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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恩记》——by公子欢喜/冥顽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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篱落对视一眼,招灵幡上绕著惨惨的黑烟,这个女人死得不寻常。棺材就要行到门前,於是赶紧关了门。
看到苏凡坐在院裡手中拿著书不解地看他,篱落解释:「大凶,开著门让她过去是要招来晦气的。」
苏凡「哦」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两人就这般僵持了月餘。
管儿天天苦著张脸坐在桌前写字写到半夜,便骂篱落:「你们这是要闹多久?低头认个错不就完了?哪有你们这样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闭嘴,好好写你的字!」篱落在他额上弹了一下。
心裡也在彆扭,想认错,做不来。从前在山裡,闯了祸大哥就直接招呼一顿拳脚,半个字也不跟你废话的。好几次看著苏凡,话都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心裡也著急。
於是就一天拖过一天,拖得贵武喜气洋洋地又续了弦。
「今晚这些字都要写会,每个写二十张。明天不交来的,我就要罚了。」
底下的孩子们立时哀声连天。
苏凡知道功课多了。暗暗骂自己,自己心绪不宁干这些孩子什麼事?何苦為难他们?
可话是脱口就出来的,再要收回就难了。就像这些天的自己,脸色摆出来了,再要收回来就没那麼容易。又不是非要看他低头才甘休,再说他已经低了头,看他天天巴巴地喂著他新捉回来的鸡,苏凡就明白了。
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几乎没和人红过脸,别人跟他说什麼让他做什麼,再怎麼著也尽力去做了。
现在这一闹,好似是把这些年心裡的委屈都发到他身上似地,总是不应该的。算起来,他做的事也没错到哪裡,自己再大
的委屈也受过,怎麼就在这事上耍起了脾气?
想著就到了放课的时间,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奔了出去。管儿说他要上伙伴家去,一会儿再回来,苏凡准了。
他又收拾了会儿东西,刚要走,却下起了雨。
秋天总是多雨,天阴沉沉地,说不準什麼时候就落下来。
偏巧今早出门时忘了带伞。最近总是这样,光在意著自己的脸色就忘了其它的事。又长叹了一口气,看这雨还不大,苏凡想,快些走还是不会有什麼大碍的,就抱了书冲进雨幕裡。
才走了几步就后悔了,毕竟是入了秋,雨虽不大,却细细密密地连成一片,一沾衣就整个人都湿了,衣衫贴在身上,凉得手脚都有些发僵。正冷得快缩成虾子的当儿,头顶撑起一方晕黄的天空。
「下雨了就别到处乱走,小心著了凉。成天开口闭口地教训著别人,轮到自己怎麼就不记得了?」
苏凡站住了不肯回头。
背后的人叹了口气,有些像自己平常叹气时的意思。头顶的天空转了一转,变得有些暗。他已经站到自己跟前,自己比他矮一些,平视过去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那个……我不对……那个……骗你的鸡吃……」又立刻流利地补了一句,「我已经又弄了只回来,给了钱的,虽然没告诉人家一声。」
苏凡仍然抿紧了唇。
於是他又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那个……我不对……那个……装病,还……还麻烦你照顾……」
微微地抬起眼,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伞的顏色还是别的什麼?再低一些,看他的手把伞柄捏得死紧,关节泛白。
他不说话了,「呼呼」地喘著气,让他想起背不出功课的孩子。
「在外边等了多久?」苏凡抬起头,温温和和的笑容。
「没……刚好路过……」篱落别开眼,眼神有些虚。
「走吧。」苏凡不去揭穿他,举步往前走。
头顶的天空旋即如影随形地跟来,一时竟不觉得冷了。路上又遇见了贵武和他刚过门的新媳妇,听说就是他先前在外头的那个。
「作孽哟,他媳妇死了才几天?」庄裡的女人们都看不惯。便都说,贵武先前对他女人好都是假的,就為了她手边藏著的
那些嫁妆。现在东西到了手,人又死了,还有什麼能拦著他风流快活的?
庄裡的流言苏凡偶尔听王婶说一些,都不放在心上。君子谨言慎行,不在背后道人之短长。
点点头互相打个招呼,那媳妇娇滴滴地对他们行了个福礼,一双桃花眼只盯著篱落的脸打转。走远了还回过头来拋一个笑,身姿婷婷,媚眼如丝,确然有颠倒眾生的本事。
「这女人不是好东西,以后提防著些。」待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篱落对苏凡道。
「嗯?」苏凡疑惑。
「那个男人活不过冬天了。」篱落又说。
果然,方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贵武就被发现死在了雪地裡头。胸膛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心肺、内臟却都不见了。那时篱落正伴著苏凡读书。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屋外喳喳呼呼地喧闹起来,管儿就进来说是贵武死了。
苏凡惊异地看篱落,篱落说:「那个女人不是好东西。」
管儿也跟著点头。
又过了几天,冷不丁地大冬天打下一道雷,正中贵武的屋子。人们看得胆战心惊,赶紧都跑去看。却找不到贵武他女人,翻了大半天翻出一具焦了的骨架,上面还裹了些破碎的人皮。
人们方才知晓那女人竟是女鬼裹了人皮变的,都说怪道美成那样。
贵武恐怕是在卖胭脂时被她勾上了,鬼迷了心窍,就骗她老婆的嫁妆好跟她双宿双栖。他老婆怕也是他弄死的,亏他那时候还哭得跟真的一样。后来得了手,想来女鬼也腻了,就掏了他的心。
只是怎麼又打了道雷下来?没人说得清,就异口同声地说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才收拾了她。
因这事,庄裡颇热闹了一阵,大冬天地还捧著个手炉,聚在掉光了叶子的大树底下议论,甚至还有邻庄的专程跑来听新鲜。
狐狸怕冷,没有去凑那热闹,就在屋子裡围*炉一件件讲给苏凡听。
「他前面那个媳妇倒不是他弄死的。是自愿的。招灵幡上有黑气,那是人死了魂魄在上麵团著。凡是这样的,必是生前作了法,甘愿用命来求什麼的。死了后不能转世,魂魄就在外游荡直到灰飞烟灭。那道雷就是这麼来的。」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终究没保住贵武。」苏凡惋惜。
「那也是他活该。」篱落喝口热茶道。
苏凡便想起那首《上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对他确实是爱到深处无怨尤了。」
「她又不知那是女鬼,我看是妇人的嫉妒吧?」篱落不以為然。
「嫉妒也是出自爱心,如若恨到如此地步,想见她对贵武亦是爱到不能,即使灰飞烟灭也要记得他吧?」
篱落听出苏凡话中的敬佩,不由得凑到他面前,一双眼细细地打量他,「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真信?」
「你不信?」苏凡反问他。
「天荒地老的事,不到天荒地老谁也不知道。」篱落看著窗外,手中的茶盅嫋嫋散著热气。
苏凡顺著他的视线往外看。窗子都蒙了水汽,迷迷糊糊只看见白雪皑皑中一树红梅光华灼灼。
冬季农閒,家家都烧热了炕头,关起门来足不出户。学堂也放了假,苏凡便终日窝在家中看书写字。
起先管儿还闷得荒,三天两头地跑去找庄裡的孩子玩耍。篱落也嚷著没意思,晃出去逛一圈,东家喝口茶西家嗑把瓜子,顺手又带回来两小坛家酿的土酒。
「人家是客气,你怎麼真就当了福气?」苏凡觉得自己越发不好意思见左邻右舍了。
篱落听得不耐烦,小酒盅递过来堵他的嘴。苏凡半推半就,拗不过他抿了一口,酒性激烈,脸皮子上薄薄发了层汗。
狐狸笑得开心,眉梢翘动,舌尖一勾,杯沿上的酒渍舔得乾乾净净。
入喉的酒就在苏凡腹中火辣辣地烧了开来,星火燎原,浑身软得使不出半点劲。
篱落只见苏凡脸色緋红,一双眼含了雾气迷迷离离看不真切,略显苍白的唇上还留著酒液,晶莹水润,竟添了几分春色。
「这边,也擦了。」他忍不住凑上去,嗓音暗哑,淡金瞳深如一池秋水。
背靠著墙,书生退无可退。
已经近在咫尺,肩头的乌髮裡掺进了银丝。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非礼……」脑海裡依稀想起几个字,破碎不能成句。
鼻尖碰上了鼻尖,呼吸急促又极力压抑,唇瓣颤慄,舌在口中蠢蠢欲动。
「先生……」
门「匡——」的一声突然打开,冷风夹著雪花,快扑灭了炉中的烈火。
苏凡反射性地推开篱落,胡乱抓起本书把脸埋进去,半天说不出话。
管儿的手还推著门板,瞪圆的眼睛一眨一眨,张口结舌。
「小鬼,还不快把门关上,想冻死你家先生是不是?」篱落摸摸鼻子,坐回原来那张软椅,又抓了把瓜子在手裡,有意无意地瞟著苏凡熟透的脸。
后来,下一阵雪,天就冷下十分。
狐狸不冬眠却也畏寒,缩在火炉边就再不肯动弹一下。苏凡由得他们去,清清静静地倒也合他的意。
看书看乏了,篱落就拉了他过去,野史外传、山间奇谈,一桩一桩地说来解闷。管儿听得咋舌,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上,苏凡也觉得离奇。书斋裡红袖添香的画中仙,荒山中朱瓦广厦的千金女,还有风雪夜一盏幽幽摇曳的牡丹灯……
听到入迷处,就忘了外头呼啸的风雪。方才的困乏也解了,筋骨舒畅,是他悄悄靠过来在他背后揉捏挤按。
诗书、暖炉、清酒,外加身后的依靠,所谓安逸閒适不过如此。
转眼就到了年末。整个靠山庄似从冬季的长眠中忽然醒过来一般,喧嚣不可与往日相比。
杀鸡宰鸭,煎炒烹炸,贤慧的媳妇个个都卯足了精神,要在除夕夜的饭桌上分出个高下。
戏班子又装扮齐全著在草檯子上演开了,闹天宫、瑶池会、琼台宴……都是庄裡人爱看的热闹戏,皂靴过往翻腾如浪,水袖来去漫捲似云,锣鼓声三裡外都听得分明。
苏凡见王婶一个人孤寂,就把她接了来一起过年。有了她的操持,记忆中冷冷清清的年这回竟意外地有了样子。春联、窗花、倒贴福……都是红艳艳地,样样齐备。
春联是篱落抢了苏凡手裡的笔写的,往门框上一贴,庄裡有闺女的人家又围著好一通地夸,急忙找了红纸来也求他写,狐狸乐得快不知「谦虚」二字要怎麼写了。
「他原本就不知道。」管儿噘著嘴说。
苏凡停下磨墨的手塞给他一把糖,小狐狸就奔出门找伙伴玩去了。
除夕那天一早,打开院门,竟见门口堆了一地的年货,山鸡、野兔、乳猪、青鱼……还有不少乾货、布匹。上边放了封信,拆开一看,只写了「母子平安」四个字,底下落款是个狂草的「狼」字。
王婶虽不识字,却拿在手裡湿著眼眶看了许久。苏凡想过去劝解,她说了句:「瞧我,大过年的掉眼泪,不吉利。」便把信收进怀裡,开始风风火火地刮鱼鳞、劈大骨……管儿兴致勃勃地帮著生火起灶。
不一会儿,烟囱裡就开始冒出了白烟,抬头看,家家屋顶上头都烟雾腾腾地,整个庄子都浸在了饭菜香裡。
整理兰芷送来的东西时,从裡头落出个小盒子,掉在了地上,滚出一小块玉佩。碧绿的顏色,纹路裡夹杂著些褐黄,对著太阳一照,就显出淡金的顏色来。正是篱落上回為了还苏凡的鸡当掉的那块。
下山时,他那个贵為一族之王的大哥亲手封了他大半的法力。「是让你去给人家做家奴的,人家给什麼就吃什麼,免得你一个人暗地裡享受。」身上便一文钱也没给他留,只这块玉因是当年大哥第一次下山后带回来亲手送他的,就一直带在身边。
篱落对著那玉佩看了好一会儿,「多管閒事的色狼精,又让他看笑话了。」嘴裡这麼说,脸上是分明带著笑的。
除夕的傍晚要祭祖,苏凡把祖先的牌位一一请出来,竟摆满了几案。
「看不出来你家也发达过。」篱落指著牌位上「银青光禄大夫苏公正先」的字样说。
「嗯。」苏凡站在案前点头。
听母亲说,先前苏家也是本朝一大望族,世袭的爵位,盛极的权势,还曾出了几位娘娘。再风光也好,败起来就是摧枯拉朽一夜变天的事。行事张扬、同僚相嫉、君恩不復,都是理由,也是气数。
小时候依稀记得家裡还有些物品,赤红的珊瑚珠、宝蓝的美人瓶……日子过不下去,都拿去卖了。贱卖也罢,温饱尚不可得,谈什麼风雅?
「大过年的,别木著脸。」篱落站到他身边低身说。
於是他深吸一口气,屈膝、下跪、叩头、祈福。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苏凡虔心诚祈:不望功名不求富贵,唯盼闔家安好,无灾无祸,诸事顺宜,万般如意。
三跪九叩首,把额头抵到地。这样就很好。有人伴在身边,很好。希望,一直。
起身抬眼去看他,淡金色的眼炯炯看著自己。
烛火映红了脸。
大年初一要去城裡的慈恩寺上香。
苏凡原先都不搞这一套,王婶就嘮叨:「小孩子家家不懂事,新年新春的,不敬敬菩萨求个来年平安怎麼行?」
便带上篱落和管儿陪著她去了。
县城裡放眼望去就是满目黑压压的人头,人人脸上都掛著笑,再挤也没见谁恼。管儿咬*红的糖葫芦东看看西看看,看什麼都觉得好奇。怕他走丢,苏凡就拉著他的手。行了几步,另一隻手伸过来牵他的,十指相扣,掌心贴著掌心。
「别走丢了。」篱落没有看他,只顾拉著他往前走。
苏凡脸上一热,终是没有挣脱。
庙裡头也是摩肩接踵,人手一炷香火,大雄宝殿前的香炉都快插不下。王婶遇上了同庄的女人,就站住了聊。管儿看和尚解签看得起劲,苏凡、篱落两人吩咐了他几句,便一同往他处去瞧。
庙门前拐过一个拐角,是座月老祠。
穿了新衣的年轻女子个个凝著脸,专心跪著求月老赐段好姻缘。篱落拉著苏凡跨进去,月老端坐在上笑得可亲。
坐下两个锦垫,篱落纱衣一掀便跪了上去,抬起头来看苏凡,苏凡只得跟著跪了。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他始终拉著他的手。
跪完起来看月老,还是那般慈眉善目,含笑的嘴角。
「像不像拜堂?」篱落在他耳边说。
「神佛面前,休要胡言乱语。」撇开头,小书生再也受不住旁人异样的目光。
又跟著人群在街上逛了一阵,身后「苏先生、苏先生」地有人叫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却是顏家那个叫顏安的小廝。
「苏先生啊,这可巧了!在这儿碰上您。前两天少爷还来信呢,我还寻思著什麼时候给送到您府上。您看,竟在这裡看见了!也巧,我今天还恰好带在身上了。这信是少爷嘱託要交给您的,您收好。」
说著就交给苏凡一封信,转身又扎进了人堆裡。
「看什麼,怎麼不拆?」篱落见苏凡只是愣著,便问。
撕开了信封,白纸黑字只写了两行:安好。
甚念。
甚念……甚念……甚念……两个字搅乱了太平的心。
算日子,该是考完了,快放榜了吧?

[发表时间:2008-3-16 13:24:51]

天天爽一回

0 0 [7楼]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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