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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君》——by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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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池君上府内医师為池君上清洗包扎好肩膀伤口,已是午后。
那用来裹伤的丝帕一片血红,池君上正要丢掉,池枕月却拿了过来,用另一块乾净帕子包了,揣入怀中,笑盈盈地对池君上道:「二哥為我负的伤,枕月今生都不会忘记。」
池君上凝眸,这四弟眼波裡尽是自己身影,不觉瞧得痴了。
池枕月轻笑两声,击掌传了门口待命的僕役入内,让那人叫厨房做几样没腥腻的清淡小菜来。
片刻功夫,饭菜便送到。池君上伤在右臂,无法用箸自如,池枕月於是将菜一一夹到他碗裡。
池君上有些发窘,乾咳道:「我自己来就是。」左手拿起银箸小心翼翼夹起粒松花藕丝丸子,没到嘴就掉在了桌上。
池枕月忍不住好笑,另夹了个丸子送到池君上嘴边,道:「二哥你就别逞强了,我来喂你。」
池君上无奈地笑了笑,也就不再推辞,就著池枕月的手吃了两碗饭。他今天失血极多,池枕月也不多逗留,命僕役伺候池君上安寝后,打道回府。
他并非池女皇亲骨肉,自幼便遭女皇白眼冷落,府邸也座落在离宫城最偏僻荒凉的南郊。几株参天老树将王府罩进一片浓荫裡。虽是夏日,府内仍嫌阴凉。
昨夜随他入宫行事的那些侍卫已经在池枕月起居的小院内等候,把一具盖著黑布的尸体抬至池枕月脚边。
池枕月俯身掀开一角黑布,对月浮灰白而平静的容顏凝望许久,听到边上侍卫头领曲长岭低唤了两声殿下,才放回了黑布。
「烧了。」他面无表情地下令。他不容任何一丝细小的疏漏危及他的地位。
熊熊炽焰,在他眼前逐渐减弱直至熄灭。他看著侍卫们清理乾净地面残留的所有灰烬枯枝,终於挥了挥手,摒退眾人。
风中犹带焦味。池枕月取了壶烈酒,半倚半坐长廊雕栏前自酌自饮。酒水入腹,五臟六腑都被那辛辣激得阵阵刺痛,却又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别怪我......」他喃喃自语著,又喝了一大口酒。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对月浮究竟抱著何种心情。那人是给了他骨血生命的父亲,可也因為月浮,令他从小就在皇母的厌恶眼色中长大。一次又一次天真地想讨好皇母、亲近皇母,只希望皇母像对待其他儿子一样,对自己露出一个温柔笑容,却次次碰壁。
他不解、不甘,直到数年前查明自己身世后,终於明白了原因。那刻,心中升腾而起的,除了多年积怨,竟还有对那毫无印象的父亲的憎恨。他本可以,像常人家的孩子般,承欢双亲膝下......
不过,一切到今天,都已结束。池枕月摇著壶中残酒,轻咳。
从此世上,没人再知道他的身世秘密。他也不用再整天生活在「孽种」的阴影之下。等他当上了赤驪的皇,天底下没人敢再漠视他。
「呵呵......」
他低笑,饮尽白玉壶裡点滴烈酒,起身走到院门外,吩咐曲长岭:「备马车。」

第二章
天恩寺偏处赤驪国都风华府的西山脚下,名字中虽然带了个寺字,却压根和僧侣香火沾不上边。寺内阴暗幽深,把守森严。
这裡,是专门关押犯事的赤驪皇族宗亲的地方。
池梦蝶就被收押在此。虽然背上了毒杀母君的罪名,但未受审定罪前,寺裡值守的官员丝毫不敢怠慢这最得女皇宠爱的三殿下,单独拨了间乾净的牢房安顿这要犯,也没给池梦蝶上手銬脚镣,还殷勤地找来大夫為池梦蝶折断的小腿接骨上了夹板。
看到朝铁栅走近的纤弱红影,池梦蝶呼地从墙角裡跃起,也不管伤腿剧痛,一瘸一拐扑到铁栅前,恶狠狠瞪著池枕月。
「三哥,你精神不错啊!」
池枕月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命监视池梦蝶的几个狱卒都退到外间,对池梦蝶微笑道:「我好心来探望三哥,你这麼凶看著我干什麼?」
池梦蝶牙齿咬得咯咯响。「老四,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巴不得我早点死。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彼此彼此。」池枕月的微笑消失了,代之一抹淡淡讥誚:「你何尝不是想要我的命?毒杀皇母,还想嫁祸给我。呵,如果我不是早有準备,这黑锅就背定了。你现在是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他目注七窍生烟的池梦蝶,轻声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蠢,那麼容易就相信二哥。你这样有勇无谋的蠢才,就算给你当上赤驪皇,也早晚给人掀下皇帝宝座。」
池梦蝶气得面红耳赤,半天才挤出声音:「好,好,算你狠。我只后悔从前总是碍著大哥情面,没早点除掉你。也只有大哥那笨蛋,才会被你骗得团团转,做了你的挡箭牌。大哥要是还在人世,看到你现在的嘴脸,不知道还会不会当你好弟弟。」说到最后,他眼睛忍不住微酸。
大殿下池重楼生性淡泊随和,对三个弟弟素来关照。池梦蝶虽然一直嫌这大哥太过敦厚温吞,又看不过大哥处处维护老四,心底却著实喜欢尊重。去年女皇寿辰过后,池重楼在自己王府中离奇遇害,尸身头脸都被砍得血肉模糊。他和女皇同样震怒,可追查至今,仍毫无头绪。
池枕月眼波微转,也想起了那个始终对他关怀备至的大哥,沉默之后旋即笑道:「三哥你自身难保,就少替大哥操心了。」
池梦蝶瞪著池枕月嘴角那丝诡异笑容,忽然叫了起来:「大哥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他性子莽撞衝动,行事欠考虑,人却其实不蠢笨。只是跟心思机敏的池君上相处久了,习惯把那些伤脑筋的事情都交给二哥。今天金殿上吃了有生以来最大一个暗亏,愤怒之餘,头脑倒比平日活络得多。
大哥身為女皇长子,同样是老四登上赤驪皇位的绊脚石,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紧抓铁栅的十指都泛了白,厉声追问道:「是不是?」
池枕月微一挑眉,笑得狡黠。「三哥你就放心吧!大哥他待我不错,我怎麼可能害他呢?实话告诉你......」他向铁栅凑近身,对满脸狐疑的池梦蝶轻轻地道:「大哥他在句屏,应该比你逍遥百倍,呵呵......」
「你说什麼?」池梦蝶眼珠子都快瞪得掉出眼眶。
池枕月摇头道:「说你蠢还不认。你不想想,句屏国肯平白无故答应出兵,助赤驪对付玄龙?」他看著池梦蝶惊怒交迸的表情,反而笑了一笑。「你以為,那数万兵马是用什麼换来的?」
两隻手猛地扼上他咽喉,掐断了他的惊叫。
池梦蝶睚眥欲裂,用力摇晃著手裡已快闭气晕厥的人,怒吼道:「大哥一直都那麼相信你,你居然把他送给句屏人!池枕月,你猪狗不如!」
外间候命的狱卒听到动静,疾冲进来,见状大惊失色,忙将池枕月从池梦蝶掌中硬抢了下来,七嘴八舌地问候。
池枕月缓过一口气,发紫的面庞好一阵才恢復了血色,摸著颈中淤痕,朝还在怒的池梦蝶冷冷道:「皇母那麼疼爱你,你却毒杀她,三哥,究竟是谁猪狗不如?」他回头,吩咐那些狱卒道:「三殿下怕是疯了,你们好好看住他,别再让他伤人。」
那些狱卒都在提心吊胆,怕四殿下问他们来迟的罪名,听池枕月并无责备之意,忙不迭点头附和道:「四殿下说得是,小人一定看好这疯子。」
池枕月用力咳嗽几声,不再听池梦蝶破口大,缓步走出牢房。
出得天恩寺,已近黄昏,云霞满山。
曲长岭和几个侍卫正守在马车旁,见池枕月出来,忙将马车赶到池枕月跟前。驀然发现池枕月颈中伤痕,曲长岭惊道:「殿下,你这是?」
「不碍事。」池枕月拉高衣领,遮住了伤痕,神色淡淡地一摇头。
曲长岭立刻闭上了嘴。跟随这主子也有几年光景,深知池枕月此刻的表情就是不愿旁人再问下去,他放下跪脚用的锦凳,等池枕月入车坐定,自己跃上车架,扬鞭赶车回府。
池枕月靠在薰香的软垫上闭目养神,手指仍在脖子那几道明显鼓起的指痕上来回摩挲,突然一笑......
「猪狗不如?」他在车轮轆轆行进中无声笑。他日大权在手,谁敢再用那等鄙夷轻蔑的口气指责他?
他从来就不认為自己是好人。这世上,温良如大哥重楼又如何?还不是被他利用出卖。如果做好人,就是跟大哥同样的下场,他寧可负人。
马车驶离天恩寺不到一箭路,猛地停住了。
池枕月听到驾车的曲长岭在跟人说话,随后一人声音透过布帘直传进来。「四殿下,小人奉静王爷之名,请四殿下去王爷府上议事,得知四殿下来了天恩寺探监,特在此等候。」」
池枕月慢慢睁开了眼眸,拉开布帘,望向马车外高头骏马上的十多名精壮侍卫。淡红的嘴唇,缓缓勾起点弧度。
对方这阵仗,显然有备而来。探监的消息,这麼快就传进了静王手下的耳朵裡。看来,静王已经开始注意监视起他的动向。
他和二哥,一直将精力放在与池梦蝶结党的那群朝臣周旋之上,倒是忽略了静王爷......
嘴角笑意更浓,他放落布帘,靠回软垫上。「静王爷相邀,枕月自然要去,烦请诸位带路吧。」
池女皇共有兄弟六人。静王排行第五,论声势,本不如另几个兄长,但胜在长女雪影娇俏聪慧,在一群皇室女孩中最是出挑,深得女皇欢心,被膝下无女的池女皇抱养為皇储之后,这静王父凭女贵,气势远远压倒了其他几个亲王。雪影去年惨死玄龙,池女皇想到是她应允了玄龙皇帝的求亲,才累得雪影殞命,因此对这五哥更觉愧疚,大肆封赏抚恤。这静王声望,几乎直追池女皇。
静王府,也紧挨宫城而建,占地极广,雕樑画栋,飞簷重楼,不比宫城逊色。
池枕月在王府门口下了马车。这时天色尚未变黑,王府朱门廊簷下已经点亮了连排八角宫灯,将门上金钉照得耀眼生辉。池枕月的目光却落在正从府内走出的数人身上。
几个宫僕手提纱灯,簇拥著个肩宽腰细长身玉立的紫衣男人向一边的车輦走去。男人眼角略带皱纹,依然不减英挺风采,唯独剑眉紧缩,显得心事重重。
这人,池枕月当然认得,正是池梦蝶的生父安子卿。年轻时曾是赤驪威名远扬的武将,剑术傲视三军,又爱著紫衣,人称紫衣剑君,入宫后深居简出,极少出现人前。池枕月数次宫宴时见过这安子卿,除了沉默寡言之外,也没什麼别的印象。
安子卿也看到了池枕月,脚下一顿停了脚步。
被男人锐利如剑的眼神盯视著,池枕月竟错觉自己周身都给安子卿目光穿了个透。勉强一笑,刚想开口请安,安子卿已经微微逸出轻叹,拂袖上了马车,扬尘而去。
池枕月脸色有些阴鬱,咬著唇,听到周围人在催促,这才拋开心头隐怒,交代曲长岭等人在偏厅等侯,跟著静王府上随从走进内院。
上百盏宫灯高低错落,悬掛在花园回廊、树梢间,将园中照得亮如白昼,纤毫可见。
随从将池枕月带到花园门口,便躬身告退。
静王就端坐在凉亭内,脱下了白天的繁复朝服,轻袍缓带,衣袖半卷,正一手握银盅,一手持金壶,在红泥小炉上慢慢暖著陈年花雕。听到脚步声,静王方抬头,向池枕月招手道:「来,陪本王坐坐。」
池枕月跟这静王往日并无深交,叫了声舅舅后入座。目光微掠,发现青玉桌上除却几样珍饈,还有个银盅,裡面满满一杯酒没有动。
「呵呵,这是安剑君的。」静王取过副乾净杯盏银箸,替池枕月斟著酒水,淡然道:「尝下本王酿的女儿红。」
池枕月一时猜不透静王邀他来此的用意,陪静王默默饮了几盅后,低咳道:「舅舅,安剑君可是来為三哥求情的?」
静王点头道:「安剑君只得梦蝶这一个儿子,听说梦蝶投毒母,自然不信,来向我追问实情。」他搁下金壶,起身踱了两步,背对池枕月叹道:「女皇停灵七天日,就得下葬皇陵。安剑君自愿為女皇殉葬,只求换梦蝶一条活路。」
池枕月心头猛震:「舅舅答应了?」池梦蝶若不死,迟早成他大患。
静王旋身,打量著池枕月面色,似笑非笑道:「你怕本王答应?」不等池枕月回答,他淡淡道:「梦蝶那小子人固然鲁莽,却也没有你这般的玲瓏心肝,凭他自己,还想不出毒杀母君的主意。他若不是受人诬陷,就是有人在背后唆使。」
他哼了一声,语气带上几分森严。「君兇手当然罪无可恕,可那背后主使之人,更是罪大恶极,绝不能放过。枕月,你说是不是?嗯?」
池枕月手微颤,几点酒水泼出了杯口。心跳都暂漏了一拍。
静王的神情言语,分明已经看破了他和池君上。他紧攥银盅,竭力不让自己失态,可满脸苍白还是落在了静王眼裡。
「枕月,你脸色真差,身子骨果然太虚。」静王伸出手。他身材頎长,一双手也远比常人修长宽厚,右手大拇指根还套了枚粗大的赤金指环。拍了拍少年肩膀,叹道:「你父亲月浮也是文人弱质,青年早逝,说起来,月浮学士和紫衣剑君当年一文一武,并立朝堂,合称赤驪双璧,不知道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你跟梦蝶却势如水火,唉......」
静王连连叹息。池枕月反而慢慢恢復了镇定。倘若静王真的有心揪出元兇,早就可以下令将他和池君上擒拿押送天恩寺,不用站在这裡与他煮酒閒扯。
红泥炉上还暖著女儿红,酒香阵阵,扑鼻香。
池枕月脑海间霍然灵光一现,朗声清笑:「三哥的事,有天恩寺秉公审理,自会水落石出。舅舅,枕月已有好些时候没见到雪瑶妹子,不知雪瑶近来可好?」
静王目光深沉,朝少年望了片刻,终於露出个笑容。「月儿,你果然比你爹更聪明三分,呵呵,你想见瑶儿,我这就叫人带她过来。」
听到那声「月儿,」池枕月知道,自己赌对了静王邀他来此的真正用意。果然是為了池雪瑶。
静王无子,只有一对孪生爱女。长女雪影生前贵為储君,而次女,却绝少有人提及。只因这次女虽然有著和雪影同样容貌,却在八岁时摔了一跤,伤在脑颅,从此心智停留在了八岁,至今仍深藏闺中。只有在几年前的一次中秋夜宴上,雪影曾带了这妹子入宫,与池枕月照过面。他犹记得自己当时还被那傻丫头缠著去钓御花园裡放养的鲤鱼。
静王的女儿红,想必也是為了这雪瑶才拿出来的......池枕月了然微笑著把目光转向花园圆形洞门入口。
一个娇美少女抱著只雪白的猫儿,噘著嘴,满脸不情不愿地被几个僕妇半推半拖地拉近凉亭。看到池枕月的那,少女的眼睛忽然亮了,惊喜地丢下猫儿,冲到池枕月身边,抓著他的手雀跃不已。「月哥哥,你怎麼这麼久都不来看我?你答应过要陪我去钓鱼和小乌龟的,啊,还有,我养的猫儿雪球很乖的,给你看!」
她一回头,发现那白猫儿已经走远,便撩起了裙摆,追著白猫儿在灌木花丛裡乱钻,嘴裡还雪球雪球地叫个不停。几个僕妇怕小姐有闪失,忙跟著一起帮忙捉猫。
静王苦笑,却也不阻拦,提起那壶女儿红,替池枕月斟满银盅,缓缓道:「瑶儿若有雪影一半的聪慧,也可胜任储君,何至於赤驪如今后继无人?梦蝶那小子,也不会覬覦皇位,犯下母大罪。」
池枕月看著静王递到他面前的酒,在逐渐转凉的夜风中轻咳:「国一日无储君,便无寧日。即使枕月遵从祖训,拥女子為皇,瑶儿妹子肯定是当不了女皇的。要是其他几个舅舅家的女儿登上皇位,舅舅你不担心吗?」
他斜睨静王,如期看到静王俊美的脸庞变得阴沉起来。
雪影被立為储君后,气焰嚣张,对同宗的姐妹颐指气使,早跟几家王爷都结了怨。倘若另立女皇,别说静王如今的荣华富贵难保,只怕连父女的性命也堪忧。
静王想要的,无非是為心智如幼童的爱女物色个终身依靠罢。池枕月闭目,再睁开,已经有了决定。
他接过银盅,浅浅笑道:「舅舅但请放心,枕月若能得舅舅鼎助登基為皇,雪瑶妹子就是赤驪皇后。枕月只要在位一天,就绝不会冷落委屈她。」
似乎终於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静王脸泛笑意,却是三分欣慰七分强硬。「月儿,你最好记得自己今日所说的话。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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