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偶都市——by衣带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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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踏破千难万险,杀死了黑巫师,再一次从恶人手里救走了爱丽丝。
熟悉的掌声中,卢卡看向台下,去找寻他最喜欢的那张笑脸——但,他却只得到了一双泪眼。
欢笑的人群里,只有属于他的公主在哭。
——她为什么在哭?是我演得不好吗。
巨大的惶惑笼罩了他,直至伶人的所有者,带着她登上台。
“……感谢各位来宾,我们顾氏瓷业今后将携手何家一道……届时还望各位瓷业同仁通力合作……”
人们的掌声里,一个穿着白西装、梳着油头的男子走上台,向卢卡的公主彬彬有礼地伸出手。
公主回望了卢卡一眼。
少女梦里的奇迹没有诞生,只有现实冰冷而踏实的怀抱。
她一点点转过头,眼里的光熄灭了,她搭上那个男人的手,跟着他离开。
“不……”
卢卡第一次感受到了清晰的痛苦,伴随着人们的尖叫,死物迈出了他拼尽全力的一步,然后……
从高台上重重摔落下来。
陶瓷碎裂了,丑陋的裂痕如泪水般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脸颊上。
“别走……”
无人听到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胸腔里,卢卡低喃着她的名字。
“月圆。”
第一百零九章 “我爱你。”
卢卡说出他公主名字的一刹那, 颜格的意识炸开了。
他宛如从深海的坟茔里突然惊醒,一切隐约的线索,都在此刻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月圆……顾月圆……”
颜格夺回自己的意识时, 他作为瓷偶,刚刚被丢进库房的一角。
这里还是民国时期的顾府,那个……他外婆的, 曾经的家。
门外是顾老太爷盛怒的言语——
“——我的颜面简直丢尽了!偏偏在宴会上出差错, 这瓷偶必是不祥之物, 顾家不存有瑕疵的瓷器!一件也不许留,打碎了扔出去!!!”
“老爷, 你想想小姐, 她最喜欢这个伶人瓷偶了,大喜的日子, 何必呢……不如等月圆顺顺利利嫁出去再处置吧。”
“她必须马上嫁出去!尽快把婚事办完!”
顾老太爷的声音随着拐杖重重拄地的声音远去, 昏暗的库房里, 剩下十一个伶人在暗处无声地看着破裂的同胞。
卢卡,或者说是颜格,还感受不到它们的灵性……它们还没有真正被爱。
包括其中的爱丽丝。
穿越了无数时间,颜格看向她,此时她还是一件无与伦比的美丽死物, 还没有遇上她命中注定的那位母亲。
卢卡已经有了意识,他是第一个觉醒的。
他不能动,但是能听到、看到……甚至感受到喜悦与痛苦。
从万众瞩目,到一文不值,只是一步抓住爱人的距离。
颜格和卢卡被遗弃在角落里, 很快,仆役们将他抬走扔上废瓷车, 离开了这个他与公主的家。
他被丢进了废弃的窑场,与山一样高的失败品为伍。
风沙雾霾、滂沱暴雨、电闪雷鸣……卢卡感受到了自己的躯壳在一点点风化,感受到乌鸦停留在他脸上,啄走了曾被他的公主深深迷恋的湖绿色眼睛。
荒草在他脸上的裂缝里发芽、长大,让他的面容丑陋如怪物。
虫蟲钻入他的肺腑,老鼠啃咬他的骨头,他却一步都动不了。
他看着天空在蓝白金黑中轮转,看到黑色的钢铁巨鹰如死神般划过慈陵的上空,火雨毫无预兆地倾泻在他想要回去的地方。
战争将慈陵夷为废墟。
昔日的窑厂成了乱葬岗,带着弹孔的尸体一车车如同货物般被带到这里,火焰燃起带着油脂的黑雾,和着褴褛的行人,与哭声流向远方。
“我和你们一样,最终都是墓土中的残骸。”
“可是……我还在不甘什么?我还在执着什么?”
“为什么火焰还没有焚尽我的苦痛?”
太久了,久到触目所及的尸山被黄土埋没,久到蔓草荒殊,久到人们背着锄头来到这里,拨开白骨与陶瓷的缝隙,希望找到一片足供养活老小的沃土时,锄头在一片碎瓷中碰撞出了“叮”的一声。
那是只有最好的陶瓷才能发出的美妙响声。
“……这是个人吧?”
“天耶,这么大的瓷人,还这么完整。”
“当家的,背到古董街的黑市子卖了吧,能换不少粮票呢。”
再后来,卢卡带着颜格的双眼,乘上了黑暗狭窄的火车货箱,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不少新的所有者细心地清理他身上岁月的尘埃,但似乎是因为他不祥的命运,每一任所有者,都未曾挽留得长远。
直至,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先生在大城市的古董市场看到了他。
卢卡无法辨认出他的容颜,但卢卡记得他的戏腔——他曾在公主的婚礼上唱过一台戏,是那个年代慈陵的名角。
“我觉得,你是想回家的。”
老先生的眼睛熠熠生辉,带他回了慈陵。
可卢卡已经认不出慈陵了。
钢铁巨鲸在港口停泊,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城市穿梭,四处都是陌生的水泥高厦,再不见当年的十里瓷街,万国气象。
当然,也没有他的公主。
老先生在一个初秋的夜晚安静地离开了人世,卢卡听到时间带走了他——他再一次见证了死亡。
老人的家人将他带去了地下室,他又回归到一片黑暗里。
对卢卡而言,死是常态,但他又与其他死物不同,他有思想,有痛苦,还有愿望。
“所以时间,你为什么还不将我带走?”
黑暗深处没有任何回答,卢卡觉得这个问题或许要持续到下一个百年时……他听到了熟悉的乐曲声。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有人在地下室里翻出了一只老旧的留声机,乐声粗粝,满是岁月的刻痕。
但它新的主人似乎很喜欢,用小提琴为它接续上了后面的旋律,曲声流过尘埃满布的书架,沿着卢卡的帽檐、与脸上的裂痕,流入了他空无一物的胸腔里。
——卢卡、卢卡,今天我从老师那里学来了一首新歌,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喀嚓。
体内的齿轮在轻声叩响。
\"Are you...are...\"
喀嚓喀嚓。
胸腔里的锈痕在解体。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喀嚓喀嚓喀嚓……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尘封的白布落下,年轻的小提琴手愕然的视线里,尘封了将近一个世纪的瓷偶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了,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去。”
“赐予我生命的是你,我爱这份生命如同我爱你。”
“从我还是一捧卑微的尘土开始,从瓷窑里熊熊的烈火开始,我便爱你。”
“即便我已经粉碎,风也会带去我爱你的证明。”
……
星期二的傍晚,城市里的街道上火光迷离。
经过了一个昼夜的传播,十三个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名额传遍了所有的阵营,所有的队伍如同鬣狗一样搜罗着城市,各种各样的自有技能拼尽全力,终于在入夜的时候,猎取到了第一个人头。
“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可别怨我啊。”
周一过后,富华广场的博物馆回到了上一周的样子,只是里面再也没有了爱丽丝的琴声,空荡荡的宛如一座死城。
喷泉池里的铜像似乎也得到了伶王的命令,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来访的、提着同族人头的人类。
“好奇怪,象谷不是说博物馆四周都有卡哨吗,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
绕过一处没有井盖的人行道,随着离博物馆越来越近,男人便无视了周围的异状。
作为幸运的、第一个拿到盗贼人头的二阶强者,男人步伐飞快,能用瞬移的就用瞬移,一路避开所有可能被截胡的路线,借着夜色以最快的速度踏入了博物馆。
此时的博物馆已经没有了之前那种令人不得不跪拜的压迫感,看起来无害得甚至可以接待一次小学生春游。
“看来我是第一个。”男人脸上露出微笑,快步走过博物馆大厅黑白分明的地砖,循着整座博物馆里唯一的精神辐射来源走去。
最后,他来到了一扇大门前。
隔着一扇门,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金属的悲鸣,像是一团钢筋在互相角力一样。
“你……”男人咳嗽了一阵,躬身行了一礼,“您就是伶王?我已经按照要求带来了盗贼的人头。”
盘花大门开启了一条缝,缝隙不断扩大,露出了里面幽微的光,和一条长长的人影。
男人抬眼看向这道背影的同时,整个人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同时共振了一下,使他好一阵失神。
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连自己的血液流动都是有某种音乐韵律似的。
他没见过人们口口相传的所谓“伶王”,但这个背影一定非人。
男人捧起手里的人头:“我已经按照要求带来了盗贼的人头,我希望能得到我的报酬——拥有一副如您一样不死不灭的身躯与最强大的力量。”
他的算盘打得很满,第一个获得最强大的力量,然后就守在博物馆附近,来的人见一个杀一个,直到这周结束,他即便不是最强大的,也可以确保自己性命无忧。
在男人期待的目光下,“伶王”的背影动了。
一阵令人牙酸的怪声从他的身体里传出来,只见他手腕处、皮肉里有一根钢筋缓缓地滑了出来。
一根、两根、三根……混合着血沫的金属条,细一看,像是钟表的指针,刺穿他的皮肤,落满了一地。
男人吓傻了,看到那个背影仰起脖颈,活动了一下身体,长长地舒了口气,等到他想说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张口,整张脸皮掉了下来。
接着是手指、手臂、肩膀、头皮……他整个人被无形的丝弦切碎了。
“抱歉今天是我代班,只能实现你一半的愿望——又死又灭。”
“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人大叫着从被碎尸的幻觉里苏醒,一路往外狂奔逃离了这里。
耍完人之后,黎鸦看了看被丢弃在地上的人头,心里毫无波动。转过身,余光瞥见了落地玻璃窗里的自己。
作为最初唤醒卢卡的人,他每次与卢卡接触,都会不由自主地从他那里交换到更多的力量,而与此同时,他的活偶化程度就会进一步加深。
在这里,手上有人命的人会在潜意识里种下屠戮同族的种子,与文明世界越走越远,服从于自己的工具属性,最终与活偶们同化。
黎鸦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成为一具只知道疯狂演奏的空壳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过,在那之前……”
他要把颜格送回家,这才符合绅士……不,一个音乐家的风度。
“为什么忽然有一种很恼火的感觉,颜格在干什么呢?”
黎鸦自言自语了一阵,哼着凯尔特风格的小调,背起他的小提琴,走出了博物馆。
凭直觉往东边去找颜格的步子才跨出一步,脚下的大地忽然震了一下。
很远的地方,刚刚那个男人大叫着逃命,但刚刚逃入一条小路,他的声音就消失了。
“唔……”黎鸦盯着他消失的地方,跟上去,循着幽微的路灯灯光,他看到了一条长长的人形血迹。
很明显是刚才那个男人的,他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毫无挣扎之力,然后被拖进了……
黎鸦顺着血迹,看到了一个没有井盖、快将水泥地挤裂了的下水道口。
怪事,这座城市里应该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耳朵,他竟然没听出来叼走那个男人的是个什么东西。
看着黑黢黢的下水道口,黎鸦看着地面上的裂痕,随着地底下那东西的飞快蠕动,一直延伸向他直觉颜格所在的方向。
“啧。”
他将小提琴背好,跳下了没有一丝光的下水道。
第一百一十章 土壤
1975年11月, 我终于成了一个寡妇。
很遗憾我的丈夫没有死于他钟爱的大-麻,而是死于赌场的斗殴——我到的时候他的头骨被敲得血肉模糊,已经看不清楚他临死时的神情。
葬礼上他的情妇们一个都没有来看他, 我礼貌性地接受了那一笔恰好足够回国的赔偿金,带着三个孩子乘上了回家乡的船。
两个女儿对未曾谋面的家乡忐忑而期待,只有小儿子哭闹着不愿意和他的游乐园作别。
“Mom……Sorry.”女儿纠正了她对我的称呼, “妈, 我们把贸易公司卖了, 回去能做什么?”
回去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回去。
我笑着告诉她们回去捏泥巴供她们读书, 女儿们也笑了, 体弱的大女儿说想要学医变强健些,二女儿说想学会计, 回来帮我做生意。
女儿们都很自立, 但我是认真的。
这么多年, 我烧瓷的手艺和祖父那一辈的师傅们比起来依然平平无奇,充其量只是个喜欢捏泥巴的怪女人。
但就算只能捏泥巴,我也希望我捧着的是家乡的土壤。
颠簸了半个月,我终于踏上了慈陵的土地。
但此时的慈陵已经和记忆里不一样了。
那一年我走之后,这里被敌人的轰炸机炸得面目全非, 昔日的十里窑场,现在满眼青翠,成了一阶阶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