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老师(下)》——by白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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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已轰然决堤,苏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啜泣声。
「这些年来,我拼命发展事业,一方面是为了排遣没有你的寂寞,一方面,是想要出人头地,成为名人,这样你就可以经常看到我,不会忘了我。」男人的声音,有着沉甸甸的份量,「为了你啊……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你别这样……」苏珣哑声道。
身体越来越冷,感觉生命在体内一点点流失,他睁大焦距已然模糊的双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提醒自己不要昏过去。
「真的不可能了?五年的等待也不行?你说过爱我吧?即使跟别人走,你心里一直有我吧?只是因为过去太多阴影,所以才无法相信我,不是吗?那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么长的时间,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对你的感情?到底要我等多久,你才能回到我身边?只要你肯,一辈子我都等!」
说着说着,华剑凛激动起来,「以前我太年轻,犯下弥天大错。内心明明对你有莫名眷恋,却不知道那是爱情。那时我根本不懂爱,只知道一心往上爬,没想到,会为此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可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犯过错,就因为这个错,你就宣判了我的终生死刑吗?老师,告诉我,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我只需要你这个回答,告诉我啊!」
眼前阵阵发黑,苏珣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能给男人留下任何希望,于是他断然道:「华剑凛,我曾经爱过你,但是已经时过境迁。郭晖阳对我很好,你别担心,他正托朋友办去巴拿马的签证,我们应该很快会出国。你别来找我,把我忘了吧。今天晚上,我是打电话来向你告别的。」
「出国?开什么玩笑?我不允许!」男人发出抓狂的怒吼,「不要跟他走,老师,你会毁了自己的。别再骗我了,如果你真的很好,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告诉我真相!」
体力流失的速度在加剧,虚软的双腿已经撑不住全身重量,苏珣用手撑住玻璃门,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今晚……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真的很美……所以我忍不住给你打个电话,和你分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亦渐渐往下滑。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华剑凛,我从不曾后悔……遇到你……只是希望你忘了我……忘了我吧……」
冻僵的手臂颓然垂下,再也无法抬起话筒,「叭」地一声,掉了下来。
「老师……老师……」
依稀可辨男人焦急的呼喊,苏珣却无力回答,他看了看不断晃荡的电话,然后,吃力地转过头,凝视着眼前寂静的空旷长街。
黑暗街心,一眼看不到尽头,正好通往男人的路途,遥如雅各的天梯,可望而不可及。他知道,那是他永远也到不了的终点!
无法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希望下辈子,下辈子不要再遇见彼此,这样,他们都可以活得轻松一点。
唇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苏珣静静阖上眼睛,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漩涡中……
原本紧握的左手,微微松开。银色的男式戒指,在惨淡暮色中,若隐若现,仿佛爱情尚未燃尽的最后一点火花。
太多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起伏跌宕,像飓风刮过湖面,一层又一层,搅乱一池碧波,连带搅痛他的心。
脑中的画面一片混乱,仿佛是现在,转眼却又回到过去,来来去去都是男人的脸。一下子是少年模样,一下子又变为成熟的男子。他交错在梦与现实之间,跌跌撞撞,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幻觉。
其实,是真是幻又有什么必要?
入目所及,一片白色。
是天堂还是地狱?
苏珣愣愣地眨着眼睛,不太清楚自己是否依然活着,眼睑一抬,就看到趴在床边的男人,更加增加了这份虚幻感。
男人的侧脸对着他,酣睡正香。好几个月没见,他的头发比最近看到那次长了些,凌乱覆在额前,透出一丝慵懒,淡化了凌厉深刻的线条。
时光仿佛回到过去,十七年前,他也经常看到男人这副模样,肆无忌惮地趴在医务室床上,偷懒休息。
多令人怀念呵,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依然是孤傲不羁的少年,而他,依然是那个性情温和、宛如白纸的保健老师。
想伸手抚摸那张脸,指尖才颤抖了一下,华剑凛立即惊醒,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老师,你醒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还是已经死了?」苏珣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梦呓。
华剑凛心疼极了,「老师,你没有死,也不是在做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那时你已经昏迷过去。我吓坏了,立即把你送入医院急救。一天一夜,你总算清醒过来,谢天谢地!」
苏珣愣了一会儿,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着男人英挺憔悴的脸颊、有点扎人的下巴……如同不小心闯入魔幻梦境的小孩,对眼前重生的景色难以置信,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弄碎什么的触摸,揪紧了华剑凛的心。
他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动,只是凝视着,一眨不眨地盯着此生呕心沥血的爱情,胸中酸楚,热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指尖触到温热的泪水,苏珣露出迷惑而心疼的神情,「你哭了?你别哭啊……」
是残像吧?
一定是残像!
可若真的是残像,又怎会如此清晰,互相纠缠的视线,又怎会如此痛彻心脾?
华剑凛一把握住他的指尖,颤抖着吻了吻,然后忍不住俯下身,不顾一切地攫住他的唇……
扑天盖地的火焰迎面袭来,呼吸被瞬间夺走,强大而执着的力量掠夺着自己的所有,将每一滴唾液都汲取殆尽!
久违的分离,令累积的渴望达到了即将爆炸的临界点,除了语言,就只有行动,藉以这个焚心般的热吻,将自己这十几年来的相思、煎熬和无尽的爱意,全部传递给他……
不知过了多久,华剑凛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苏珣原本毫无血色的唇,此刻一片红润,因唾液的滋润而亮亮的。他的呼吸有些不畅,胸膛上下起伏,望向他的眼眸,终于从茫然变得清朗。
「真的是你……」
前世今生都仿佛在此刻重叠,四目交投的刹那,跨越生死边界。他的心,有着崩溃般的脆弱。
「是我。」华剑凛握紧他的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珣颤抖着双唇问。
「其实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前往兰州的路上。郭晖阳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上头早下达了命令,要把『天府花园』的案子当成今年的要案来抓,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主要的涉案人员缉捕归案。」华剑凛低声解释道:「如果他到兰州后,小心行事,或许还能多躲一阵子。可他太张扬,和人四处出入公众场所,没费多大力气,我专门聘请的私家侦探,就查到了他的蛛丝马迹,于是我马上开车过来……」
「你还请了私家侦探?」苏珣愕然道。没想到男人竟会做到这个地步。
「只要能找到你,就算挖地三尺,我也要把整个兰州城给翻过来!」华剑凛的语气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只是一看到苏珣,立即变得温柔起来,「老师,幸好你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很快查到你的方位,赶过来。你知道你那时的情况有多糟糕,要是我晚来一步,恐怕再也见不到你……」
声音哽在喉口,当时的情形,他这辈子绝不想再回忆。当冒着风雪,匆匆赶到街边窄小的电话亭时,一眼看到倒在地上、全身犹如冰块的男人,华剑凛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下意识去探他的鼻息,幸好还有一丝尚存,否则,他肯定会当场发狂。
真是万幸,上天还是眷顾他的!
将心爱的人的手指握在掌中,华剑凛心中充满对人生的感激。
「我不是好好的吗?你别担心。」苏珣打起精神道。
自己全身仍在隐隐作痛,丧失听力的左耳,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稍微一动,大脑就像被刀割一样,连情绪略有波动,残破的身体就有支撑不住的感觉,但为了不让男人担心,他硬一声不吭。
「老师,我没想到,你一直留着这枚戒指。」华剑凛眸光一沉,激动地拉过他的左手。苏珣这才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已经被套上了那枚银色指环,在阳光下发出细细光泽。
「你不是叫我好好保管吗?」苏珣淡淡一笑,没有告诉男人,正因为这枚戒指,才令自己受到如此深的伤害。
「老师,我们明明深爱彼此,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回到我身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华剑凛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手上的戒指。
是啊,一对相爱的人,历尽波折,终于能在一起,难道不该纵身投入这幸福结局,享受劫难之后的甜蜜?他还在犹豫什么,畏缩什么?
脑中掠过一道人影,苏珣一惊,忍不住挣扎着坐起来,「郭晖阳……郭晖阳他怎么了?」
「老师,被他害成这样,你还记挂着他,这种人渣,你管他去死!」华剑凛咬牙狠狠道。
「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跑出来前,我推了他一把,不知道他有没有事……」
「他早被抓了,找到你的同时我就报了警,如果没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已被专案人员押解回去。」华剑凛的脸色沉了下来。
「是你报的警?」
「没错,我是。事实上,如果不报警的话,我怕自己当场控制不住就宰了他!敢把你害成这样,我绝不原谅!」
「他不是有意的……」苏珣叹道,「他心里也很苦……我真的不想见到这样的结局……」
「老师,别告诉我你放不下他!」熊熊炉火在心里燃烧,果然还是应该早点把郭晖阳杀人毁尸,一了百了,华剑凛无比嫉恨地在心里想。
「不是这样的。」苏珣轻叹道:「和他在一起,有八年了,完全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以前他在市内,好说歹说也是个身居要职的人物,混迹官场,意气风发,手下一堆人供他使唤。现在却落到这个下场,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被抓回去后,不知道会被判几年。这种日子,你叫他怎么过得下去?如果我在这个时候丢下他不管,他实在太可怜了……你也不想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吧……」
「难道我就不可怜吗?」华剑凛猛地站起来,困兽般在病房内走来走去,激动地挥舞双手,「老师,别再做滥好人了。这次我不会重复以前的错误,轻易就放手让你跟他走,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在我身边,哪怕要遭你怨恨!」
华剑凛停下来,双手撑在床头,目光阴隼,「死心吧,老师,我绝对不会放你去他身边!」
苏珣不禁苦笑,「我又没说要回到他身边,我又不是圣人。我给过他机会,却被他毁掉,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给予一点支持。然后给他请个最好的律师,能洗脱不应有的罪名的话,就尽量帮他一把。」
「这些不用你担心,我会一一替你处理。」华剑凛断然道:「我会请全市最好的律师,替他打官司。证据确凿,判刑是肯定的,只在于长短而已。我答应你,我会替他疏通好关系,尽量轻判。但你也要答应我,从此不再见他、不再提他,把他这个人,彻底从你心里抹掉。」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抹掉过去的痕迹,那岂不是连我们的过去,也要一并抹掉?」苏珣叹息道,眼神十分哀伤。
华剑凛心疼了,坐到床边,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吻了吻他的额头,「老师,你别怪我的霸道,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
环抱住自己的结实胸膛,传来久违的熟悉温暖,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苏珣差点掉下泪来。
「我一直都是你的。只是以前,因为种种原因,没办法和你在一起,今后……」
「今后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男人发誓般地说,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指尖。
苏珣没说什么,只是躺在他怀中,沉静而哀伤地看着他,这眼神几乎令他疯狂。他的脸颊苍白依然,指尖冰凉依然,然而凝视着他的眼眸,那般静默、温柔,充满了包容一切的力量。
历尽坎坷,他身上仍能焕发这种光辉,不怨天,不尤人,平静地接受生活给予自己的一切赠予,无论是好是坏。以最谦卑的姿态,坦然面对人生的狂风暴雨。看似比谁都懦弱,但实际上,却比谁都坚强。
就是这种骨子里的柔韧和包容一切的温柔,将他的心牢牢吸引,让他的眼中再也容不了别人,无论相隔多久,无论光阴荏苒,沧海变成桑田,也无法将他留在自己脑海深处的残像抹去。
内心悸动不已,华剑凛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在胸口堆聚沸腾,再也按捺不住,一遍遍吐露心声,「老师,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爱你……」
苏珣听了,微微一动,抬头看着他。目光清亮似水,有些东西,正不断满溢出来,只是眼眸深处,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悲伤。
为了抹去这丝悲伤,华剑凛抬起他的下巴,一遍又一遍,用自己炽热的双唇,印上令彼此灵魂悸动的吻……
再舍不得放开。
想吻他到天荒地老。
整整十七年呵,他终于拥有了他!可为什么,即使有他在怀中,仍有抓不住的感觉,仿佛下一秒,他就会突然消失?
恐惧未知的不祥感,华剑凛紧紧抱住他,恨不得将他嵌入体内,与自己融为一体。
这样,就可以永不分离。
第十九章
苏珣在兰州医院做了耳膜穿孔修补手术,并住了一个星期的院。他身上多处软骨组织损伤,看着那些青紫交错的伤痕,华剑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仁慈,没有一刀宰了郭晖阳。
撇下所有事务,华剑凛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精心照料下,苏珣纵然体质偏弱,但仍痊愈得不错,华剑凛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到B市后,不待安顿好,苏珣就提出要去见郭晖阳,华剑凛内心不悦,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像个黑面神一样,绷着脸,送他去看守所。
看守所在市内闹中取静的地段,入门即是花坛,可惜现在是寒冬,繁花凋零,只余几棵劲松,迎风傲立。
华剑凛似乎已经提前打点好,与一位身穿制服、官阶不低的警员打了个招呼后,就一路绿灯,很顺利被带入会见室。
所谓会见室,其实只是一间小小的、没有任何窗户的封闭式房间,一进去,便给人窒息的感觉。苏珣在方桌前坐下,华剑凛没有坐,站在他身后,门口肃立着一名持枪警卫。
不久,神情委顿、眼神涣散的郭晖阳,就摇摇晃晃出现在门口。他消瘦得厉害,下巴满是胡渣,身上仍穿着那晚的西装,脏乱不堪,皱成一团。
他的头上缠着一层纱布,那晚被苏珣一推,额角受了点皮外伤,手上没有戴手铐。虽然是重点缉查对象,但毕竟只在审问阶段,且鉴于他以前的身分,并没有将他当成普通嫌犯看待。
见到苏珣,郭晖阳精神一振,猛地冲过去,「苏珣,是你?」他万万没想到,前来探望他的访客,不是别人,竟是苏珣。
华剑凛向前一步,以高大的身躯挡在他和苏珣之间,眼中喷出怒火,冷冷道:「郭晖阳,你不要随便靠近他!」
郭晖阳看着他,再看看苏珣,心中了然,眼中兴奋的火花霎时黯淡,如一头丧家犬,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苏珣,对不起……那晚你没受伤吧……我不是存心的,真的……」
「我没事。」苏珣打断他,「你怎么样?」
「哪有什么好不好,」郭晖阳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起来,「一日三餐还是有的,不会轻易让你饿死,但我却宁可早死早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