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适才在打斗中已经东倒西歪的圆桌,那本来还勉强算是有个形状存在的东西顿时倒地彻底地成为一堆
木屑。
阎王门主的绝技“阎王斩”,虽然号称“鬼神莫敌”有点夸大,但的确是不能小觑了他的威力。
拈起一片像是用尺子度量出来、被劈成二分厚四分长三分阔的碎木残渣──地上那一堆相想必也片片如是
。比武时梅映轾全然是托赖着独门绝学“没影子”身法,才不可思议的自局限空间内,每每于惊险万状之
际堪堪避开。
借由切磋之名,遇上了难得对手的两人皆想以实力战胜对方,折服对方的狂(傲)。各施绝技的他们一个
气势凌人刀出如电,一个却行动飘逸恍如魅影,然梅映轾最擅长的不是硬拼硬,而是在闪避的同时,不但
借藉此消耗敌人的体力,更是能从招式中窥探出对方武学上的弱点,再加以各个击破。
知道照这种方法打下去,若非要分出一个输赢来,几个时辰内是谁也奈何不了谁。短时间内不能在武学上
分出胜负的雷厉霆只得提议另换他法。
文比武试,诸般能想得出来想不出来的奇怪比法一一试过,最后却落得两个人都泡到酒坛子里去的下场─
─瞧瞧浑然不管会不会在深夜里扰人,放声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雷厉霆,
梅映轾一个头比两个大。
“喂!”终于,荼毒够了岛上悠悠众生的人止住了那可以称得上是夜袅鬼哭的可怕歌声,摇摇晃晃地走到
他面前,脸上还是那一副狂妄自大的模样,但呼吸中散发出的浓重酒气,却出卖了他虽未喝醉亦离此不远
矣的事实。
“瞧不出你还挺能喝的嘛!虽然你小子有着一双让人看了就生气的骄傲眸子,不过你好像的确有骄傲的本
钱。”
雷厉霆很豪气地用力拍着瘫坐在椅上的梅映轾,差点没把他从椅子上拍到了地上,没好气地架开了那粗鲁
的手,梅映轾对他报以狠狠的瞪视。
“很漂亮的眸子!不过,你既然要骄傲,就不要怕寂寞啊……背着人的时候,你的眼睛在哭呢……”
不以为忤地顺着他的招势跌坐在一旁,雷厉霆用双手捧住了梅映轾的脸,像是带着几分醉意,却又好像并
不是太胡涂的样子。太过热切的光芒,让梅映轾下意识地想别开头去──却因被他用双手牢牢卡住了两边
脸颊而动弹不得。
“还带着这个干什么?”
近到呼吸可闻,脸上带着人皮面具的事实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了──也许那人早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有
揭穿。
“嘶──”的轻响,大手抹过处,掩藏在平凡面具下的真容就要显现,这一下,梅映轾却无论如何也不希
望他看到自己的真实面容,开始挣扎起来,两个喝醉了酒的高手,现下打起架来就像小孩子,顿时倒在地
上滚做一团。
“呼呼……呵,我说,你这张脸才配得起那双眼睛,真不错!”
论起近身肉搏,到底还是雷厉霆技胜一筹,好不容易压住了被制服在自己身下整个儿不能动的梅映轾时,
雷厉霆得意地龇出洁白的牙亮出一个笑,手也不安份地在他的脸上抚摸着。
“放手!”
那一张……脸!缩小在别人眼眸中的轮廓像煞了与他长得相貌相似的另一个人──师傅说过,如果不是见
到那么多孤儿中,自己长得与他最像,那便任他冻死在路边也不会捡他回来的。
全因他有了这样的容貌,可以方便日后不时之需,顶替他完成任务,这才将之收入门下,做了没影子唯一
的衣钵传人。
从此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唔……”
烛光晃动,黑瞳中也波光流动,眼中的小人儿也像是活的一般,竟是比真实的他更有存在感。他,反而倒
成了另一个“他”的影子。
不过,一个是超凡脱俗的谪世神仙,一个只是精心仿制的复制品。若没这般相似倒罢了,偏又生得同等的
骄傲,自知自己是仿照的那人只能永远不甘。
梅映轾厌恶地把头扭开,酒醉心中明的他,虽然有心抵抗但却是力不从心。
“你好像很讨厌自己的容貌?”雷厉霆像是发现了一个什么有趣的事实似的,吃吃地笑着,贴着他的脸左
转右转,黏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你这么高傲自负的人,不应该是很孤芳自赏的吗?真是奇怪呢!”
“……”
“说起来,你刚刚的轻功好像也很少见啊。凭我阎王门在武林中的人脉,出去打听一下,一定能听到不少
有趣的东西。”
本就不循常理,现在似乎更变本加厉的雷厉霆愈加放肆了,见得他闻言面色微微一变,心中不无得意──
嗯,好像是看到那双骄傲的眸闪现出受挫或是惊惶之时,他的心情就愈发的好啊!
“你想尽了办法,又用酒来想套我的话,到底要的是什么?”
唔,虽然他不想和这男人虚以委蛇,但若是这个男人真的去查他的身份就麻烦了。传扬出去“没影子”在
十年前另有他人,师傅的名声……想到若自己被调查,则会无形中泄露这一秘密,梅映轾心下一紧,没奈
何只能由他去。
“好小子!明明都已经这样了,还这么清醒……”
被压在身下的人面色苍白,但眼睑处却红如胭脂,有点凝聚不起来的视线证明他的确醉意已近十分的事实
,可是却很奇怪地不肯放弃灵台那一点清明,强行控制着既没有失态,也没有失仪。
“雷爷也是彼此彼此!”
老实说,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只是拼着“不认输”的一口气猛灌了下去,现在满心只是烦闷欲吐
,光是控制自己就耗掉了大量的力气,实在没心情应付这个颠狂做戏的男人。
梅映轾猛然一格,手下倒是使出了三分真力──反正他在这人面前早就不用隐瞒自己的实力了,自欺欺人
只落得自取其辱。
“好吧,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就直接说开了吧。我要的,是你一个承诺!”
耸了耸肩,也是真材实料地喝了十数坛酒的雷厉霆竟然真的被他推得自身上翻下,但却一手抓了他的手,
固执地望定他的眸不放。
今夜好夜,也是阎王门与苗人敌对九连环才拆开第一环的破题。雷厉霆一言一行看似毫无章法,却实在已
经是费尽心思、巧妙布局才算计到能与这个敌我不明、却又让自己最为殚忌的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唯一出乎雷厉霆意料之外的是他比想象中还要难缠、绝不认输的傲气。诸般比试已过,最后连压箱子的酒
量都给他逼出来了,先前预设的种种可能还是不奏效,只得打开天窗说亮话。
“哦?”
嗝,因为从来没有醉过,所以不知道醉酒会是这般难受的滋味,感觉那酒的后劲奇大,竟比人口时猛烈的
冲击更强,好不容易推开别人,衣衫不整地坐起来的梅映轾微红的眼皮耸拉着,本是白皙的面庞渐渐地自
眼角处润开了两朵千年桃花──可惜他自己看不到此时的情景是多么的诱人。
“答应我,无论你做任何事,都不能伤害到我母亲。其它的无论是斗智斗勇,我雷厉霆一概奉陪。当然,
也算是欠下你天大的人情。”
无坚不摧的阎王门主唯一的死穴就是自己最为重视的亲人,至于其它……能有个武功智慧都不在自己之下
的人做对手,倒是平生畅事,求之不得。
“呵,我又岂是对妇孺出手之人?”
梅映轾一向高傲自负,不得已的苦衷顶了贼名已觉屈从,若叫他真的去做欺凌弱小,鸡鸣狗盗的宵小之行
,倒还真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酒醉心中明的梅映轾想了想,充其量自己要做的事只不过是窃宝,本就不欲害命。虽然也不见得一定要给
他这个顺水人情,但想到雷家的母亲,心头却有淡淡的温暖,肯允下这个承诺倒也不算违心。
“爽快!今后无论我们的立场将是敌是友,这一夕把酒尽欢,终是值得珍藏回忆的!”
听得他这样一说后,雷厉霆明显松了一口气。本来还饱含敌意的眼神露出了欣赏之色──虽然也许有人说
,前一刻还是敌对的人如何能相信,但他却对这只不过认识了几天的人有着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以他的骄傲,若叫他做出自违其誓的事来,怕不是比杀了他更难受!
击掌,立誓!
当骄傲对上狂妄,同样等量的出色与为人所不知的孤傲。渐渐地,对视的眸中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此时才对彼此有了一个重新认识的两人相对大笑。
“不管今后如何,今天我们总是朋友!”
坐在地上,笑着先伸出手来的人是雷厉霆,他着实喜欢这个倨傲的青年,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下午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人群中间,笑容带着几分生涩,却又故作老成的稳重。
没有发现别人的注意,放松了防备后,那双眼睛幽幽深深的,很容易就叫人陷入那一份无声的寂静中去。
但一抬起头,那一份睥睨天下的傲然叫人心折。
嗯,该怎么说呢……看到他那样的眼神时,就好像觉得,明明是个很怕孤独寂寞的孩子,却偏偏要倔强地
做出大人模样说:“我不怕黑。”
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到那一份骄傲里去上也是一个饱藏着心事,却从来不会在面上显露出来的寂寞的人罢了
。
他寂寞的骄傲着,他的寂寞不是因为无助,而是不为人知。
就是这一份奇怪的相契感,让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最后还想方设法接近他。
“……”
朋友?
多年来他的朋友只有玉屏山上的风雪、梅花与冰雾。这样会找他打架会拉他喝酒的朋友,倒是少见呢!
梅映轾眉毛一扬,淡淡地笑了,或许今天自己酒真的喝多了,听到“朋友”这两个字上然自心头泛起一股
暖意。
盯着坐在地上的男子伸出来的手半晌瞧着雷厉霆还故做可爱地扮了个鬼脸,甩甩手表示等半天了他的手举
得好酸──梅映轾终于也伸出自己的手握了上去,默许了他那句:“不管如何,今天我们总是朋友。”
“呵呵,你这人还真爱假客气,来来来,继续再喝!今天无醉不归,醉也不归!”
”脚踢起一个未开封的坛子,拍碎上面的封泥,雷厉霆先仰头喝下一半,再递与梅映轾。
“雷爷请的酒,我又何曾客气过了?”
梅映轾也笑着,接过后一饮而尽。
有酒,和“朋友”,何妨放肆一晚?
竟夕成欢。
今朝有酒,且先醉;莫管明日,是与非!
第五章
日上三栏。
闹了一夜后寂静无声的房内依旧寂静。
早起已来回了三转,在门外翘首而立的人依旧无功而返。
“如何?”
一进房门,便被另一个更为焦灼的人沈声质问,语意中难掩的多疑与焦虑。
“问了下人,说是……天亮才睡下的,现在还没起身。”
苗若瑛惶然地答着,苹果般的面颊只余一片苍白。
昨日事出突然,在船上被雷厉霆逼得没法,只得先应允了让他将梅映轾带走再说。知道这多疑的人本就对
自己的擅自决定不满,现在听说梅映轾与雷厉霆竟是相谈甚欢,甚至可放下心来大被同眠,本只是三分的
疑心,现在已是翻滚着扩充到了十分。
“哼!”
一声冷哼,也不见暗处的人有何动作,苗若瑛嘴角却已有一线血丝流下,本来就苍白的脸现下更是一点血
色也无。
“不中用的东西!说不得,得先试探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背着我们另有图谋。若有任何意外之事,原本的
计划只好提前了,我要你立时就准备好。”
无视于萎顿在地上的苗若瑛,那语意中的深深怨毒,森冷地侵蚀了这小小居室里的每一寸空间:“继续去
候着,如果真是事情有变,必得夺取先机!”
那神秘的人物当机立断,料得虽是仓促行事,但在出其不意之下,仍能奏得奇效。
海上的天气,风云变幻莫测。
早起……不,应该说中午起来,还算是和风暖日的天气至午后突然一变,海上飓风骤起,天地瞬时为之变
色。
梅映轾扶着还有些隐隐作痛的头睁开眼来,突然感觉到身边的温暖气息时,不由自主地一僵。
慢慢转过脸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清醒的雷厉霆半支在枕上,一双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打量着自己──刚
刚尚在熟睡时,被他这样看了多久?
尴尬地笑了笑,收回下意识地做出的防备举动,从未试过与人同眠的梅映轾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沙
哑得可怕,雷厉霆闻言眸色变得甚是奇怪,梅映轾微微一怔──被他盯住后,如同被野兽盯上的猎物般的
强烈不安全感又来了!
明明经过了昨夜后,那样的感觉已经淡薄了许多,为何一夜过后复又重萌?
心里头疑惑着,表面上却表现得比往常更平静,换上看似闲散、实则暗自戒备的笑容,清了清嗓子道:“
雷兄打算何时放小弟起身?”
要巧不巧,雷厉霆的手在枕上支撑处,恰好压住了他的发。略一转头已经发现了这个事实的梅映轾当然无
法动弹。
若说昨夜是明知将要敌对的两人难得的一次放开胸怀,但时过境迁,那种友善气氛也应尽逝了。
唔,酒能误事!
下次要记得绝不可如此放纵……记忆中从未有过与人坦露真言、纵情谈笑,甚至毫无间隙地共枕同眠的举
动。
见雷厉霆望定自己的眸中似乎有一丝微茫与懊恼,眸光闪动处似乎又在算计什么,梅映轾倒是不由得心下
一惊,暗自提高警戒──清醒后的他与他,绝不可能再做昨日那样的短暂知己,莫非这男人一觉醒来,又
已改变了主意,打算先下手为强、单方面破坏昨天达成的协议?
唔,这狂妄不羁的男人有什么是不可能做出来的?
疑窦一生,转瞬间滚成巨大疑团。
梅映轾仍是微笑着,眼眸中却有针尖般的锐气透出,双手也已在暗中蓄力。
“好像是一个很糟糕的事实。”
同时也发现了他的举动的男人终于收回了手去,仍是瞬时不离的眸闪了下,嘀咕着几不可闻的懊丧。
“今早,竟然无法移开眼睛……明明,很讨厌那种目空一切的傲气的……”
“……”
梅映轾对他这莫名其妙的话报以冷笑,待得他肯自动放开对自己的压制时,迅速地从床上弹起,找回昨天
被弄得一塌糊涂的面具小心地整平重新贴好──若别人发现昨夜入了雷爷房间的人今天一早起来便换了一
张脸,不吓人才怪──仍是以惯常的疏淡有礼的微笑作别。
“若雷爷不再有别的吩咐,小人就先告辞了。”这话里隐含着:“昨天之事你若要反悔,现在便可直说。
”
但,语带双关的提点亦得不到雷厉霆的正常响应,暗自提醒自己今后仍是要步步小心的梅映轾一路揣测着
雷厉霆反复无常的行为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