我大约懂,他如此讥诮、如此憾恨,与我当日在自渡崖上对那棵松树精是一样的,他是兔死狐悲,亦是想在涂泽身上汲取一些勇气,一些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勇气。
  可所谓精诚所至,在情之一事上也许最不顶用。
  兰漱一时又是冷笑:“似他这般,冰做的心怕也给捂化了,你却比冰更甚,是铁石心肠。”
  我哪肯由他污蔑,不由偏头觑了眼身后的人,心想我哪里硬了,我分明软得很,一面说:“我亦有软的时候,只不对他罢了。”
  又说:“个中情味,旁人难解。他那日回临渊峰,许就是想透了呢。兰兄何苦自寻烦恼,替他不平?”
  我心知这痴愚靠劝是劝不了的,也不愿多言此事,便退了一步,垂眼看向他指缝中漏出的流苏,言归正传道:“兰兄捷足先登,看来这东西是不肯轻易便给我了。”
  兰漱说:“这东西原是你舍了给他的,要还自然也该他还。”
  啊,还要经涂泽的手吗?
  我挠了挠下巴,一面觉得这也确是情理之中,一面又觉得有些麻烦,便回身去问广陵:“子虞,要么趁现下无人,咱们以多欺少,用抢的好了?”
  广陵在我身后三步,目光停在兰漱手上,眉头紧皱,似在思索,被我一唤,抬了眼来看我,神色却有些不大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阵,我头皮都被看得发麻了,他方才开口。
  “此物不可用抢。”又上前来两步到我身边,抬头对天上一片云,“涂泽君,还不出来么?”


第100章 莫非前定
  一小片云从天上飘到近前,停在那座无名坟茔旁,我看着从云头上缓步走下的人,一时有些惊讶,亦有些恍惚。来人身形萧索、面容憔悴,不过半年,竟似熬去了他半个人,出现在我跟前的,恍惚间是那一世到了最后,穷途末路的沈逐云。
  “你怎么……”我禁不住问道。
  “你进了四趟小西天?”广陵在旁冷声问。
  涂泽只看了我一眼,袖中伸出一截枯瘦的手,朝兰漱递过去,一面淡声道:“如今他的心魄不在我身上,便是去个百次又如何,左右不过毁了神格、魂飞魄散,与广陵神君何干?”
  我在旁听得心中五味杂陈,那小西天大约是个可通过去世界的东西,只是去一回要付出许多代价,而涂泽为了找那缕心魄,进去了四次。他现今所以这番模样,恐怕就是为了此事耗尽精血所致。
  我心情很复杂,道:”你又何苦……”
  涂泽摩挲着手中玉璧,听得笑了:“多轻巧。人人都能说上一句何苦、何必,却人人都难解其中的何苦、何必,现今你也来问……莫非你当真不知我何苦么?”
  他抬起眼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广陵,又笑了一下,道:“三万年前风雨如晦,你天降神兵般救我于泰山之巅,分明收了我的玉,却又叫了他’师父’。不过须臾数日,你又入莲而去,他等你这个徒弟等了三万年,我又何尝不是找你这块玉找了三万年,你既知他何苦,怎会不知我何苦?”
  我不料还有此节,一时又愣了,讷讷说不出话来,手又往袖中去寻摸那块玉璧——我猜到是他给我的,却没猜到他三万年前就给了我,那玉璧卧在我掌心,恍似有千钧之重。所以无怪陆允修执意要看这玉,也无怪那一世我将玉赠予广陵会惹得他暴怒。
  这玉原是我与他之缘起,亦是一切执念的开端。
  只是他这一番话说得极平静,眼神好似一口枯井,再生不出半分波澜。
  “道是姻缘前定,不知天命弄人。”他看着我,静静说道,“出云,我只恨机缘。”
  我不知该说什么,但他现今如此,恐怕也无须再说什么了。
  他走上前来,又静静看了我许久。
  冬阳高照,日光锐利,将他的轮廓映得分明,他站在我跟前,像许多年前站在地牢甬道中看着宋涿跑来的沈逐云,也像那一年将我囚禁在牢中的傅长亭。他也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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