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树下的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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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送会接近尾声时,两人仍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就在杰西再也受不了这种漠视,想起身离席时,远远地,他意外瞥见桌面对边的维兰德正盯着他瞧。
这是今天晚上,维兰德第一次正眼看着他。
微红的双眼里蕴着些许水雾,看得出来,他有些醉了。
迷蒙的双眼,直直盯着他,水蓝色的瞳孔里写满了复杂。
像是无奈、像是依恋,也像断绝了千百情愫般透明澄澈。
喝了酒后变得艳丽红嫩的双唇像慢动作般,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再见了,杰西!」
虽然隔得很远、虽然那句话的声音根本没能传到杰西耳边,但他知道,他知道维兰德在跟他道别。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这么无情掉头离去?
告诉我,为什么!
风和日丽的五月天,是个适合出门远行的好日子。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前车载人、后车载物,从安斯达特城郊的小道上,一路往南驶去。
维兰德坐在铺着软垫的马车里,幽静的双眼空凉地望着窗外。
终于要离开了!
有点无奈又带点不舍的离情依依,缓缓从心底泛开。
他仰起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毕竟,这是一条明确又不得不的选择。
突然,行进中的马车停了下来。
维兰德拉开车窗,问道:「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
「这……」亚伦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转头道:「少爷,是杰西少爷。」
小道上,杰西站在路中间,整个人张开双手挡在车身前,不肯让路,强硬怪异的态度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叹了口气,维兰德推开车门,无奈地走下车,「嗯……有事吗?杰西。」他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
「嗯。」杰西点点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单独谈谈。」他毫不拐弯抹角说明来意。
「在这儿说不行吗?」
「不行!」他强势地拒绝他。
「这……」看着他,维兰德犹豫起来。
「怎么,咱们同学多年,单独跟你说上几句也那么困难吗?」
终于,维兰德点了点头,「好吧,不过,我们还要赶路,希望你别耽搁太久。」
杰西没有吭声,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般,粗鲁拉起他的手,带着他一路往旁边的树林里走去。
两人一直走到距离马车停靠处有些距离的地方,确信附近没有人后才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劈头第一句话,就充满了火药味。
维兰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丢了句,「算了吧!杰西。」
「算了?什么意思?什么叫算了?你给我说清楚!」
维兰德抬起头,无奈道:「结束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
「为什么?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吗?你很开心、我也很快乐,为什么要结束?」杰西抓住他双肩,猛力摇了起来。
「不好,一点也不好!」维兰德斥断他的话,「你知不知道拉尔斯男爵被人倒钉在十字架上的事?」
杰西沉默了下,随即点点头,「……知道。」
「他破人烧死了,你知道吗?」
杰西又点了点头。
拉尔斯男爵被烧死的那晚,他正跟一票同学喝得酩酊大醉,他是事后才听说这天大的事儿,虽没有亲眼瞧见,但也可以想象那可怕的惨状。
维兰德闭上眼,深吸了口气,「那天晚上……我人在刑场,就站在广场附近,一切的状况,我都看得很清楚。」
「那又怎样?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谁教他们那么粗心大意,没锁门就办事,只要我们小心点……」
「小心点又怎样?难道我们要一辈子躲在不见天日的森林里作爱吗?」
「维兰德……!」
「杰西,不是我想走,而是我不得不走啊!」维兰德强压下心里反复的煎熬,「我何尝不想跟你在一起?但是,我好怕,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每天晚上都作恶梦,梦到我们破人破门出教、被倒钉在十字架上,被人用又长又粗的铁钉一根一根,敲打进身体里,我的同学嘲笑我、我的朋友辱骂我、我的邻人殴打我,甚至连我的亲人都要遗弃我……」
「维兰德……」
「杰西,你还不明白吗?一旦我们相恋,就会被破门出教,就是昭告天下我们要公然与全欧洲人民为敌,从南至北、由东到西,千百里土地上,没有任何一吋是可以供我们容身栖息的……我们身上的罪孽,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埋进死人坟墓里,也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啊!」
「别这样,维兰德,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杰西搂住他的肩膀,将他拥进怀里安慰着。
「杰西……」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维兰德眼中蕴起了水雾,「原谅我,不是我不愿意见你,而是我怕,我好怕见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杰西不停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维兰德睁开他怀抱,吼了起来,「我好怕你、怕死你了!每次只要一见到你,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想法就会轻易动摇,只要你一个眼神、随便说上几句好听的甜言蜜语,我就像个傻子般、一颗心几乎全掏出来给了你,我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懦弱、那么胆小、那么优柔寡断,又那么疯狂地……爱着你!」维兰德吼叫的语音,到最后变得沙哑哽咽起来。
「维兰德……」杰西一颗心几乎全揪疼起来。
「杰西,就当是我求求你,放了我吧……」
拭去脸上不争气掉下来的泪水,维兰德软着语调说道:「放了我吧!如果,咱们还有通往天堂的机会,就别再回地狱里去了,好吗?」
地狱?!
呵呵,杰西苦涩地笑了起来。
维兰德竟将他们之间的感情比喻为地狱,他对他的爱,真有那么邪恶不堪吗?
轻轻拨开他额前的浏海,杰西温柔地问道:「你……还会再回来吗?」
低垂着脸,维兰德僵硬地摇了摇头,「不……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杰西失望地垂下眼。「维兰德……」轻轻地,他唤了声,捧起白皙无暇的脸庞,轻柔地物上他,像是生命最后诀别般,他细细感受着唇边的柔嫩与甜美,「我会等你,不管多少年、不管你是否回来,我都会在这儿,日日夜夜、清晨夜晚,只等着你……你要记着,牢牢记着,在家乡、在图林根的小镇上,绿色菩提树下,有个又穷又傻的痴心汉、一个爱你爱到无法自拔的可怜虫,痴痴地在这儿等着你……」
「杰西……」维兰德难过地看着他。
「别哭……」吻上他泪湿的眼睫,杰西又道:「维兰德,相信我,我会努力,努力工作、努力学习,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有能力保护你的男人,我们是一对幸运的恋人,我们不会被烧死、也不会被遗弃,所以,我会等你,等你回来……」
「杰西!」维兰德抱住他,将脸怀在他胸前,不顾一切,放声哭了起来。
「维兰德……」含着泪水,杰西也紧紧回拥住他。
分不清是感动还是离别的忧伤,那天上午,两个大男生抱在一起,让泪水滔滔奔流,足足痛哭了好一阵子,直到两人双眼红肿、失声哽咽,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微风轻吹,带着离情思愁的夏日清晨又悄悄地远去。
第九章
时间的钟摆,像是一具被上了发条无法停下的巨大齿轮,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随着春夏秋冬四季变换的脚步不停往前走着。
维兰德离开后的隔年,杰西也从圣伯尼菲斯学园毕业。跟他同期离开学校的还有伊莱斯、马克维奇及法夫纳等太阳兄弟会的成员。
毕业后的同学们,各自有着不同的出路。
伊莱斯继承家业,在家里的地毯织工厂里当起了小老板,每天过着数钞票的安稳日子;喜欢搞怪的马克维奇,在一家面具制造工厂当设计师,继续发挥他稀奇古怪的艺术天份;而憨厚老实的法夫纳,幸运地在宫廷里谋得一个小小的文官职务,每天抄抄写写、乐得轻松自在。
只有杰西,他不顾父母亲的强烈反对,只身前往德国南方的弗莱堡领地上,拜当地著名的管风琴制造师哥特弗里德为师,学习管风琴制造技术。
许多同学都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到那么远的地方,学习那种艰巨又困难的工程?
杰西跟以往一样,像个痞子般笑道:「为了我的爱人啊,我想为他打造一架全欧洲最漂亮的管风琴!」
听到这劲爆的答案,一干死忠兼换帖的同学全都瞪大眼、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他家老大什么时候有爱人来着?怎么大家都不知道!
七八个男人、十几只眼睛,看来看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的,他们家老大这两年,不但脾气怪,连说话也常常让人听不懂!
是不是人长大以后,个性都会变得愈来愈不可爱呢?
在弗莱堡当学徒的日子是非常忙碌又充实的。
每当春天跟夏天来临,黄色铃兰花开满中欧各大小城市时,杰西就跟着老师还有其它学徒一起走访许多教堂,研究管风琴的建造与设计,每天从早到晚,俯首在庞大又繁复的设计图前做功课;除了管风琴外,老师也教导他们提琴的制作与修缮,让学徒们对各种器乐都能具备基本的维修能力。
长时间的工作与学习虽然占去他生活的大半重心,但每年到了深秋时分,他就会向老师告一段长假,一个人徒步走上数百里的路途返回安斯达特城,陪着家人一起过冬。感觉上,这似乎有点辛苦,但杰西一点也不以为意,甚至有点盼望似地期待。
他喜欢在白雪纷飞时候,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雪天一色的洁净道路上,那空无一人的绝望与孤独,总是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年少时候遗留在记忆中的甜美与温暖。
过了寒冷的冬天,又是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季节。
杰西仍维持着每个月写信给维兰德的习惯。不管他人在哪儿、不管工作多忙多累,购买昂贵的纸笔与墨水写信给远方的好友,已成了他客居异乡、飘泊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与精神支柱。
虽然他写信写得很勤,但维兰德却很少回信。
只有在每年圣诞节来临前,他才会接到一封远从威尼斯寄来,却没有任何署名的卡片。
刚开始,杰西觉得奇怪,为什么信会从威尼斯寄来呢?
经他一再跟维兰德家里的管事打探,才知道原来他们家向来养尊处优的少爷受不了
比撒大学犹如修道士般的严苛生活,念了一年后,就转往威尼斯去了。
听到这儿,杰西不禁笑了起来。他很想跟维兰德说:瞧,你根本就不适合那种循规蹈矩的死板板生活!
维兰德,你天生就是自由的!
在杰西满二十岁那年,他酗酒成狂的父亲终于在一次酒醉后,不慎跌落山沟中摔死。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噩耗,母亲哭得激动不已。
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杰西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毕竟父亲待他并不好,可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觉得有些难过。就像小妹朵丽拉死的时候一样,每当家里每少了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很不喜欢那样的感觉。
虽然他自认为对生离死别这种事早已看得透彻、麻痹了,但身体的本能似乎一直都不能习惯这种绝对的孤独感,就像他不能忍受维兰德离开自己身边一样,那种几近疯狂的相思与煎熬,常常折磨得他夜夜辗转难眠、枯坐到天明。
纵然如此,日子仍是一天天往前走,手中的信仍是一封又一封随着不知名的信差,寄到遥远的南方威尼斯去。
当寒冬第一道初雪再次落下时,距离维兰德离开的那个夏日清晨,已整整过了五年多。
一早,杰西注视着镜面中英挺出色、昂然挺拔的自己,稍稍拉整一下衣衫、整理仪容后,就提着工具箱出门。
早在一年前,他已从老师哥特弗里德那儿毕业,返回安斯达特城工作。
他在城里一家提琴工厂上班,平常除了帮人修修大提琴、小提琴外,也帮忙教会做管风琴的维护与修缮工作。
日子是平静且安稳的,虽然寂寞与相思总是不时盈满心头,但只要咬牙撑一撑,似乎还不到捱不下去的时候。
直到,那个下午,一个从威尼斯来的商人,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威尼斯发生了瘟疫,死了好多人!
杰西坐在酒吧里,握在手中的酒杯差点滑落地上。
他迅速站起身,奔到那商人面前,发了疯似地不停追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发生瘟疫?情况严不严重?死了多少人?」
坐在酒馆里,喝得七分醉意、挺着啤酒肚的男人,一张嘴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位小哥,你不知道啊,那状况真是恐怖极了,整条街都没人敢出门,大家怕被感染、躲了起来,尸体一具又一具堆在停尸间,真是可怜啊……」
杰西愈听脸色愈难看,整个眉头皱得像被刀锋砍过般、深深纠结着。
当晚,他立刻上维兰德家打探消息。可不巧的是,拉莫赫特老爷跟爱莉萨一起出了远门,老管事阿图尔跟其它奴仆们对少爷的近况并不是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