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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恩记》——by公子欢喜/冥顽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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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筹交错之际,不知哪裡来了个穿著一身锦衣的男子。起先还没人注意,直到他靠近了主桌从李太奶奶手裡抱走小娃娃时,眾人才慌了。纷纷停了筷子看著,却谁也没敢动。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苏凡总觉得,一个凡夫俗子若长到顏子卿那般,便足以当得起「玉树临风,风采翩翩」这八个字。
篱落那般的,是修道的妖精鬼怪,通身的气度便不是常人能有的,更何况他是狐,长著一张能用「漂亮」来形容的脸似乎并不奇怪,看久了也就是这麼个样子。
可眼前的这个男子却不知该用什麼词来形容,说是俊朗挺拔似乎太过生硬了,说是姿容绝世却又是太过女气了。
有著这样一张漂亮得有些太过的脸,却又浑身散发著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霸气,这样的威严气度,比起兰芷家的那位墨啸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麼时候靠山庄竟来了这样的人物?
几个年轻大胆的后生执著木棒、锄头将他团团围住,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只抱著那孩子仔细看。
苏凡这一桌恰好就在主桌边上,那男子的一举一动一一落在了眼裡。
如此出眾的人物,想必在某处必然是一言九鼎尊贵无双的,却在看著孩子时,脸上悲伤落寞得彷佛一无所有。没有人有动作也没有人说话,屋子裡连呼吸声也几乎听不到。
「文舒……」寂静中,两个字唤出口,泪也一滴一滴地从眼中落下。
熟睡的孩子似察觉到了滴在脸上的泪,羽扇般的睫毛抖了抖,睁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注视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我是勖扬啊!文舒……」男子紧紧地抱著孩子,慌乱地去用衣袖擦去孩子的泪水。「是我啊……文舒。我知你恨我,可你却恨到轮回转世将我彻底忘记麼?
「文舒……是我不该,是我愧对於你,文舒,為何你如此绝情,竟不给我半分机会从头来过?我寧愿你恨我千年万年啊!
什麼叫过往种种烟消云散?我始终亏欠於你,你叫我如何烟消云散?文舒……」
孩子依旧「哇哇」地哭著,不停地挥舞著小手,想要挣脱男子的怀抱。
方才还是如何盛气凌人不怒自威的人,此刻却也哭得不能自已,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嘴角却突然弯了起来。
「文舒,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忘记就就忘记吧,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嗯?呵呵……」笑声说不出地诡异,让人心头一阵发毛。眾人还没回过神,一阵紫烟冒出来,等烟散了,那男子连同孩子的身影没了。
李太奶奶眼一翻,立刻晕了过去。
饭自然也就吃不成了,眾人七手八脚地帮著收拾,又宽慰了主人家好一阵子。
等回家时,已是大半夜了。
「这究竟是怎麼回事?」苏凡问篱落。
篱落只握紧了苏凡的手闷头走路。
「爱恨纠葛唄。」管儿代替篱落回答:「那孩子啊,前世定是和那个男人羈绊甚深,人家亏待了他,他便投胎转世了,却没想到人家追来了。
「这两人都不是一般的主,山野裡的散仙要想开了命门投胎是万万办不到的,非要修行千年,位列仙班的才成。」
苏凡似懂非懂地听了,回想起那男人痛哭又发笑的情形,心裡也跟著难受起来。爱也好,恨也好,如若一方忘却了,昔日一切再如何羈绊,终是水月镜花,于另一方而言,确实苦痛难当。
「苏凡。」吹熄了烛火,苏凡才刚坐上床,篱落就贴过来紧紧抱住了他。
「怎麼了?回来的时候就不说话。」
「苏凡,苏凡,如果有一天你也轮回转世了,我一定也会这个样子来找你……
「不,我不要你轮回,我不要你忘记,我不要……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面对那样的你……苏凡,一世於你而言是漫漫几十年,对我来说,却只是一瞬啊……苏凡……」
今夜无月,天上半点星子也没有。房裡漆黑地,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苏凡抬起头,唇贴著他的脸一点一点吻过,最后停在他的唇边,「总说我笨,你自己不也是?以后的事,想它做什麼呢?
几十年,你是在咒我活不过百会早逝麼?……」
再说不下去,话语消失在纠缠的舌间。
「我乾脆住隔壁去得了。」小狐狸在外头把整个人都埋进被子裡。
那个叫勖扬的男子与李家的小曾孙彷佛是有隐身法一般,无论庄中的人们怎麼找,即使又去河对岸的靖江城裡翻了几回,却是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没有。
按理说,这麼个容貌出眾又身穿华服的公子手裡还抱了个小婴儿,在穷乡僻壤裡该是十分扎眼才对,可除了满月宴那天晚上,竟是谁也不曾见过这麼个大活人。连人家是什麼时候进的庄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太奶奶自打那晚昏倒后,就一直病倒在床上。
苏凡带了篱落和管儿过去探望,一屋子的愁云惨雾叫人也跟著压抑起来。
老太太半躺在床上直直地对著管儿看,嘴裡喃喃念著:「宝儿,我的宝儿……」
苏凡坐在一边安慰了一阵:「老太太要保重身子,切莫太劳心劳神,人总是能找得著的。」
李家的人按著礼数谢了,又閒扯了几句,说是已经请了靖江城裡头的张天师来看看,人家是通了天眼的活神仙。
苏凡忙点头,「那是必定能找到的。」
还扯开说了些别的,苏凡不善应对,都是人家滔滔地讲。一会儿又绕了回来,说到孩子出生时的情形,也没什麼狂风大雨电闪雷鸣的异象,怎麼就这麼不明不白地被人给抱了去?便开始泣不成声地抹眼泪。
篱落挨著苏凡坐著,本来就讨厌这凡俗间情面上的你来我往、亲亲热热,无奈苏凡这书呆子说礼数不能废,才跟了来。这会儿看得有些厌倦,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太太,一群动不动就掉眼泪的人,实在无趣。就暗地裡拽苏凡的袖子催促他快走。
苏凡察觉了,知这狐狸只爱吃喝不爱应酬,这回能陪他来这儿走一遭,已是从来没有的好心情了,就起身告了辞。
后来,庄裡又派了好些人去邻近的各庄找,一个个无功而返。
大树底下的人们说:「那孩子怕是找不回来了。」言语间有些惋惜,还有些担心。把自家孩子召到跟前千叮嚀万嘱咐:「下
了学就回家,不许去外头野!要再碰上那麼个怪物似的人,活该你连个手指头都找不回来!」
张天师也请来了,在李家院子裡又是开坛作法又是请神通开天眼,痴头癲脑地舞了一阵,用桃木剑往西南方向一指,说孩子就在那儿。
李家赶紧按著指点去寻了,却是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天师慢悠悠把银子揣进怀裡,说道:「孩子让河神收走了。」
李家顿时哭天抢地嚎成了一片,急忙忙地办了丧事,还跪在河边烧了些纸钱。
这事就这麼了结了。
不过,庄裡人说閒话时还会时常提起那个好看的锦衣男人:「那河神怎麼又哭又笑的,莫不是那天师算错了吧?」
「江湖郎中胡说八道骗钱呢!」管儿告诉苏凡。
篱落正坐在软椅上对著手裡的茶盅出神。这些天他的话一直很少,想来大概还是在想那些轮回不轮回的事。苏凡看得有些忧心,便走过去从他手裡抽出了茶盅,满满地一杯,一口都没喝就愣是捧在手裡捧凉了。
「还有什麼好想的,都是些有的没有的。不知是什麼年月的事,现在去想它做什麼?」
「谁说我想的是这个。」篱落伸出手来抱苏凡,把头埋到他的颈窝裡,「还记不记得那个叫勖扬的?」
「嗯。」那样的一个人,出眾得只消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他的来头不小呢。」他右边的嘴角往上一撇,似笑非笑,是个不屑一顾的样子。
「是你家兄弟?怎麼长得比你好多了?」管儿也来凑热闹,丢下笔跑来往苏凡的腿上坐,额头上立刻挨了一下。
「去,小孩子写你的字去!不写完不许睡觉!」
「切!那说得好像跟人家多熟似的。在咱狐族,来头不小的除了你兄弟还能有谁?」小狐狸揉揉脑袋,不甘地回到桌边。
「银紫龙印知道麼?」篱落斜睨了他一眼。
「他是天胄?」管儿大吃一惊,笔头一挫,戳破了薄薄的纸,「我怎麼没瞧出来?」
「就你那点道行,除了看菜盘子还能看出些什麼?」数落完管儿,转而细声对苏凡解说。
「妖界也好,天界也好,说穿了跟人间没什麼两样。天帝那边远远近近少不了有几个亲戚,都是上古开天闢地之初就有的
神族,因是天帝的亲戚,所以就叫他们天胄。传到现在,也就剩了五、六个,平时都是在天外仙境各自的封地裡鲜少出来的。
一旦出来了,天帝也受不起他们的礼。」
「这才是真正的天朝贵胄了。」这样的事苏凡是第一次听说,连书上也不曾有过记载。又问道:「那什麼印又是什麼?」
篱落要开口,却被管儿抢了先:「这个我知道。长老说过,天胄额上都是有银紫龙印的,这是上古神族的标誌。还非得道行深的才看得见。道行浅的,人家不屑搭理你,还怕你跑上去黏糊!
「切!真叫那个什麼,没见过把自己高看成这样的!要我看,那个叫什麼勖扬的也不过这样,哭哭笑笑的,跟庄裡的武疯子王二也没什麼差!」
「原来如此。」苏凡了然,「这麼神通广大的人物也敌不过命盘轮回,落得个如此惨澹的局面。若是旁人不是更……」
心念一动,就说不下去了。
刚刚还劝著篱落别想著以后的事,可自己却还介怀著,老了怎麼办?死了怎麼办?再世為人后他还会不会来找他?那个时候自己还会不会记得这辈子的事情?如果篱落也忘记了呢?所谓洒脱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抬眼,看到篱落正看著自己,是不曾见过的表情,眸光沉沉地,淡金瞳能把人的魂吸进去。
「忘记了也没事……没事的,我记得就好。不认得也没关係,本大爷认得你。你还欠著本大爷这麼些鸡呢?怎麼能这麼容易就放了你过去?别忘了,本大爷好歹也是修行了五百年的,怎麼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嗯?」
一字一句落进心坎裡,苏凡越发堵得慌,「篱落,如果……如果我去了……别那个样子,不好看。」
「那你就给我牢牢记得,看到了本大爷,不许跟那孩子似地哭得那麼难听。」
「嗯!」
「还有,找户好人家,怎麼也得是吃得起鸡的人家。看看你现在,一穷二白,吃只鸡也得等大半年。」
「好。」
「地府裡头要抢好人家的多著呢,别这麼老实,尽让著人家,想要就去争。你跟别人客气了,别人谁跟你客气了?」
「我知道。」
「……」管儿在一边听得一头黑线,「你们这都说得些什麼?先生又不是现在就要去了。」
篱落呵斥他:「小孩子懂什麼?闭上你的嘴,好好写你的字!」
靠山庄裡似乎永远都不缺谈资与可供谈论的人物。当人们还在议论著那个叫勖扬的男人时,又有新的贵客来到了这个小小的庄子。
这天,苏凡正在学堂裡教课,王婶来找他。
「苏凡,苏凡哪,快!快跟我回去!你家又来亲戚了!哟,又是个模样周全的公子哪!那样貌,那打扮!快跟你王婶说说,他成亲了没?你张婶、李姐她们都著急知道呢!
「我说你呀,怎麼自个儿不怎麼地,亲戚一个一个跟戏文裡头的王爷、状元似的?这又是你哪家的亲戚呀?你爹那边?还是你娘那边的?我看该是你爹那边的吧?他多大年岁了?属什麼的?生辰八字知道不?……」
一路拉著苏凡往外走,王婶一路不停歇地问,苏凡想说话都插不上嘴。
走到家门口,裡裡外外又站了一圈人。
又是哪儿来的亲戚?苏凡心中疑惑。只能跟著王婶往屋裡走,围在门口的人就拖著他问:「苏凡哪,你家亲戚是干什麼的?怕是做官的吧?」
「苏凡,你这亲戚家裡头还有其它人不?爹娘还在吗?兄弟几个呀?」
「苏凡,你还有这麼个亲戚呀?」
「……」
一概都被王婶挡了,苏凡才得以进了屋。
堂屋中央站了个人,跟篱落一样是一身素白纱衣。
篱落站在一旁,双手抱胸,脸上气鼓鼓地。一见了苏凡就赶紧过来把他拉到身边,凑近了低声道:「不是个什麼要紧的人,你别理他。他说什麼你都别听。」
这时,那人转过身,对著苏凡抱拳施礼道:「在下篱清。」
银白色的长髮,灿金的瞳,五官英挺,棱角分明,唇角有些薄,紧紧抿成一线。狐族的王,自有一派威仪风范。
苏凡忐忑,忙躬身回了一礼。
偏过头来看篱落,他只握紧了自己的手不作声,脸色半青半红,甚是凝重,还有些怒气,却似乎极力压抑著,不敢做得太分明。
平素对这篱清的印象都是听他说的,只知是个极是严厉的人,即使亲如篱落,犯了错也断断不会轻饶,现下来此,却不知是為了何事。难不成自己和篱落的事竟被他知晓了麼?
这一想,苏凡心中一颤,掌心也冒出了汗,和篱落的手交握在一起,湿乎乎地。
偏偏门口还围著许多人探头探脑地看,大庭广眾的,说什麼都欠妥当。所幸管儿赶回来,三言两语地把人们打发走了。那些人犹未满足,临走不忘回过头来招呼:「苏凡,明儿带著你这亲戚来你张婶家吃饭,知道不?」
直到外人都走了,屋裡剩了四个人。管儿小孩子心性,先是好奇地瞄了狐王两眼,转过来笑笑地看篱落,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篱落回瞪了他一眼,依旧冷著脸不说话。苏凡心中惶恐,更不知所措。
正為难时,就听篱清缓缓说道:「苏先生对愚弟救命之恩,篱清感激不尽。」
「不敢,不敢。学生侥倖為之,实不敢当。」苏凡见他先前是托了墨啸来传话,此番又亲自登门来道谢,竟把此事看得如此之重。
想自己确实只是偶然之举,却受到人家厚遇。心中有愧,急忙推辞,「学生莽撞,误入后山,不曾打扰各位打仙清修已是幸事。所谓救命之恩不过凑巧,大仙厚待至此,实在愧煞学生了。」
「哼!他要谢就由得他谢,等等他要是想磕头你也大方地受了,不用跟他多囉唆,不然他难受。」篱落开口道,话裡话外对这位大哥非但丝毫不见尊重,反而有些嘲讽。
又如往常般搂著苏凡的肩往厨房裡推,「本大爷饿死了,书呆子还不快去做饭。」
「小畜生!跪下!」篱清猛地一声怒斥,掌下的枣木茶几顿时四分五裂。
苏凡人还未进厨房,急忙回头一看,只见几点寒光射来,篱落身形来不及闪躲,便被寒光击中,「啪」地一下双膝著了地再站不起来。
这变故突如其来,苏凡被惊得目瞪口呆。那寒光还停在篱落身上,仔细一瞧就如同是一条绳索一般强缚住他。篱落脸上的愤怒全显了出来,可身体却是直挺挺地,一动不动,怕是被捆得连挣扎都不能。
「这叫捆仙索,连神仙也没办法,就别说他了,再修个五百年也脱不出来。」管儿跟苏凡解释,语气裡对篱清更加敬畏,「以
前常听说王对他弟弟下手比对对头还狠,没想到是真的。」
篱清看也不看篱落,走到苏凡面前深深一揖,「劣弟愚钝,无礼之至,对先生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海涵。」
苏凡急忙摆手,「不!不!没有!没有!篱落不曾亏待过学生,绝对没有。大仙还是快把他放了吧。」
「先生休要纵容他,他的脾性我还能不知?」回头又对篱落厉声训斥道:「小畜生!胆大妄為!枉你修成人形,却不知半点礼义廉耻!说!让你下山来是干什麼的?」
篱落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便马上缩著脖子从牙缝裡吐出两个字:「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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