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天堂》——by海澪

　　因为伊萨是个很特殊的个案。
　　他虽然是垂直感染的爱滋宝宝，却能跟普通人一样没事般的长大，在这之间也没有任何发病的徵兆。
　　跟一般的爱滋宝宝完全不一样。
　　目前院內普遍是认为他可能出生就拥有抗体，不算是ＡＩＤＳ感染者，而是ＨＩＶ带原者，所以才一直没有发病。
　　说真的，像伊萨这样的特殊案例，如果能持续研究下去，或许能对爱滋病的治疗產生突破。
　　但是......
　　虽然手头上对伊萨所做的纪录已经积到某种程度了，我却越看越不满意。
　　伊萨是可以用这几个字表示出来的人吗？是我们可以擅自对他做出任何意见的人吗？我怎么可以用这么肤浅的態度来断定伊萨，用报告来描述他？
　　任何人都不该被这样对待的，更何况伊萨。
　　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很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我知道自己现在会有这种想法，都是我自己的心理因素造成的。
　　但，我就是没办法继续下去。
　　最后，我再重翻了一次纪录和已经打完一半草稿的报告后，便將它们统统撕碎再丟进碎纸机里。虽然非常可惜，要重新选择一个题目来做也很花时间，但总比在心里不断煎熬来的好。
　　因为我喜欢伊萨。所以，我不想做这种背叛他的行为。
　　「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从抽屉深处拿出一盒淡烟，走到阳臺上。
　　「如果不背叛他，就只能这么做了吧。反正也是迟早的事......」將烟点上，烟草的香味总是比较能让我安定心神。
　　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我就必须要捨弃掉所有我利用他的行为。
　　后天下午，上完兰迪儿教授的课后，我鼓起勇气向教授说道：「教授，我有话想跟你说，等一下可以到顶楼来吗？」
　　「好啊。」他答应的非常爽快。
　　医院的顶楼非常辽阔，视野也很好，可以將医院后面的山坡草坪看得一清二楚。
　　「连伊萨都看得一清二楚呢。」教授说。
　　这时候的伊萨似乎正因为午茶时间即將到来，从山坡那里往医院走来。
　　「是啊。」我回答。
　　「你最近跟那孩子真的处得很好呢，这让我看了很开心。」教授微笑著看著我，他的笑容依旧那么的有气质。
　　「是啊，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不过......」
　　当我的话语只剩下叹息时，教授看了看我。
　　「老实说，我利用伊萨的最大理由，是为了接近教授，现在我是伊萨的朋友了，所以，我决定要跟教授说清楚。」握紧拳头，我看向教授。
　　「教授，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心情吗？」
　　我不相信我表现得不明显。
　　每天的午茶时间，我虽然看起来像是为了伊萨而去，更纯粹的理由则是想要有多一点跟教授相处的时光。
　　还有每一堂、每一堂的课程，就算不是自己系上的课程，只要是他的课，我都儘量的去选了，选不到的就去旁听。
　　从一开学，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这个人了。一直以来，就是因为喜欢他，我才会跟在他身后。就连同班的同学都已经开始怀疑我喜欢教授了，我就不相信他不知道。
　　「......我知道啊。」沉默了几秒，教授回答。
　　「但比起我这个四十几岁的鰥夫，你应该还有更多很好的选择吧。」教授有点害羞的转过头去，伊萨的这个习惯应该是被他影响的。
　　「......是吗？」我就是喜欢年纪大，有涵养，长得又帅，有气质，很適合眼镜，有时候会忘了刮胡渣的男人啊。
　　「嗯，这是当然。」教授却这样回答。
　　「是这样啊。」我低下头。
　　意外的，我並没有感到十分难过。
　　或许是因为教授用非常光明正大的態度面对我。
　　当然也是因为，身为异性恋而且非常眷恋自己已逝妻子的教授，会拒绝我是必然的。
　　「呼......」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面对著眼前辽阔的天空，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
　　不久后，教授选择先开口。
　　「以后，也要继续来喝茶喔。」他说。
　　「你这样太过分了，教授，都不会体谅一下失恋的我的心情吗？」我笑了笑，从外套的暗袋里掏出香烟跟打火机，点了一根烟放进嘴里。
　　白色的烟雾缓缓从烟的顶端升起。我很少抽烟，可是现在总觉得不抽不行。
　　「但是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啊，唔，算是忘年之交吧。」他说。
　　我知道他是说真的。
　　「......谢谢，我很开心。」吐出嘴里的烟雾后，我说。
　　教授真是个好男人，真的。能够在告白之后，还继续做朋友，这样的事情让我很开心。
　　虽然还是有一点难过。
　　「啊，是午茶时间了，要去喝茶吗？」他看了看表，问我。
　　「不了，我需要平復一下我的心情。」我的回答也很正常。
　　他苦笑了一下，我们就一起走下楼，然后在一楼分道扬鑣。
　　那么，空下来的时间要赶什么呢？回实验室做一下纪录好了。
　　我一边想，一边往实验室走去，在考虑著要直接过去，还是绕路去器材室多摸几管试管走时，便听到了一个急速宾士过来的声音。
　　谁啊？在医院里跑来跑去的？这样做是很不好的......
　　才想到这里，我就被那个宾士中的物体给狠狠撞了一下。
　　「伊......伊萨！？」
　　是的，来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伊萨。他用暴怒的表情看著我，然后恶狠狠的踩了我一脚。
　　「修尔，午茶时间你想要逃跑吗？」
　　逃跑？又不是决斗，哪来的逃跑啊？
　　「我不能理解你说的逃跑的意义。」我冷淡的说，现在我实在没有笑的心情。
　　「修--尔，你太过分了！午茶时间的冲茶人非你莫属啊！要知道我自从喝了一次你冲的茶之后，就再也没有办法喝医生冲的茶了耶！所以你要负责，不准逃跑！」伊萨並不管我的心情到底好不好，只管拉著我就走。
　　硬是被伊萨拉回教授休息室的我，看到教授的时候，只好带著尷尬的笑容挥挥手。
　　教授则先是张大了双眼，愣了一下，就给了我一个一如往常的笑容。
　　一如往常，毫无变化。
　　没有討厌、也没有噁心。依然像是个溺爱儿子的蠢爸爸，也是我的恩师，我的好朋友。
　　那瞬间我终於感受到，我的恋情结束了。
　　--这样也好。
　　这种感觉我很喜欢。
　　我还是喜欢他，不过，就算不能成为恋人，似乎也无妨了。
　　教授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喝完茶，真的就是喝完一壶茶，伊萨突然站了起来，然后把我拉起来。
　　「我送修尔回去。」他一说完，便强硬的把我推往门口。
　　「咦？为什么？」
　　「干么问那么多？我说要送你，你就应该要庆倖了。」
　　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我们才喝了一壶茶吧？
　　我向教授拋出求救的眼神，但教授虽然皱著眉头，却也带著微笑。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表情上写著「去吧，就去吧」。
　　......我真是受不了这个总是纵容小孩的蠢爸爸。
　　不过我也很喜欢他的这种个性就是了。
　　於是，我就乖巧的跟著伊萨走出休息室，让他走在前面带领我回去。
　　走在安静的走廊上，鞋子踏在地砖上的回音显得特別大声。
　　这时，一个童稚的声音响起，伊萨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喔？」
　　「......为什么这样说？」
　　「我感觉得到啊，你刚才喝茶喝得很不用心。」他皱著眉头。「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面对他那种抓不到要领的关心，让我感到有些窝心。
　　原来这傢伙也可以这么贴心啊。
　　「不，没有，你多心了，」我对他弯起嘴角，「我很好。」至少现在很好。
　　「那就好。」他瘪瘪嘴，送我到走廊转角，把我往前面推了一下，就转头跑回教授休息室去。
　　这彆扭的小孩......也太可爱了吧。
　　真是令人受不了的可爱。
　　......糟糕，现在心情真好。
　　隔天，彆扭又可爱的小孩跑到我家，做了一件过度直接到很不可爱的事情。
　　他一打开门，连门也没有关起来，就大声的对我问道：「听说你昨天失恋了？」
　　光是这一句话的音量，我就能確定自己会是附近太太们本周的话题中心了。
　　一瞬间头好痛。
　　「......谁跟你说的啊？」紧紧按著头，我问。虽然不用问我都知道是谁。
　　「医生说的。」
　　我就知道。不过他一定没有承认他就是甩掉我的人。
　　「果然是真的，难怪你昨天看起来怪怪的。」
　　自顾自的作出结论，这孩子真令人受不了。有时候真希望他不要那么单纯。
　　「教授干么跟你说啊......」大大的叹了一口气，我感到无可奈何的空气正在努力的包围我。
　　「他要我安慰你。吶，我安慰有用吗？」他天真的把脸凑了过来，没有什么优点，就是脸特別可爱的他，也就只有这张脸比较有安慰效果。
　　「......或许有用吧。」我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討厌！修尔每次都玩人家！」
　　他反应很大，音量也很大。我突然想起来他还没关门。
　　「我没有玩你......」虽然我是同性恋，但是我也隱藏自己的性向很久了。可惜我在邻居之间的形象，或许就到今天为止了......这小鬼头真是令人头大。
　　走到门口把门好好关上，我坐回原位。
　　看到伊萨一副想要做什么的模样，我又叹了口气。
　　「我以前曾经有过非常非常痛苦的恋爱。」我说：「跟那比起来，这次的失恋根本不算什么。」
　　「什么？什么样的恋爱？」一听到这个开头，伊萨突然兴奋的往前坐，一脸兴致盎然等著听故事的样子。
　　小鬼头果然是小鬼头。
　　「你很有兴趣嘛。」我无奈的抓抓头。
　　「这是当然，好玩的故事一定要听。」他雀跃著，我则往他的头敲了一记。
　　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想说，回忆却翻腾了起来。
　　突然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我真的很喜欢那个人，对方也愿意接受我的感情。」一次告白就成功，当时的我傻到没感觉他是来者不拒的人种。
　　「他是我的高中导师，而且已经结婚了，但是我们还是在一起。」每一次、每一次看见师母，就会觉得很对不起她。
　　但还是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觉得就算要反叛全世界也无所谓。
　　可是这段感情同时也让我痛苦到难以承受。每一天看到他，每一次私下跟他见面，每一次的性关係，都让我同时感受到极端的痛苦与极端的快乐。
　　「但最后这件事情被我的同学发现了。」
　　在各种谎言和强编出来的藉口之下，我们暂时塞住了那同学的嘴巴。
　　本来想趁机跟他了断，但他却要求继续跟我私下见面。
　　我那时真的无法拒绝，所以便延续了这段罪孽。
　　但是纸包不住火。
　　然后那个男人就马上撇清我跟他的关係，而我承担了所有的罪过。
　　「之后......唉，就不要提了。」
　　最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逃避所有人的指责，拼命念书，只为了考上医学院，去远方读书。
　　我想逃离家乡，我不想再回到那里，不想再见到那个人。
　　然后我考上了离家里非常遥远的这间医院附设大学。
　　我还记得我对他说再见的时候，他既失望又安心的表情。那种「幸好你离开了」和「真可惜玩具离开了」参杂在一起的表情。
　　那时候我真的好想要往他脸上狠狠的揍一拳，但我没有做。现在有一点后悔。
　　其实他没有真心爱过我，我知道的。这个第三者，我真的当得很不值得。
　　接著就来到了这个城市，认识了更多的人，但都没有一次能以好结局收场。
　　我真的很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说完，我发觉伊萨的大眼睛正滴溜溜的看著我，那个纯洁的表情让我尷尬了起来。
　　为什么我要跟他说这些？为什么我会对他说这些討厌的事情？
　　「那个人，就是会跟你一起喝茶的人吗？」这时他却提出了令我意外的疑问。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现在的表情跟那时候一样。」他指著我的脸。
　　......看来我真的是很不擅长藏感情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在我告白前，大家就会察觉我对教授感情的理由吧。
　　不是我在说，这真不是件好事。
　　「好啦，你故事也听完了，可以回家了吧。」我站起身来，准备把他拎出门外。
　　「不行，你还没有听我的感想呢！」他却这么说。
　　说真的，我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会导向这个结论了，你可以告诉我吗？
　　总之，在我沉默著不知道该怎么决定选择肢〈注二〉时，伊萨就已经做出了他的感想。
　　「我觉得，你的往事听起来还挺轰轰烈烈的，像是小说剧情一样，也算是难得的体验。」
　　好像汽油桶在灌似的，我火冒起来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根本就不瞭解那时候我的痛苦--」正要大声的反驳这孩子的天真，嘴巴却被他用手粗鲁的堵住。
　　「不要把它当成痛苦的经验，那你就不会痛苦啦。你为什么不想想，那时候很痛苦，所以现在很幸福啊？」他这么说著。
　　「啊，不对，你才刚失恋喔。那就是，因为那次很痛苦，所以这次就不会那么痛苦，未来一定会更美好的，不是这样吗？你老是对我这样说，自己却做不到。」他嘟著嘴。
　　接著，他紧紧握起拳头，对我比出加油手势。
　　「所以，要加油。在找到新的恋爱之前，我可以陪你喝茶。」
　　大大的眼睛配上认真的表情，这男孩深深的打动了我。
　　「平常都是让你对我说教，能这样跟你说一次真的很不错，感觉很好。」自己说完，又叉著腰哈哈大笑，还真是现在少见的天然怪脚。
　　我可以理解教授让他来安慰我的理由了。
　　正因为天真，所以不会说一些场面话来听，不会在心里为我的这份过去妄下註脚。他说得很好，因为当时很痛苦，所以现在我才会感觉到幸福。
　　就算那个人的阴影一直残留在我的心里，但也已经越来越淡了。
　　即便我曾经那样喜欢他，但也是过去式了。
　　我为什么要那么在乎那个男人？世界上比他好的男人多的是。而且我已经离开他那么久了，也爱上过別人，所以我应该......
　　应该早就脱离了那段惨澹的青春岁月。
　　想到这里，我笑了，发自內心、用力的大笑。
　　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就连喜欢上教授时，也没有办法把有关那个人的过去抹成一则笑话。一直到现在......
　　伊萨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我突然的大笑，一脸害怕的看著我。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捏捏他的脸颊，让他痛的呜呜叫。
　　「嗯，你说得很好，我接受你的说教。」我说：「啊--好久没这么爽快了，真好，真的。」放开捏著他脸颊的双手，我朝窗外仰望著遥远的蓝天。
　　从来就没发现天空是这么蓝。
　　伊萨看了看我，也跟著看向窗外，「嗯，很好啊。」然后他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