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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夫》——by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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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若闲也不理会她,逕自走进屋,环顾四周后往床上一坐,发起呆来。
居然什麼也不拿,连句指责怨懟的话也不屑留下,就这麼走了......如果池重楼来找他质问,甚或辱,他都不至於像现在这样失落。
被人漠视忽略的难言滋味不经意间已经再度佔据了他全副心绪。出生迄今,受尽眾人宠爱逢迎,却偏偏在那个貌不惊人的池重楼面前连番受挫。一记耳光,一个不告而别,无声宣告著池重楼对他的鄙夷。
殷若闲轻叹,茫然若失之餘却意外地没有震怒。想池重楼也是堂堂大国赤驪的大皇子,自然少不了矜傲风骨,他却总是因池重楼看似温吞平易的外表而忘记了那人骨子裡其实跟他同样的骄傲。
目光落在床上,他竟不由自主忆起那晚燕好的旖旎风光。池重楼已经彻底迷醉沉沦,在他的爱抚顶弄下颤抖著,潮红的脸,湿亮的发......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蛊动令殷若闲慢慢揪紧了手边床褥,又慢慢地放开。沉默良久后,起身离开了屋子。
即使现在派人出府去寻找池重楼,也多半没结果。只因像池重楼那样长相普通不起眼的人,走进人群裡就如水入大海无跡可寻,而且纵然能找到,池重楼也一定不愿再回到他身边。
几丝惆悵,悄然滋生著。他出了院落信步而行,等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竞走到了藏书楼前。
楼裡的僕役看到他,恭敬地道:「二皇子是来找池公子吗?池公子今天来过,又走了。」
只怕是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来了......殷若闲微微苦笑,挥退僕役,逕自踏上第四层。
书香犹在。寒风从窗户缝隙裡吹进,将椅子裡的书页翻得「沙沙」响。
他呆立著,仿佛看到池重楼身穿淡紫色长袍,正坐在椅中翻阅著医书,然后抬头,用温润的双眼看著他,笑得很靦腆。
「重、楼......」他无意识地喃喃低唤,心头一阵失落,像有什麼一直存在的东西驀然间消失了。
※ ※ ※
天色渐渐昏暗,唯有几抹妖艳晚霞将天际烧得火红耀目。池重楼随著岳岳斩霄,在一座黑瓦粉墙的府邸前止步。
这府邸离秦沙的卫应侯府并不远,门口一对巨大石虎形态逼真,威风四溢。府裡庭院进深,奴僕却不多,不像秦沙和殷若闲府上那般侍者如云。屋内装饰摆设也甚是简朴,绝无多餘之物。一如府邸的主人,朴实高华。
岳斩霄唤来名白髮苍苍的老僕全伯拾掇起一间客房给池重楼暂住,临行前又回头,问池重楼道:「对了,你叫什麼名字?」
「呃,我姓楼,爹娘在世时,都叫我小楼。」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池重楼含糊搪塞了过去。
斩霄点头,不再多问,飘然离去。
※ ※ ※
池重楼转眼就在岳斩霄府上住了几天。他生性随和温良,很快便与那老僕全伯熟络,得知这双目失明的岳将军竟是句屏七路水师统帅。
句屏水师,向来名动天下,傲视群国。池重楼在赤驪素有听闻,可万万没想到水师统帅会是个盲眼的青年将军。
「我家主人本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可恨那年海盗猖獗,横行东海。主人奉命出师,海盗是赶跑了,自己却遭了暗算,双眼都......唉......最气人的是朝裡那帮势利眼,平日裡就一直嫉妒我家主人军功显赫,看见主人眼睛坏了,个个都幸灾乐祸,欺负起我家主人。」全伯儼然已将池重楼视作了自己人,这天饭后同池重楼坐在院子裡晒太阳。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
池重楼心中也替岳斩霄惋惜不已,安慰全伯道:「岳将军就算看不见东西,武功仍是天下一等一的。」
全伯笑得眯缝了老眼,「小楼啊,你这孩子真会说话,难怪我家主人肯收留你。对了......」
他抽了口水烟,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我年纪是大了,眼睛还没昏花.看得出你是个良善性子,不过有件事,小楼你可别瞒我这把老骨头。主人有跟我说过,你本来是卫应侯爷家的僕役,可我看你这身衣服,光是料子就足足抵得上寻常人家大半年的吃穿用度,永稷城裡的普通富户也未必能穿得起......」他慢吞吞地又抽了一大口水烟,没再往下说,只拿眼瞅著池重楼。
池重楼知道全伯在怀疑他的身份,正迟疑著该如何应答,身后陡然响起岳斩霄清寒冰硬的声音:「全伯,我信他不是奸恶之徒,你不必再盘问了。」
全伯尷尬地从紫竹躺椅上站起,唤了声主人。岳斩霄道:「你先退下,我有话要跟他说。」
全伯唯唯诺诺地走出了院子。池重楼等著岳斩霄开口,后者却只是缓步走到他面前,驻足不语。即便一言不发,自岳斩霄身上散溢而出的凛冽气息仍充满了压迫感,池重楼觉得自己像被黑布带后的锐利「目光」注视著,无处遁形。所幸岳斩霄很快就转过了头,他不禁暗中松了一口气。
「这裡现在没有第三个人,你说吧,你是不是卫应侯家的逃奴?」岳斩霄声音很冷,却也听不出怒气。
池重楼一怔,岳斩霄已逕自道:「全伯那天就提过你衣著不菲。你是偷了卫应侯府上财物逃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被人视作盗贼,池重楼涵养再好,也不由色变。
岳斩霄轻轻一顿寒铁手杖,淡然道:「你放心,我不会将你送回卫应侯府。你只管说实话,如果真是逃出来的,我可以替你向卫应侯说个情,请他不再追究此事,卫应侯也不至於不肯卖我这个人情。」
「我真的不是逃出来的。」池重楼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含混道:「不瞒岳将军,我其实是赤驪的大夫,想回故国,秦大人就让我走了。」
「真的是卫应侯放你走的?」岳斩霄剑眉微扬,也叫池重楼的心猛地悬高。他终究不擅撒谎,啜嚅著无言以对。
岳斩霄嘴角一勾,了然道:「你是思念故土,自己逃出来的吧。」
他这样从殷若闲府上不告而别,也算得上是潜逃吧。池重楼涩然笑著一点头,随即便想起岳斩霄盲了眼,哪能看到他点头,暗骂自己糊涂,轻声道:「我确实是溜出来的。」
「你肯说实话,事情就好办。」岳斩霄脸上终於露出丝微笑,却依旧冷峻如冬日冰花。他在院内缓缓走了两步后,道:「明天是元宵。皇上在宫中大摆宴席,百官都要进宫赴宴。你也跟我一起去。」
「我?」池重楼愕然。
「不用急,我不是要把你交还给卫应侯。」岳斩霄笑了笑,声音却极是凝重。
「我那天在街市上救了你,围观路人中或许有人认识你我。万一卫应侯知道你在我府裡,趁我明日赴宴时派人闯进将军府抓你,这裡没人能护得了你。倒不如当我的侍从随我一同进宫。我自会向卫应侯说情,让他放你自由。你也不必再躲躲闪闪,等玄龙和赤驪间局势安定,就能动身归国。」
宫宴上,应该也会遇到殷若闲......池重楼脑间一片混乱,但想回赤驪的强烈愿望最终占了上风,他心一横,道:「那就谢谢岳将军了。」
「我不过是还你个人情,不用言谢。」岳斩霄点著手杖飘然行远。
池重楼一个人站在阳光下,看著自己的身影随缓慢西移的日头逐渐拉长,终是幽幽轻叹,随后苦笑。
遇到殷若闲又如何,那个人已经為那记耳光狠狠地玩弄报復过他了,除了讽刺,难道还会来继续纠缠挽留他吗?
那个人,那场欢爱,只是他生命裡一段荒唐可笑的梦境,不该再留在他的记忆裡......
※ ※ ※
句屏国元宵宫宴,年年都是没在正午时分,今年自然也不例外。翌日上午用过些粥点,池重楼就换上了全伯拿给他的僕从衣裳,跟著岳斩霄一同入宫。
岳斩霄今天带起了朝服,浅灰色的长衫曳地,外罩玄黑刺花宽袖大袍,华贵中透著不容逼视的凛然气度。平时披散的头髮也挽起髮髻,戴上了黑纱乌金冠,俊美冷冽得宛如樽雕像。
两人踏进宫门后,一路遇到前来赴宴的他臣子,有些对岳斩霄视若无睹,也有数人涌过来跟岳斩霄套近乎,岳斩霄却冷淡如旧,对谁都不假辞色色,拂开眾人继续往前走。
池重楼跟在岳斩霄身后,依稀听到那几个想来攀谈却被冷落的臣子悻悻道:「装什麼圣人?从前还不是给先帝暖床的货色!当上将军后还把自己当真的一样了,呸!」
「吴侍郎您别气。他现在眼睛瞎了,可不就是目中无人吗?」另一人言辞更是恶毒。说完,那几人都笑了起来,纷纷道:「没错。」
眾人说得很响亮,摆明是要让岳斩霄听到。然而岳斩霄罔若未闻,连脚步都没稍作停留,点著手杖,稳稳地走向通往金鑾殿的百尺高阶。
金鑾殿上,早已摆放著两列檀木案几,一直延伸到空荡荡的帝座之下。净水香灯,极尽帝王家奢华气象。池重楼一时间,倒有些回到赤驪宫中的错觉。
岳斩霄的座席便在右列第三张。他入座后便如老僧入定,静默不语。池重楼站在他身后,低头看著自己的脚尖发呆。
殿上人声逐渐响亮,大臣们络绎不绝地来到,相互寒暄谈笑著。池重楼始终没有抬头观望,只因他不想再与那个人照面。
「你怎麼会在这裡?」一双金丝刺绣的玄色靴子突然进入池重楼的视线。那声音更是相当熟悉,他抬起头,眼前人长眉修目,果然是秦沙。
岳斩霄也听出了秦沙的声音,抢先道:「卫应侯,你来得正好。听说小楼是赤驪的大夫,他思念故国心切才不辞而别。岳某受过小楼相助,还请卫应侯赏岳某薄面,勿再追究此事,还他自由身。」
他说得客气,却自有威严,不容人反驳。秦沙脸色微沉,瞅著池重楼,「你什麼时候又结交上岳将军了?」
这个看似老实过头的赤驪大皇子,倒是处处出乎他意料。之前殷若闲执意不肯归还池重楼,还修书来讨池重楼在卫应侯府的婢女,已经让他嘖嘖称奇,想不到那个素来眼高过顶的殷若閒居然会对池重楼如此重视。结果还没几天,池重楼竟然又跟著岳斩霄进宫来了。
「我......」池重楼吞吞吐吐地正在想该怎麼回答,耳边陡然飘来一声冷哼。
他怵然望向声音来源,就看到了不远处蟠龙金柱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殷若闲!儘管池重楼从昨晚起就已经幻想过许多次与殷若闲见面的场景,并告诉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对方。
但当真到了这一刻,他胸口仍是如同被无数根尖锐的针轮番扎著,痛得透不过气来。看著殷若闲一步步走近,直至站到岳斩霄的案前才止步,竟无法移开视线。
「岳将军,你这个僕从可真够胆大,见了本王也不跪拜。」殷若闲虽然在跟岳斩霄说话,目光却尽在池重楼脸上打转,心中又喜又恼。本以為池重楼离府后,两人从此无缘相见,所以当他踏上金殿,看清池重楼的霎那,心头不禁掠过阵惊喜,可立刻就听到岳斩霄一口一个小楼叫得欢,一股酸味油然而生。
他在王府裡想著池重楼,鬱闷至今。这池重楼倒好,居然一转身就找上了岳斩霄。才短短几天,池重楼和岳斩霄就亲腻至此,还公然随岳斩霄入宫赴宴,分明是来向他炫耀示威。
到这地步,还不肯放过羞辱他的机会吗?如果说池重楼心中原本还残留著些许自己也难以说清的期待,此刻也已烟消云散。他苍白著脸垂下头,不愿再见到殷若闲面上的嘲弄。
「小楼非我句屏人,不懂规矩,有得罪二皇子的地方,斩霄代他向二皇子赔罪了。」岳斩霄淡然拱了拱手,算是替池重楼谢罪。
殷若闲恚怒更深,心想这两人一搭一唱,显然是要跟他作对。他挑高俊眉,正要发作,金鑾殿上磬鐘齐鸣,两队彩衣宫娥手执团扇,簇拥著句屏皇驾到。
他只得作罢,轻哼两声,走到左列首张案几后入了座。殿上群臣也陆续就座。
人虽然已经走去对面,池重楼仍直觉殷若闲两道目光始终注视著他,令他如针芒在身。
※ ※ ※
整场宫宴,他就听著句屏皇和群臣谈笑风生。殿上歌舞曼妙,酒池肉林,他却希望这场筵席早早结束,好儘快离开殷若闲的视线范围。
他越想,脑海裡越是混乱如麻,一路出神,等觉察到四周寂静下来,抬头一看,才发现龙椅上已经没了句屏皇的身影。宫宴也已散了,大臣们正说笑著三三两两结伴走出金鑾殿。
殷若闲和秦沙都不见人影,最让池重楼吃惊的是,连岳斩霄也不知何时走了。
他连忙抓住个过来收拾案上酒水食物的宫奴,问道:「你有没有看到岳将军上哪裡去了?」
「不知道。」那宫奴不耐烦地翻个白眼,走远了。

第六章
池重楼愣了一阵,见前面还有几个宫女在打扫,便朝她们走去打听岳斩霄的下落,那几人都是摇头,对池重楼爱理不理的。
池重楼正在一筹莫展,一个宫奴匆匆走进金鑾殿,一扫视后走向池重楼,躬身道:「是岳将军吩咐奴婢来找公子的,岳将军刚才有些事先走开了,如今正在外面等公子─起回府。请公子跟奴婢去见岳将军。」
池重楼不疑有他,跟著那宫奴出了殿。
那宫奴行走得很快,穿过描金绘彩的九曲画廊,渐入宫苑深处。
池重楼忽然有点起疑,问前面领路的宫奴道:「再往前走就该是内宫了,岳将军究竟在哪裡?」
那宫奴回头笑道:「公子到了自然知道。」
两人走进御花园,将近一座朱漆凉亭时,那宫奴终於止步,将池重楼带到凉亭边的大片假山后。「公子在这裡稍等片刻,岳将军就会到。」
「呃。」池重楼刚想问清楚是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宫奴已经一溜烟地跑远了。
他环顾四周,都静悄悄的。耐心等了一会,仍没人来。池重楼只觉其中必有古怪,刚想离开,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我可以回府了吗?」冷淡的询问,正是岳斩霄。
池重楼一喜,一隻脚刚跨出,想迎上去,就听到另一个男人话音响起,竟是他之前在金鑾殿听过的句屏皇的声音。
「斩霄,你我难得有时间相聚,就再多陪我一阵不行吗?这裡又没有旁人,你何必再对我这麼冷淡。」句屏皇清朗醇厚的声音与殷若闲略有几分相似,却带著股令人难以忽略的幽怨,实在让池重楼无法将之同先前殿上威仪逼人的皇帝联繫起来。
他的脚又慢慢缩了回去,知道自己站在这裡不合规矩,更撞见了不该著到的人。要是被句屏皇发现了,性命堪忧。他於是紧屏呼吸,不敢发出点丁声响。
透过假山洞隙,池重楼望见岳斩霄正和句屏皇步入凉亭。他在殿上一直低著头,没看到句屏皇的面目,此刻站得近,见这句屏皇年近三旬,容貌清俊儒雅,更像个饱读诗书的大儒。
岳斩霄握著手杖,在凉亭石凳上慢慢坐下,仍是一副冷峻得不近人情的样子。「你我天天早朝都见面,相聚的时候,够多了。」
句屏皇走到他身边,无可奈何地轻叹:「斩霄,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如何。」岳斩霄嘴角勾起抹淡淡的讥讽,「君臣有别,你想我再被那些老傢伙弹劾,治我个狐媚惑主,秽乱宫闈的罪吗?」
句屏皇清俊的脸容变得有些阴森。「那些乱嚼舌根的东西,都活得不耐烦了。等再过些时日,我根基稳了,就拿他们一个个开刀,替你出气。」
岳斩霄讥笑更浓:「你能杀光宫裡和朝中所有人?呵呵,永稷城裡有耳朵的,谁不知道我岳斩霄曾经是先帝的孌童,难道你还能将全城人也都杀了?」
池重楼在假山后吃惊不小,还当那些臣子是捕风捉影污蔑岳斩霄,没料到岳斩霄居然会亲口承认。
从一个人所不齿的孌童当上七路水师统帅,其中辛酸,或许只能岳斩霄自己才清楚。而即便如今军功赫赫,仍然要饱受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池重楼心潮澎湃,便没听清句屏皇后来又说了些什麼,却听岳斩霄冷哼一声:「不可能。」
自石凳上腾身而起,岳斩霄一点手杖,大步走出凉亭。他日不能视,身法依旧奇快。
「斩霄!」句屏皇焦急地追了上去。
眼看两人走远,池重楼紧绷的心神才鬆懈下来,刚呼出口长气,一隻手掌驀然从他身后伸出,按住了他的嘴。
池重楼大惊,但听到手的主人两声轻笑后,他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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