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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君》——by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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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枕月匍匐著,一时竟爬不起身。
池君上一惊,下意识地就要站起冲下臺阶去搀扶,猛听底下练相国叫了声「王上!」他赫然回神,目光恢復了冷漠。
练相国大声道:「今天是吾王大婚之日,这狗奴才居然胆敢打碎酒器,是存心捣乱,请吾王准微臣责罚这狗奴才。」
婚礼上打碎器皿,的确犯了大忌。群臣也跟著纷纷指责起池枕月。
池君上冷冷看著正在挣扎支起身的少年,今天命池枕月来金殿的目的,就是為了当著满朝文武的面羞辱池枕月,当下嘲笑道:「你这奴才,连路也不会走吗?」
「王上,这奴才该打。」练相国立刻抓著池君上的话头不放,喊来侍卫道:「这奴才坏了喜宴,给我替王上好好教训他。」
王上的泰水发了话,侍卫不敢有违,便有两人过去夹起池枕月。一人举高手掌正要掌嘴,练相国忽然厉声喝道:「这狗奴才路也不会走,两条腿留著又有何用?打断他的狗腿!」
池君上听到最后一句,面色大变,嘴唇蠕动著,却偏偏说不出话。那两个侍卫已经举起禁棍,用力朝池枕月膝盖处打去......
「喀嚓」两响几乎同时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传进每个人耳中。
尖锐的刺痛,那从膝盖腿骨蔓延,袭遍全身。池枕月一声惨叫紧锁口中,看见座椅裡的男人腾地站了起来,满脸惊痛震骇......
二哥,是在為他难过吗?......他不要池君上露出那种表情,可这次,他真的撑不住了......
殷红刺眼的血,就在池君上眼前,不绝地从池枕月嘴裡涌出,滴上衣襟、地面。一身红衣的少年,像深秋最艳的枫叶,慢慢地飘落,伏地......
「枕月......」
这一刻,眼裡看不到任何人,唯有池枕月。池君上但有意识时,人已经冲到玉阶下,揽住了晕死过去的池枕月。
大婚的晚上,赤驪王寝宫龙床上躺著的,却是池枕月。
宫内所有当值的御医都被传召到场,围在床边把脉、接骨、敷药、针灸......然而床上的人仍然昏迷不醒,只有胸膛微弱起伏,表明他还有生命。
「為什麼还不醒?為什麼会呕那麼多的血?」池君上已经濒临疯狂,揪起年岁最长的那个御医用力摇。「救不醒他,你们全都给他陪葬去!」
「王上息怒。」御医一把老骨头都快被摇散架,苦笑道:「他就算醒来,也活不了多久了。这孩子的身子骨早已经垮了,能支持到现在,不容易。」
池君上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呆呆地鬆开了御医的衣襟,轻声道:「什麼叫早已经垮了?枕月身体明明很好的,很好的,怎麼会活不了多久?」
御医怜悯地看著池君上,「王上是还不知道吗?他登基当晚就受了重伤,心肺大损,那时起就已经回天乏术了。」
登基当晚?不就是為了等他淋了暴雨染上风寒?「什麼受重伤?你给我说清楚!」他一把又将御医当胸揪起。
御医无奈,只得把那天被静王召去替池枕月医治时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这种宫闈丑事,说出去铁定人头落地,他和另一人事后自然不敢露半点口风。
等他说完,池君上的脸色也已经由铁青转為惨白,慢慢地放开了御医,呆立半晌,突然进出声嘶哑的大吼,用力掀翻了书案,笔墨纸砚飞洒一地。他又转身推倒了桌子、镜臺、屏风......
「滚!全都给我滚!」
所有的优雅冷静、气度自持都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像世间所有凡夫俗子一样,用最粗鲁无用的方式发洩著自己无处可去的悔恨,想摧毁身边能碰到的一切东西,包括自己。
御医们谁也不敢在这个暴怒疯狂的男人周围逗留,争先恐后地逃出寝宫。
面对满地的狼籍,池君上终於垂下了双手,粗声喘著气,周身瑟瑟抖。
虽然从曲长岭处得知池枕月与静王有染,可他和曲长岭都一直以為是在他离开风华府后,池枕月為求静王庇护才向静王投怀送抱,却原来,一切都缘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风雨夜。
他犹豫之下的一次失约,一次鬆手,便将池枕月推入万劫不復的绝境......
驀然间,送葬返京时两人并肩坐在树底休憩的情景如泛黄画卷铺开眼前。池枕月看著那棵缠绕在树身上攀爬得高高的藤蔓,对他笑:「二哥,这藤真幸运,有这棵大树撑著它,可以爬那麼高。二哥,你会不会也永远撑著我?就算哪天我老了,丑了,你也不放开我?二哥......」
少年清朗的笑声犹在耳边,他却已放开手。他恨少年背叛他,可先背叛的人,却是他......
浑身力气仿佛霎那被抽离了,池君上缓缓地坐到地上,看著床上的人,猛地把脸埋进双手之间。
世界,一片死寂。
御医全力施救两天后,池枕月终是从鬼门关转了回来。睁眼,珠帘摇动,不再是原先那个散发著霉味的柴房。宫灯香炉,綾罗幔帐,熟悉的綺丽奢靡。
池君上就趴在床沿,眼窝青黑,人却已经睡著了。
池枕月想坐起来,甫一动,就发现双腿硬梆梆地动弹不得。昏迷前金殿上那一幕立时流入脑海,他无声笑。当初三哥梦蝶被他和二哥算计,也是在金殿上被打断了小腿,如今却轮到他。果真是天道迴圈,报应不爽。
池君上听到微响,便已惊醒,见池枕月已恢復意识,他惊喜地抓住池枕月的手。少年的手,也不復往日细腻,掌心磨出了薄茧,还有不少新旧伤痕,都是砍柴时伤到的。
他摸著那些伤,颤声轻叫:「枕月、枕月......」除了呼唤自己唯一牵肠掛肚的名字,他委实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麼。在那些残暴恶毒的凌虐讥讽后,任何追悔道歉都显得那麼苍白可笑。
池枕月无力挣脱池君上紧紧相握的手掌,对方眼裡的惊恐和执著也令他明白,即使他甩开池君上的手,君上还是会再抓住他。
他所做的一切,依然无法让池君上真正地痛恨他、放弃他吗?他温柔地凝望著这个跟自己一样憔悴的男人,忽然觉得心很痛、很痛。
等他死了,二哥怎麼办?......
「枕月......」池君上喃喃轻叫了许多遍,小心翼翼地问:「你想不想吃些什麼?二哥马上让人去做。」
他等了许久,都等不到池枕月回答。心裡像堵了团杂草似的苦涩扎痛。他的枕月,已经不会再叫他「二哥」了。从他吼著不许池枕月再叫他二哥时起,他也永远失去了这个四弟。
池君上深深呼吸著寝宫裡的冰凉空气,终於微笑著站起身,亲自端来温水布巾梳子,缓慢而仔细地為池枕月抹脸、梳头。
他的枕月,已经时日无多。所以,每一刻,他都不想再跟他分开。

第十章
「咳......」一阵刺骨锥心的剧痛袭上心口,池枕月用力捂住嘴,热流旋即染湿了衣袖。鲜红的衣服,殷红的血跡,混在一起,分辨不清。
他闭目咽下满口腥甜,撑著两根竹制拐杖,慢慢地挪到书案旁艰难坐下,蘸水磨墨。
断骨处的夹板前几天已经拆走了,然而要真正恢復到完好如初,御医说还得静养上半年。池君上听后,缄默不语。他却低著头微笑。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他等不到那时候。
御医走后,池君上亲手削竹,為他做了两根轻巧的拐杖。「枕月,二哥想一直陪著你,可早朝还是得去上。你嫌闷,就起来走走,二哥退了朝就回来陪你。」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接过了那两根拐杖,目送池君上黯然摆驾上朝。
墨逐渐浓了,他拈笔、摊纸,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勾完手头一笔,他正在蘸墨,忽然听到珠帘轻响。
进来的人,居然是曲长岭。
池枕月有些意外,沉默地看著这个曾跟随侍奉自己数年的侍卫。
曲长岭脸上表情很复杂,最多是悔恨,对池枕月望了好一阵,才低声道:「四殿下,你当初是不是早已经发现卑职是王上安插在你身边的人,故意告诉卑职你要杀王上,好让卑职去跟王上告密的?」
池枕月悬在半空的手一僵,随即慢慢蘸了墨,专心在纸上写著。半晌,才出乎曲长岭意料地开了口,声音很平静:「是。玄龙攻进风华府的那天,你吹哨示警,安剑君等人很快找来,我就开始怀疑你了。之后二殿下又说对我的事了若指掌。只要仔细想一想,就不难猜到是你。所以,你绝不会拿真正的毒药给我。」
「那四殿下就不怕猜错?」
「猜错也没什麼大不了。」池枕月居然微微一笑:「你给我的毒药,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因為我都会换成寻常的花粉。只不过多你这个旁证推波助澜,戏就演得更逼真,二殿下会更相信,我是真的要取他性命。」
曲长岭震惊迷惘不已。「四殿下你為什麼要让王上误会你?王上一直当你是、是......」他是了半天,终究没好意思把「心肝宝贝」四个字说出口,含糊道:「你这麼做,实在太伤王上的心。」
「就是要他伤心。」少年语调平缓,甚至带著丝叫曲长岭情不白禁从心底发寒的冷硬,像在述说跟自己毫无关係的事情。「我很快就要死了。二殿下却还得活下去当赤驪的王。只有他对我彻底伤心绝望憎恨,今后才不会為我的死难过,才能好好地继续活著。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明白吗?」
曲长岭愣住。
珠帘外,池君上背靠墙壁,心臟都因池枕月那番话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向来心机灵敏,只是為池枕月的背叛愤怒若狂,被仇恨蒙蔽的双眼除了那个叫他痛不欲生的罪魁祸首,再也看不清其他,只知道一味报復折磨池枕月。
池枕月卧病寝宫这些日子裡,池君上静下心,也慢慢想到了许多疑处。今天嘱咐曲长岭去向池枕月套话,果然听到了和自己猜测相差不远的真相。
他的枕月,一直都没有背叛他。
这个发现,本该令他欣喜不已,可他却没有感觉到丝毫快乐,只有无穷无尽的懊悔像蚕食桑叶般,一点点咀嚼著他的心尖。施加给少年的侮辱凌虐,此刻全都在他心底泛了起来,让他没办法呼吸。他紧抓著心口,恨不得把裡面那块痛楚的根源挖出来,好让自己彻底解脱。
良久,他终於拖著冰冷的四肢,悄然离开了寝宫。
曲长岭还在发愣。自从跟随池枕月后,曲长岭就知道这四殿下外表纤细病弱,内心却比常人都来得冷酷狠毒,可以為达目的不择手段,闷死对他有养育之恩的池女皇,逼死生身父亲。可现在才发现,四殿下对他自己更残忍。
呆了半天,曲长岭才找回言语,茫然道:「四殿下说的,恕卑职愚昧,不明白。卑职只知道,关心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让那人伤心。」
池枕月笔一顿,掩嘴低咳片刻后平淡地道:「那是你的方式。我池枕月喜欢一个人,就要用我的方式去喜欢。」
抬头看了眼还在皱眉苦想的曲长岭,池枕月突然笑了笑:「曲长岭,我往日待你也算不错,这事,你替我守口如瓶可好?我不想让二殿下知道后自责。你再帮我做件事可好?」
他眼波流转,笑意盈盈。曲长岭想到这美少年不用多久便将长辞人世,心下惻然,胡乱点了点头,却又觉得欺骗这少年实在是于心难安,再也无法在池枕月面前久留,低声告退。
走出寝宫,他才在高墙下找到了失魂落魄的池君上,将池枕月最后的请求转告给池君上,末了央求道:「王上,这事您就别再追问四殿下了。不然四殿下又会為您担心。」
「......我知道了......」池君上每一个字,都乾涩得像从牙缝裡硬挤出来的。深呼吸,用力逼自己平静下来。
如果这是枕月的愿望,那麼他会装作自己不知情,忍著万蚁噬心的折磨,陪枕月一起把这场「背叛」锁进记忆深处。
晴光媚,碧柳浓浅错落,将宫城淹没在无边春色中。
池君上的脸上,却一天天地变黯淡。因為池枕月的病情在日復一日地加重,逐渐走向尽头。
他想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池枕月,每天早朝后就匆匆赶回那个弥漫药味的寝宫。每次,都看见池枕月坐在书案边,专心致志地画著一幅画。
池枕月画得很慢,直至近几天,画到了眉眼,池君上才看出那是池枕月的自画像。一身红衣的少年,正看著他。那双美丽的眼睛虽在纸上,仍如有波光流动,似嗔似喜,活色生香。
他坐在案边,静静地凝望池枕月。等池枕月勾勒完最后一笔,他才柔声问:「枕月,这画是送给二哥的吗?」
池枕月细心吹著画上墨蹟,差不多干了,他摸著画轴子,平静地道:「二哥,这画不给你,还能给谁?」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池枕月开口说话,池君上也根本不指望池枕月肯回答他。骤然听见这声「二哥」,一时间竟疑似梦中,隔了半晌,颤声道:「枕月,你刚才跟我说话吗?」
「是啊......」
池君上瞧著池枕月嘴角淡淡的笑容,他全身都忍不住战慄起来,哀求道:「枕月,再叫我一声二哥。」
池枕月凝视男人满眼的乞求,又轻唤了声:「二哥」。
此情此景,恍若隔世。池君上嘴唇微微抖动著,突然抬手捂住了脸。依稀有水跡缓慢地从他指缝渗出。
池枕月默默地卷好画像,隔著云纹窗纱遥望窗外摇曳春光,轻声道:「哥,我想出宫踏青。」
池君上调匀了呼吸,对池枕月露出微笑:「你想做什麼,二哥都陪你去。」
池枕月的双腿还没有復原,池君上於是背起他,出了寝宫,慢慢地往外走。沿途的侍卫宫女都用怪异的目光注视著两人。两人却压根不在乎。
在这世间,除了对方,再没有什麼能让两人动容。
两人出了朱红宫门,走过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走过巍峨高大的城楼,踏上通往皇陵的山路。青山隐隐,燕车飞花,秀美如帧千里画卷。
池君上走得非常缓慢。喷在他颈后的呼吸也轻缓微弱,但他觉得心头很平静,甚至还有点淡淡的喜悦。他和枕月,仿佛已经太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轻鬆自在地一起走,一起看风景。
「枕月,你都没有出过远门。等过几天,二哥把政事交给几个舅舅处置,就可以背你去更远的地方,你说好不好?」他柔声问背后的人。
「你是赤驪王,怎麼能远离风华府?」池枕月把头靠在池君上背上,贪恋地磨蹭著那体温。
池君上轻笑:「我不想当什麼王。枕月,你知道的,二哥从喜欢你的那天起,想要的,一直就只有你。」
心都被男人笑声裡不变的温柔深深刺痛了,池枕月喉头又涩又痛,没有回答。又走了一段路,看到前方路边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他低咳两声,道:「二哥,我累了,想去树底休息。」
年前,两人也就是在这株大树下歇的脚。池君上小心地将池枕月放落树底草地上,自己也坐了下来,伸手理著池枕月被山风吹得凌乱飞散的长髮。
那株藤蔓依旧攀附在树身上,比之前还更粗壮茂盛了些,也爬得更高了。
池枕月出神地看著藤蔓,靠在池君上肩头幽幽道:「二哥,回去后在寝宫裡也种上几株这样的藤吧。我想看它究竟能爬到多高。」忽然又叹了口气道:「爬再高,也要大树肯让它爬上去。如果大树不要它了,它摔下来,就死了。二哥,你说我像不像这藤,看似爬得比谁都高,可都是假的。」
池君上想起自己失约的那个风雨夜,胸口大慟。「二哥没有不要你。枕月,二哥真的很后悔那晚没去枫林找你,害你......」
「二哥,我没有恨你。」池枕月阻止了池君上继续自怨自艾,微露苦笑:「那是我自作自受。要不是我自作主张要娶雪瑶,也不会惹二哥你生气。枕月以前都不信命,可老天爷真的在看著。枕月做错了,就要遭报应。可是......」他扭头,凝视池君上满脸的自责,指著自己的心口,轻声道:「我的身体是不再乾净了,可这裡留给二哥的地方一直都没有变。」
「别再说了......」池君上只觉自己宛如被人夺走了呼吸般难受,他颤抖著伸手,摸上少年清亮得不带半点污垢杂质的双眼,爱不释手的感觉。「我的枕月,无论变成什麼样子,都永远是世上最漂亮乾净的。」
池枕月笑了,像个得到了大人夸奖而欢喜不已的天真孩子。他躺进池君上怀中,闭起眼帘倾听著君上的呼吸与心跳,梦囈般地叫著:「二哥、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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