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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by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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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想说什麼,天边又是一声雷鸣,赤炎只能无奈地随老龙王驾云而去。
「不用理他。」勖扬君回过头来对文舒道。
文舒低头看著那人刚才拋到自己手裡的东西,一隻草编的蚂蚱,顏色已经发黄,乾枯而陈旧。有什麼快速地从眼前闪过,火焰般的发,耳边硕大一隻金环,还有,几隻新编的青绿的蚂蚱,他看他随手一挥,便化成了几个白胖的小娃儿,穿红色的肚兜,手腕上戴一隻金铃,铃声伴著笑声,化开心底多少忧愁:
「……赤炎……」
勖扬君听到他的轻唤,猛然一怔。倾身去抱他:「文舒……」
眼前是瀟瀟落花,逝去就不再来。
脑海中闪现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时看著脚下光洁的白玉砖便会觉得有什麼东西会浮上来,心裡便揪得难受,仿佛那浮上来的东西会吃了他一般,想要拔腿就跑。有时他静静坐在一边看著勖扬君下棋,眼前幻出一个模糊的人,穿著和自己一样的青衣,一子一子在棋盘仔细地摆著。微凉的触感就縈绕在指尖,真实得仿佛那人是他。他看见一隻青绿的蚂蚱在他掌上幻化成灰,也曾见一个女子,著一身鲜红的嫁衣,脸上满是怨恨……
总是断断续续的片段,模糊而无序。脑海中有时会出现一地雪白,白雪铺天盖地而来,快将他淹没,耳边满是嘲讽的声音:「你喜欢我……你逃不掉的……你喜欢我……哈……」尖刻的讥笑声刺痛了心扉。
文舒越来越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沉思著什麼。勖扬君试著叫他,他依旧陷在自己的世界裡。那一天赤炎来过后,勖扬君心裡就升起了不安,开始很微小,随著文舒的沉默而越来越大。
焦躁时,勖扬君抱著他在他耳边喃喃地问:「你记起了多少?」
他总是不答,不一会儿思绪又再散开。
那天夜裡,他抱著他睡去,醒来时,怀裡却是空的。
勖扬君急急奔出房去找,回廊下,书房中,一一寻过,却始终不见文舒的身影。
心如擂鼓,他慢慢地进了后花园,穿过抄手游廊,过了月洞门再下了竹板桥,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地从竹林一直伸到文舒之前住的小院前。院门半开著,裡头透出一点微弱烛光。他伸手推开门,站到他洞开的房门边。
文舒就在他昔日居住的房裡,手中持巴掌大小的一面镜子,镜框上雕满菱花。
非梦。
澜渊说,它能照出人之前世。
很多事,早该在轮回盘裡就消得一乾二净,却深深刻到了灵魂深处。只需一星半点的诱因就如小一点火星,顷刻间燃起燎原之火。遗忘,并不是那麼容易。
前尘歷歷在目,从邻家大娘的核桃酥到那场滔天洪水,再到那个鬚髮皆白的和蔼老者……膝头一片凉意,他跪在白玉砖上偷偷看朦朧模糊的倒影,一不小心抬高了眼,入眼一片笼在烟雾裡的紫,那双银中带紫的眼似暗藏了万年飞雪。转眼却又柔情似水,水红色的唇嘴角微勾,脸颊边两抹半化半未化开的嫣红:「陪著我好不好?」无赖又稚气的笑……慢慢地看,看他淡笑,看他忧愁,看他被压倒在雪白一片的书页上,先是挣扎后是绝望,痛得眉头紧缩,淡色的唇上咬出鲜红的血。云端之上,他低声问他,可曾喜欢过他?他说,他既往不咎。种种苦痛被这四字轻易抹去。
凭著感觉一路寻到这个地方,推开门,跨进院子裡,眼睛不由自主就往墙边瞧,灰白的墙面上枯萎著几根腐朽的藤。先前这裡有一墙藤萝,幽绿葱郁,他依稀记得的。再进了房,很熟捻地就拉开了抽屉,翻开压在上层的衣衫,露出底处的菱花镜和一小截顏色黯淡的红线。捧起镜子,文舒默默看著,仿佛裡头那人不是自己。
勖扬君立在门边,注视著一直垂著头的文舒。总要有这一天,一心盼著它迟来几日,只是它再如何姍姍来迟,於他,却依旧觉得太过仓促。
「天君。」文舒抬头看见门边的勖扬君,放下手中的镜子站起身。
「夜深了,早点休息。」勖扬君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我的阳寿最多不过十年。」文舒继续说道,目光落到一边的红线的上,笑得有些自嘲,「无论天崇宫内还是凡间,皆是十年。」
勖扬君闻言一怔,再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你……仍要走?」
文舒点头:「请主子恩准。」
「如果……」勖扬君抬头对上他的眼,艰难道,「如果我不准呢?」
文舒依旧淡淡笑著:「十年前,十年后,不过早晚。」
垂下眼,目光又落到那截红线上,口气不觉放得更柔和了些:「从前的事是我……」
「不是你。」勖扬君急急打断他,背转过身,院中朦朦朧朧洒几点月光,「晚了,我们以后再商量。」
便头也不回,匆匆往院门外走去。
直到独自回到房中,镇定的神色才一点点从勖扬君的脸上剥落。偌大的殿宇中,又是只有他一人,寂寞蚀心腐骨,寒意从脚下的白玉砖中丝丝缕缕地缠上他的身。不愿意,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始终都不愿放手。若把手鬆开,他身边还能剩下什麼?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不断地逼近,他不断地后退,他将他牢牢抓在身边,他脸上虽平静地笑著,笑意却到不了眼底。他不想的。身体靠得不能再近,心之间的距离依旧是千山万水。从怀中将那块青色的布片取出,紧紧捏在手裡,挣扎不已,钝痛仿佛剖心。
是夜,他和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第二天,勖扬君又来到文舒的小院。
文舒正坐在院中的石上,石桌上隔一隻茶盘,盘中一隻紫砂壶,壶周围环四个同款的小茶盅。一个被放在文舒身前,嫋嫋冒著热气。
文舒站起身,眼睛看著勖扬君:「坐。」
勖扬君站在门边,眼睛紧紧盯著文舒:「陪我下盘棋,好吗?」
想到了什麼,又再笨拙地补上一句:「就一盘。」
「好。」文舒微微愣了一下,点头应下。
棋局设在回廊之下,可观湖中的游鱼,可赏廊边的落花。文舒习惯性地伸手从天奴手中接过茶盅端到勖扬君面前,勖扬君静静地看著他的一举一动,捧起茶盅轻轻啜一口,许久不曾体味过的茶香。
遣退了眾人,廊下只听闻棋子敲著棋盘的轻微声响。黑白子错落而下,勖扬君步步沉吟,一局棋行得艰难。
勖扬君说:「我从未和你下过棋。」
「是。」文舒仔细看著棋盘,抬手落下一子。
「我也从未好好和你说过话。」
「……」
「我之前一直伤到你。」
「天君后来给了我断玉膏。」
「你从未像待赤炎那样待我。」话说出口,勖扬君苦涩地笑开,「我是不是从未好好待过你?」
文舒讶异地看著他。棋盘上黑黑白白,铺陈出一派胶著的战局,勖扬君缓缓将手中的棋子落下:「不能再下了,死棋。」
廊下寂静,湖中有鱼破水而出,水珠四溅,可听到「叮咚」的水声。勖扬君拉著文舒的手将他带到栏边,双臂环上他的腰,自后拥住他,那时澜渊曾做过的动作。粼粼波动的湖面上映出两个交叠的人影。
手臂收紧,胸膛紧紧贴著他的背,勖扬君在文舒耳边轻语:「我送你下凡。」
文舒睁大眼,湖水清澈,水下几尾红鳞的锦鲤。那人将下巴隔在他的肩头,又徐徐蹭上来,脸庞相贴,再移过来稍许,嘴角就能相碰。
「谢天君。」
勖扬君不答话,只是将他拥住:「我以為你不会走。」
很早很早以前,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时候,他看著他与赤炎亲近,又看著澜渊将他拉上了云端,他顾不得他想匆匆忙将他追回,他身边的人,自然只能跟著他。他许诺过的,他会永远陪著他直到灰飞烟灭,他自己许下的诺,他不能悔改。那一次,他悄悄用红线将两人相连,他其实是醒著的,紧张的他没有看到他半睁的眼。他喜欢他。心中没来由一阵喜悦,他知道他,认真而死心塌地。至此篤定,他再不会离开。很好,暗地裡舒了一口气。他是天君,天帝尚让他三分,三界中有什麼是他无法掌控的?更休说是一个凡人的来去。却原来,任他再大的神通依旧有著无能為力与无可奈何。
他见过他在人间与赤炎谈笑风生的模样,在他面前,他从不会这般直率地表露出心情,也从不会笑得这般开朗。纵使再不愿,他只能放手。
也不知道是什麼时候,村子外的山脚下多出了户人家,寻常的小院,座北朝南,东西两间厢房,中间是个客堂。庄稼人爱在自家院子裡养几隻鸡鸭鹅什麼的,会过日子的人家还会在门前辟出一小方地来,种些葱啊黄瓜的。偏这户人家,好好一块地,光种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草,外头还用竹篱笆环著整个院子围了一圈,篱笆上爬的也是不结果的没用玩意,瞧著只比别人家漂亮些罢了。那花开得也很好看,庄稼人叫不出名来。闲来猜测,大概是县城哪家大户嫌在城裡住得闷,跑来乡里图个新鲜。
后来大伙儿都见著了那院子裡的主人,是个穿著青衣的年轻男子,白净斯文的样子,脸色有些不太好,白裡透著青。村子裡人就说,大概是县城裡哪家大户人家的公子,来养病的。
有热心肠的跑去跟人家攀谈,回来后就到处传:「那公子挺好的,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说话别提有多合礼数,真是不一样。」
后来,村裡大半的人家都跑去那家拜访,一个个夸著他,人好,茶好,傢俱摆设也好,精细得很,不像咱粗人,日子都是凑合著过的。末了又感叹:「看著确实是个有病的样子,人吶,总求不到一个十全!」
村裡人问他:「公子您怎麼称呼?」
他说:「叫我文舒就好。」
文舒就在这小山村裡安顿了下来,从前他就在这裡住过,很久之前,大雨之夜,赤炎為他搭的屋子塌了,隔壁的大婶收留了他。现在他依著记忆去寻那大婶的坟塚,早已无处可寻。
勖扬君时不时会来,他长袖在桌上一拂,凭空多出一隻木棋盘,一黑一百两盒棋子。两人之间的话并不多,他问文舒:「过得好不好?」
文舒说:「好。」
他就点头。
时光都消磨在了棋枰之上。
钟爱下棋的天君在他面前总是落败。勖扬君摇著头说:「输了总要有些凭证。」说罢,指尖上夹一点光芒抵上了文舒的眉心,文舒看著他一头银色的发上紫光渐渐黯淡,有什麼温热的东西自眉心慢慢流进体内。
偶尔他赢了文舒,就说:「给我沏壶茶吧。」
人间的寻常茶叶和寻常茶具,泡出的茶水也是寻常。他把茶盅捧在手裡,问道:「从前我摔了多少茶盅?」
文舒在他对面坐著,低低笑出了声:「很多。」
赤炎也会来看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的脸色好多了。」
转身又拿来诸多僊丹,南极僊翁那儿拿的,太上老君那儿骗的,哪位菩萨那儿抢的,还有他爹老龙王私藏在珠蚌裡被他撬出来的……
文舒笑著说:「不必了。」
他硬把东西往文舒手裡塞:「都是有用的,你跟我客气什麼?」
都说三十而立,早几年,村裡的大婶大娘就来跟文舒打听:「那谁家的谁,讨媳妇了!公子您订亲了不?啊呀呀,不该问的,你们大户人家选媳妇当然是要精挑细选门当户对的。那谁家闺女你见过没有?家底是比不上城裡那些,可模样好,人也贤慧……」
现在那谁家的谁的儿子都会满地跑了,大伙儿嘴上不说,暗地裡却都猜著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
这一天,勖扬君又败了。他手指又伸来,文舒却向后躲去:「何必呢?」
勖扬君指上一顿,仍旧抵上了文舒的眉心:「姑且一试吧。」
指上的光芒很快消失,勖扬君看著文舒越显苍白的脸,沉声道:「当初我或许就该对你好些。」
文舒摇头,低声道:「还说这些干什麼呢?」
勖扬君站起身,走到文舒身前,慢慢蹲下身,抬起头看著他:「下一次,你还愿意见我麼?」
不待文舒回答,嘴唇慢慢靠近他的,呼吸可闻:「你不愿意也无妨。天界或是凡间,有你,就有我。」
一点一点覆上去,双唇相贴,温柔地吮舐,许久才放开。他的脸色依旧是透明,只有那张淡色的唇因方才的吻而显得有些嫣红。
勖扬君站起身,揽过他的肩,将文舒抱入怀中:「第二次了。」
你第二次在我面前离开我。
房外有风,吹起一墙藤萝。
尾声
传说,有物名為火琉璃,通体赤红,隐泛微光,三千年方炼得三颗,凡人食之可长生而不老。
传说,城东曾住过一个痴人,镇日守著院中一株牡丹。旁人见他常对著那花喃喃自语,说什麼,却都听不清。他眼裡似乎只有那花,风雨夜也要打一把竹伞站到花前,雨声淅沥,再多情的话都被冲散。某一日,人们见他开门走出了院子,神情萧索,怀中的花已经枯萎。
传说,多年之前,有樵夫曾在城外的山巔见一紫一青两人对座下棋,衣衫翩翩飞扬,仿佛神僊。他们的对话依稀传入耳中,前世如何,今生如何。
紫衣人说:「这局棋怕是要拖到下一次。」
青衣人说:「兴许就没有下一次了。」
紫衣人说:「会有的。」
又传说,奈何桥头有位孟婆,她予你一碗无色无味的汤,你饮下后前尘往事就随忘川水而逝,再不记得。有些事却是刻进了灵魂裡,饮尽了忘川水也冲刷不褪。下一世一睁眼,一见著那人,记忆纷至遝来。前世今生不过合而又分,分而又合。
他曾是城中体弱多病的书生,天光晴好时独自在湖面上泛一叶扁舟。那边驶来煌煌一座楼船,他赶紧要避开,那船却停在了他的面前,船头有人一袭紫衣飘飘,手中托一盘核桃酥:「你爱吃的,我记得的。」
他曾是翰林院小小一介学士,镇日俯首案头,通宵达旦為一纸文书绞尽了脑汁。夜半时分,他轻轻扣开他的书房,紫色的衣襬在青石板上铺开遍地的光华:「让我為你沏一壶茶可好?」
文舒问他:「我有没有下一世都是未知,你这又是何必?」
勖扬君抬起眼来殷殷地看著他:「当初你问我,我可曾爱你。如今,若我说是,你可愿同我一起?」
这一次是文舒默然不语。
勖扬君低叹一声,握著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无论如何,我绝不放手。」
阴惻惻的幽冥殿上,黑衣的冥王面无表情地说道:「居然用自身的真气来补他魂魄的损耗,他减一分,你补十分。三世的轮回硬被你一次又一次拖到现今。你真捨得。」
勖扬君不爱喝地府的茶,总觉得那茶水绿得阴惨,再滚烫喝到嘴裡还是夹著一丝森森的凉意。若不是每次文舒的下落都要从地府得知,他并不愿来:「本君的人,本君自有主张。」
那冥王又冷冷地笑开:「我倒是好奇,你的真气能橕到几时。到时候,你真气散尽,别说他,你自己都保不住自己。」
「到时候,本君也轮不到你地府来操心。」勖扬君挑眉道。
「这倒是。你一旦真气散尽就是灰飞烟灭,作不了我地府的鬼卒。」冥王笑得更冷,「三千年,你才等了几年?」
勖扬君长身而立,傲然道:「三界中,只有本君不想要的,没有本君要不到的。」
说罢,回身离去,独留下那冥王在座上继续笑著。
三千年,诸多往事都化成了传奇,被好事者一笔一划写到纸上,末了再笔锋一转,调笑一句:「子虚乌有,无稽之谈。」
一篇篇乡野奇谈被装订成册,被放上案头,被遗忘在角落裡。纸页慢慢地发黄,变脆,墨蹟开始黯淡,流畅的笔划上渐渐出现裂痕,裂痕渐渐延展,最后断开,断断续续,仿佛多年来常出现在梦中的零星片段,还未看清那两个模糊的身影在干什麼,转眼场景又再转换。
城南的小巷深处开著间小小的书斋,屋子很小,书却很多,满满地占了大半间屋子。城裡的读书人都喜欢往这裡跑,这裡的书很全,有各家经典,也有诸多野史逸闻之类的杂书,许多冷僻的古籍都可以在这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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