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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陰 番外篇——by鲤鲤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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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美人图的名号在京中响了,美人心口痣的名声响了,我定国侯世子的名声也响了。且拜庄珩所赐,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梁吟心口原来有细细一点美人痣。
  我爹,一个大军阵前指挥若定的将军,将美人图丢到我跟前时,不知是气得还是臊得,脸都涨红了:“你,你跟这、这……你跟他纠缠什么!”事情太荒唐,他气急语塞,竟也不知道该怎么骂我才好。
  ——我真是冤枉。我哪里跟他纠缠了?
  总之,我就这么无缘无故领了一顿罚。
  过了几日,我再次气冲冲地兴师问罪到他跟前。
  他仍是那一身灰绿色的夏衫,仍在灯火阑珊的绦绦柳影里,仍是那样一个简陋狭小的书案,仿佛周遭的繁华烟云皆与他无关,提笔描画,在笙歌不断的街市中不动如山。
  我走到他跟前,沉着脸。
  他抬了抬眼,淡淡问道:“世子这一回又想要什么?”
  我说:“我想打你一顿。人我都带来了。”
  他笑了笑。他袖口挽起,一截劲瘦的手腕悬在半空,笔尖轻移,描出美人袖口一条婉约的弧线,而后才头也不抬道:“世子会后悔的。”
  我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皮笑肉不笑:“我也觉得我会后悔的。”
  他说:“那么在下可以将痣点回去了么?”
  我咬牙切齿不说话。
  他又说:“世子若想避嫌,还有一个法子。”
  我压着火气:“什么法子?”
  他说:“听过傅粉何郎么?”
  他说:“既然美人的心口痣不能去,世子去掉便好了。”
  他说:“魏晋时,男子傅粉也不稀奇。”
  他往我胸口瞟一眼:“在下这里尚有一些蜃灰。或可帮你在胸口抹一些。”
  我:“……”我抹你个头。
  庄珩说那几句话的神态,就跟他此时说“傅桓不行”是一模一样的。他的意思是,“我画中有痣,你身上有痣,既然不能共存,我的画是不能动的,那就劳烦你将身上的痣遮一遮了。”他觉得自己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十分理所应当。
  大概看我脸色铁青,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世子留着痣也可以。本来此事起因便全在于你。对于世子的心口痣,在下是全无意见的。”
  我说:“庄公子能四肢健全地活到今日,真是老天有眼。”
  他微笑自若:“世子过奖了。”
  梁州城子弟中,论起心胸宽大的,我论不上第一也能论个第二。但那一回,我被气得脸色煞白,真如傅粉何郎一般了。
  若非转日傅桓替他拿了一幅画来赔罪,我与庄珩这梁子就算是结死了。
  想到这里,我愣了愣。
  啊。我一直以为我是与傅桓先结识的,这么一想,我与傅桓这段孽缘,竟原来是庄珩牵的线、搭的桥。我思绪又飞快想到后来的事,想到了后来在傅桓房中见到的另一幅画,那副画没有落款,此时想来,竟与庄珩初时所画的那些美人图极为相似。
  只不过,那副画中不是当年梁州城的美人,与我也不仅仅只是神似而已了。画中远山近水,一片开阔天地。近处的水中有一枚圆石,池中有一男子,依偎着石头休憩,身上仅一件薄衫。匀亭的肌骨,水上水下的春光,还有薄衫襟口露出的一点心口痣。
  画中人的眉眼与我如出一辙。
  我那时以为画是傅桓的,傅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将我拉到身边去,手试探性地摸上我腰带,说:“兰徴,我也想看看你。”
  我因着那副画,便以为傅桓当真对我有意。
  如今想来,原来一开始就是误会。
  庄珩举着伞立在细雨中,目光已经从我身上移走,只淡然望着我靠着的这扇木门,静静地等着人来。
  我斜倚门框,双手环胸看着他,忽然问道:“庄珩。你当年,画过我两幅画吧?”
  我神飞往事,话题跳跃,庄珩显然是怔了一下,随后才将视线移过来。
  我问:“除了送到我手里的,后来傅桓手里的那副,是不是也是你画的?”
  庄珩没作声。
  我眯着眼,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庄子虞,你将我当什么?”我尾音在细雨里飘着,“你心里,又是怎么想我的啊?”


第13章 烟汀一抹
  “你心里,又是怎么想我的啊?”
  许多年过去,事实再次证明,庄珩果真是个厚颜无耻之人。
  我这般直言戳破,又蓄意戏弄,他却没有一点该有的羞惭,依旧十分平静地看着我,脸上甚至还带着点无奈。
  我直起身来,往下走一步。油布伞面在我眼前,伞沿下只露出他不动声色的嘴唇和下颌。我抬手,手背拂开伞面,他被伞遮挡的面孔便露出来。借了门口一级石阶的势,我居高临下望着他:“哑了?说不出话了?”
  落雨的春暮,巷中安静得几乎像是另一个世界了。
  我俯身,凑近到他伞下,握住了伞柄,与他执伞的手隔着一指距离——我想报多年前被他打着灯笼来戏弄的仇,便带着他的手将伞柄往胸口轻轻一收。
  他眉梢微一动,抬起眼来。
  便与我在伞下四目相对。
  我如今仗着自己不是人,很肆无忌惮。在一巷安静的雨雾中,在芦黄伞面遮蔽的黯淡天光下,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眉目鼻耳口唇一点一点看过去。
  这番举动本是刻意为之,然而不知何故,看着看着,却有些忘神了。
  我想起来,撇去他的古怪性情不说,庄珩人如其名,本是美玉一般的男子。如果说傅桓形容潇肃,可比作锋利的刀剑,那么庄珩缺确然是玉没错了,只不过是高山之巅不与世俗合流的冷玉。
  年少时我与傅、庄偶尔三人同游,旁人说庄珩和傅桓站一道是芝兰玉树,论到我和傅桓,话就难听了,说的是,蒹葭倚玉树。
  其中倚树蒹葭,正是区区在下。
  都道世子爷不学无术、不务正业,因此“蒹葭”的名声我担得很无愧,也很欣然。而且或有蒹葭苍苍,或有烟汀一抹蒹葭渚,都是美的,这世间本该既有玉树,也有蒹葭,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傅桓听了却大动肝火,不知使了什么计,令编排我的那几人犯了禁令而被逐出学舍。
  我那时涉世未深,单知傅桓是替我出气,却不知这番狭隘狠辣的用计最后还要落到我身上的。
  那几个学生出身贫寒,被逐出学舍后无处可去,庄珩暂时接济了他们。我听闻后觉得十分可笑,庄珩自己也家徒四壁,口袋里的钱恐怕还都是当初画美人图卖了名声换来的。于是我一面高高兴兴地宴请傅桓道谢,一面又封了几十两银子叫人给庄珩送去——这当然不是冲庄珩,那几个同窗遭难多少也是因了我。
  我在庄珩那里领过教训,本做好了银子被原封不动退回来的准备,谁知这一回庄珩收得很痛快,下人来回话,说庄珩替几位同年谢过世子。庄珩这个“谢”字我听得挺高兴,但下人紧接着又奉上一枚玉璧,说是庄公子押在我这儿,那几十两银子就当他跟我典当的。
  姓庄的踩我痛脚还真是一踩一个准——不过几十两银子,还当典当的?他把我定国侯世子,把我定国侯府当什么了?
  那玉璧我看也没有看一眼,叫下人送回去,说:“你跟他说,庄公子金口玉言,一个‘谢’字就够抵这些钱了。抵押就大可不必,我侯府的利息他付不起。”
  下人领了话要走,我又嫌不够解气,叫住他,又说,“还有一句。你同他说,庄公子原不必卖那些美人图自辱其名,当街鬻字,不须写其他,单一个谢字,不日就可富可敌国。”
  下人送了东西回来,我气还没消,赶着问庄珩什么反应:“那庄子虞听了,是不是面如土色哑口无言?”
  下人看我眼色,犹犹豫豫说:“那庄公子,听笑了。”
  ——怎么就听笑了啊?
  我目光在他面上逡巡,神思飞逸,想着庄珩那时若是笑了,该是什么样的笑。
  印象里他似乎极少动气,我对他的几次作弄和挑衅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以至于我常常生出一些混乱的错觉——庄珩好像比我多活过好几辈子,他的心境全然高于这凡尘俗世,面对我的举动,他用一种近似于年长者、上位者和旁观者的慈悲和冷漠,照单全收地包容了下来。
  那个被下人传回来的笑,不出意外,应当就是这一种。淡定自若的,不以为意的,举重若轻的,仿佛逗弄一个顽劣的孩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微微一笑。
  我垂下眼,看着他的嘴唇。庄珩的嘴唇生得薄,像抿着刀片,所以张口就会伤人。
  连笑也会伤人。
  这嘴唇突然动了:“你在做什么?”
  我抬起眼,庄珩的目光像静静流淌的一川夜河。
  生死相隔,百余年的游荡,给了我从前没有的底气,我说:“我在做你对我做的事啊。”
  我的视线又垂下去,滑过他的下颌,落到他脖颈上去。庄珩的喉结在我眼皮子底下上下滑动了一下,我想自己得逞了,就微笑起来,又补了一句:“我还在想,你想对我做的事。”


第14章 小兰和小鱼
  依照我的经验——我当然有过戏弄庄珩的经验——庄珩应付此类调戏很游刃有余。游刃有余的意思是厚颜无耻。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淡淡反问:“我想对你做什么?”
  啊,这平静的语气,这波澜不惊的神态,干得真漂亮,我心里为他击节——庄珩果然不负我望。
  我嘲讽:“庄公子想做什么自己不知道?”
  他半真半假地蹙眉:“喝了孟婆汤,有点记不清了。”
  我半真半假地笑:“孟婆汤看来兑了水,记一半忘一半。”
  他说:“你说的画是什么画,让我看一看,兴许便记起来了。”
  我说:“真可惜,时过境迁,玉石俱焚了。”
  他静了一下,看着我,也说:“真可惜。”
  庄珩的“可惜”,像在叹惋那副画,也像在叹惋其他什么。旖旎的氛围忽然便散了,一股意兴阑珊陡然席卷过我。斜风细雨吹过来,遍体生寒。我老早就说往事是不能想的。最开始,谁能想到定国侯府衔玉含金的世子爷,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可惜”二字呢?
  真要说起来,我原当不成淹死鬼,而应该是个烧死鬼——梁兰徵早在定国侯府的那场大火里,与那一份官员名单和那张画一起被烧死了。
  我松开了伞柄,退后一步,怅惘地说:“算了。”
  他问:“什么算了?”
  我说:“都算了。”
  庄珩看着我,也不说话了。
  我走下台阶回身同他并肩站着。想了这么说,说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人死不能复生,往事也不能更改。一切已成定局,到现在更是已经化作历史的尘埃了。如若有幸,百年后,我是史书上的短短一句,“梁吟,字兰徴,生于绍丰四年,卒于元通三年,袭定国侯爵,官至吏部尚书。”如果不幸,我什么也不是。
  我同庄珩静静地又等了片刻,门终于开了。庄珩便进去。进门一个狭小的天井,地上铺青砖,角落里一株刚抽芽的石榴树。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儿同庄珩打过招呼,领着他往堂屋里边去。
  春雨季,那堂屋阴湿,我原本因庄珩说什么“道长”心中还有些犯怵,谁知进了屋,竟然觉得通体舒畅十分自在。
  老头儿请庄珩坐,庄珩卸下竹篓子从里边取出一根钓杆来,交还给老头儿,口中说:“多谢道长法器。”
  就是这根钓竿钓上我来的么?我想到先前在苦水河里直冲天灵盖的那一下,浑身抖了抖。
  老头儿接了钓竿,手在鱼线上捋了捋,笑道:“看来李公子这趟没白走。”
  庄珩就说:“是接到了。”
  老头儿目光一转,说:“噢,这就是那个小兰?”
  ……小兰?
  我在旁边,听到这俩字的时候,浑身的汗毛霎时立起来了。我一把按上庄珩肩头,不太确定地问:“什么小兰?”
  庄珩当着那老头儿的面也不避讳,抬起眼来看着我说:“你不是小兰么?”
  “我当然——”庄珩的目光直言不讳,我一下子臊得说不出话来,这不仅是陈年往事,还他娘是深闺秘事了。傅桓生了一张比我还油滑的嘴,人前人模狗样,人后小兰小兰,那条舌头时刻都不闲着,如今做了鬼还要来隔空臊我。
  我的淡然没了。我的脸也涨成了酱红色。
  庄珩还要说:“从前听他玩笑说起过——他是叫你,小兰?”
  好的,庄珩的语气神态,又叫我在恼怒以外,莫名其妙又多了被捉奸在床的窘迫。
  我说:“小兰他爷爷个头。我叫你小虞好不好?”
  庄珩一下愣了,过了片刻,像是发现了好东西似的笑了一下,说:“也好。”
  我一股气在胸口哽得发痛:“你、你又凑什么热闹?也好什么也好?到底哪里好了啊!”
  作者有话说:
  小兰和小鱼used to be good friends.


第15章 快别瞎说了
  然后黄老道开口便叫我:“小兰公子——”
  庄珩在旁边抿着笑喝茶。
  我说:“我姓梁。”
  老头儿很识相,就改口:“梁小兰公子——”
  我说:“我姓梁名吟,表字兰徵。你就同小虞一样,叫我梁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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