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的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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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尽职的车夫是拉默赫特老爷这两年新聘的仆人,有了前车之鉴,拉默赫特老爷这次可是精挑细选了一个忠厚又老实的人。
跟在主子身后,亚伦随着维兰德修长优雅的背影溶入庞大的人群中。
街道上,不同于往日的宁静祥和,微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杀戾之气。
身边的人,个个一脸愤怒鄙夷,快步疾走着。
有人手上拿棍子、也有人准备丢石头,随着长列队伍,一路往广场上走去。
维兰德愈看愈奇,连忙拉住一个路人,问道,「这位大叔,请问出了什么事?你们要上哪儿去?」
「你不知道吗?」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停下脚步,脸上扬着怒气,「拉尔斯家那个一板一眼、平常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的男爵,竟然跟一个穷酸画家勾搭上了,两个大男人一丝不挂、光溜溜躺在床上,干着不知耻的勾当!」
「呸!」男人说到这儿,不屑吐了口唾液,「真是肮脏,咱们安斯达特城的脸都让他们丢光了!」
「这……」听到这样的消息,维兰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了几句才又问:「那他们……」
「当然是留不得!」男人一副理所当然道:「主教已经下令了,今天晚上就将这两个罪人给烧了!」
「烧死他们?!」维兰德身子微退了一步,一双眼睛大大睁着。
「当然,留着这种不干不净的罪人,只会污染咱们安斯达特城。」
男人边走边骂,对两个男人苟合之事,显然恶心厌恶到了极点。
维兰德不敢再问,却又掩不住想探询的心。
他拉起耳边的连衣帽,稍微遮掩住自己的脸庞,混在一大堆人群中,跟在众人身后一路往城郊走去。
安斯达特城位处中欧,千百年来,一直是个纯朴的小城乡,从城南到城北总人口加起来甚至不超过四千人,是欧洲典型的迷你小城,城里大半都是克勤克俭的务农子弟,虽然生活清贫刻苦,但却咸少有像这样不名誉的败德事情传出。
显然地,拉尔斯男爵与男人之间的败德关系为向来平静的小城掀起了前所末有的惊滔骇浪。
郊区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大批情绪激动的围观民众。
维兰德跟在人群后面,远远地,他看见被众人唾骂的两个男人被倒钉在巨大的十字架上。
男人的双手双脚被麻绳绑在木桩上。两手掌心及两脚足踝分别被巨大的铁锤钉入一根又长又粗的铁钉,尖锐的长针穿透人体筋骨、牢牢嵌在木桩上,赤裸的肌肤被淌下的血水浸淫成沼泽般的深红,彷佛涂满红色颜料的尸身肉块,彩绘着令人怵目惊心的残忍色调。
看着眼前诡异可怕的景象,维兰德全身下上不自觉颤抖起来。
他知道,许多犯下杀人或侮蔑教廷的犯人,在处以极刑时会被钉上十字架,但绝不是倒钉上去。
倒钉十字架,这是多么重的罪行啊!
只有那些罪大恶极、连最后就赎机会都不配拥有的犯人,才会被教廷倒钉在十字架上。
他睁大眼看着刑场上身体四肢不断流血、披头散发,被身旁失去理性的群众丢掷石块而满身伤痕累累的罪人。
忽地,他觉得胸口好闷、好紧、好痛,甚至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苍白的颊盼不停冒出冷汗,紧握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完全无法扼制心中不断扩散的不安与恐惧。
「少爷,您没事吧?」一直紧紧跟在身边的忠实仆人亚伦关切问道。
「没事……」维兰德勉力说着。
「少爷,您要累,不如我先扶您到墙脚边歇会儿。」
维兰德看了他一眼,无力地点点头,「也好。」
在亚伦搀扶下,维兰德一步步走出人群,返到距离刑场约有十来公尺远的矮墙下。
倚在墙边,他睁着眼,无助又害怕地看着刑场里上演的残暴酷刑。
场上两个毫无反击能力的男人,终于被一群喊叫到声嘶力竭、力图维护正义的人们给定了罪。
在历经数小时的凌迟折磨后,黑暗的刑场上燃起了熊熊焰火,将两个男人活活焚烧。
赤红的火焰像夜光中明亮的烟火,飞窜冲入天际,整个天空彷佛哭红了眼的巨大怪兽,不停狂啸撕咬、挣扎翻腾着,周遭充斥着狂放的笑声、凄厉的哭声,也充斥着彷佛要吞噬一切的凶猛壮丽与悲凉可叹。
终于,夜色渐深,火势逐渐趋小。
被火焚后的两个男人,最终只剩下一堆焦黑失水的干瘪躯骨。
尽管如此,身旁的群众仍不时有人对两具黑血掺杂的尸块吐沫辱骂、指手诋毁。
维兰德静静看着,原来,人死后,罪孽是不会随着肉身的死亡一起消失的。
双眸蕴着露水,无言无语的水蓝色瞳眸里有着无限哀凉沉静。
他终于知道,就算有一天,他被人架上刑场,被赤红的火焰烧成血肉模糊的焦黑尸体,他身体里的罪愆,那像打出生就深嵌在他骨子里的邪恶罪孽,仍将永远烙印在他血骨中、永存不灭。
回到家后,维兰德连晚餐都没吃,就直接往楼上冲,关起门,将自己反锁在卧房里。
爱莉萨觉得奇怪,追问之下,才从亚伦口中得知少爷在回家途中遇见了一些可怕的事。
了解原因后的爱莉萨单纯地认为他家少爷只是被吓到了。
她耐着性子不停在他门外说些安慰的话,可维兰德怎么也不肯开门,众人没法子,只好由着他任性。
那晚,维兰德躺在床上几乎整夜未曾安枕。
他一直不停作梦,梦里有个大火球,不停追着他跑,他拼了命逃、却怎么也逃不了。
于是,他在火堆里挣扎,在熊熊火焰中不停大声呼救、但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一整个晚上,他感觉自己被大火给吞噬了好几次,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生生死死、虚无缥缈,却怎么也挣不开那火焰的牢笼。
一早醒来,维兰德整个人头痛欲裂,做了一整晚噩梦的他觉得全身酸软无力。
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但今天早上是最后一场复活节庆典的演出,他强迫自己必须振作起身。
下了床,他开始喊了起来,「爱莉萨、爱莉萨,帮我打盆水……」
话还没说完,维兰德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噎到般住了口。
他瞠大双眼、彷佛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一只手不停发抖,缓缓摸上自己的喉结处,「爱、爱莉萨……」
像是不相信是自己喉咙所发出的声音,他又叫唤了一次。
但从两片唇瓣所发出的声音,仍是那充满低沉近乎沙哑的嗓音。
维兰德不敢相信,他……他竟然变声了!
他变声了!
他曾经殷殷期盼的变声期终于来临了,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在这该死的最重要时刻!?
这是多么讽刺又荒谬的玩笑!
维兰德僵硬地站直身体,望着镜面中自己高大又充满男性线条的躯体。
他哭也似地笑了起来……哈、哈哈……
这是惩罚,
这是上天故意给他的惩罚!
他是个罪人,一个爱上男人的罪人,他污秽的身体与唇齿,根本不配站在神圣的合唱台上为天主吟咏歌唱。
所以,上帝选择在这个时候夺去他漂亮的童声女高音,选择在这个时刻让他清楚明白自己身体里的罪孽有多么肮脏又不堪。
虚弱地,他软下身子,整个人趴跪在地上,绻屈着身体,放声痛哭了起来……
那天早上的复活节演出,由于维兰德的突然变声,教会只好临时改由候补人选上台。
不过因为是临危受命,加上演出者的登台经验没维兰德丰富稳健,演出成绩自然打了个大折扣,但至少没出什么大乱子,也算是幸运了。
庆典结束后,杰西跟同学们互道再见,就匆匆忙忙赶往维兰德家。
一方面是探望他,另一方面,他也想听听维兰德变声后的声音。
想他以前刚进入变声期时,那又低又粗活像鸭子叫的声音,让年纪幼小的弟弟妹妹连笑了好几天。
不知道美丽的维兰德变声后,会是什么样的音色呢?他的音质向来甜美干净,想必变声后也会是个漂亮的男高音吧!
踩着兴奋愉悦的步伐,杰西来到市郊一处占地宽广的宅邸。
他直接拉住青铜大门上的金色圆环,连敲了几下。
不久,拉莫赫特家的老管事快步走出来应门。
一见到他,杰西立刻笑嘻嘻道:「晦!阿图尔。午安,我来找你家少爷。」
阿图尔一见是少爷的好友,客气地道:「杰西少爷,您来得不巧,我家少爷一早就出门去了。」
「出门?他上哪儿去了?」杰西怪道。这家伙才刚变声,就急着出门找人聊天吗?
「少爷说要上教堂告解,一早就坐着马车出去了。」
「告解?」杰西瞠大了眼。「他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一大早出门告解?」
「这……我也不太清楚。」显然阿图尔并不知道小主人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吧,少爷如果回来,你转告他,我有来探望过他,请他好好保重身子、要多休息,别太累了。」
「是,谢谢杰西少爷关心,」阿图尔朝他礼貌性一笑,「我会将你的话转告少爷。」
「嗯,谢谢你。」杰西朝他点头道谢后,才转身离去。
一连七天,维兰德都以身体不适为理由,向学校告了一个礼拜的假。
他的连日缺席,不仅老师和同学们觉得奇怪,连杰西也满肚子疑惑。
尤其,前两天,学校里开始流传一个奇怪的消息,说是有人每天见到维兰德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就乘着马车上教堂去找神父告解。
这实在有点夸张,他究竟犯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竟要每天天没亮就上教堂负荆请罪,太奇怪了!
杰西坐在椅子上,听着身边同学你一言、我一语,一颗心愈来愈往下掉。
他完全不知道维兰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天,他不只一次上维兰德家去。但老管事跟爱莉萨总是将他挡在门外,要不就说少爷不在、要不就说少爷累了,不想见客。
不想见客!杰西一想到这句话就有气,什么时候他竟成了维兰德的客人了!
他直觉地认为,维兰德在避着他!
为什么?他自认没做过什么惹他生气的事,为什么他要躲着他?
「喂!大消息、大消息!天大的消息啊……」
教室外,一个同学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大个儿,什么事跑得那么急?」
「有什么天大的事,快说来听听!」
几个同学将虎背熊腰的大个儿围住,好奇问着。
大个儿咽了咽口水,喘着气道:「刚刚我从教师休息室出来,听见老师们说,维兰德要转学了!」
「什么?维兰德要转学?」
「不会吧!念得好好的干嘛转学?」教室里发出一片诧异声,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的同学也全围了过去。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不过,听他们说,维兰德要到意大利,去比撒大学念书。」
「比撒大学!天哪,那有多远啊!」
「很远哪,在欧洲南方……」
「那咱们以后想见维兰德可就难啰!」
教室里,追问的、好奇的、舍不得的声音此起彼落,对于维兰德将远行意大利之事都觉得非常震惊。
毕竟,这决定太快、也太突然了!
杰西仍然没有见到维兰德。
虽然他用尽了一切办法,等门、写信、请人带口信,但还是一直没能见到维兰德。
为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他要这样对他!
杰西愤怒到几乎想杀人!
沮丧地站在树下,不停敲打着粗大的树干,他搞不懂为什么他俩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终于,在历经两个星期的相思煎熬后,杰西总算是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情人。
他在学校为维兰德举办的离别欢送会上,与他碰了面。
神色苍白的维兰德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原本圆润的脸颊也显得有点凹陷。
杰西坐在远处,望着他,眼中泛起一阵心疼。
欢送会上,一起念了三年书的同学们都有些舍不得,一会儿抱怨维兰德走得太急、一一会儿又吵着要与维兰德彻夜狂欢,还有几个同学卯足了劲拼命灌维兰德喝酒。
「喂,维兰德,到了比萨可别忘了我们啊!」
「听说南方的姑娘都是热情又大方,你可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放心吧,我到比萨是去念书,又不是去玩。」维兰德扬唇笑着,虽然笑意灿烂,却少了平日的豪情率性。
「这可难讲啊,你长得这么帅、家里又有钱,就算你不想要,搞不好有人自动送上门呢!」
「对啊、对啊,你可是那些千金小姐们虎视眈眈的白马王子哪!」
「呵,瞧你们说的,好像我要上妓女户去念大学一样!」
哈哈哈,维兰德的玩笑话让大家又笑了起来。
整个晚上,就在这样轻松热闹又带点离愁的气氛下进行着。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维兰德坐的位子离杰西很远,几乎是长形方桌的对角线两端。别说单独谈话,两人甚至连当众攀谈都有点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