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怔了一怔,微侧了头。
「嗳,你别做傻事。」康靖王看他的神情由凄然伤怀一下子转成毅然决然,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你要知道,这不是你死不死的问题,皇兄早就对濮阳柔羽心生嫌隙了,你一死,濮阳柔羽更是非陪葬不可!」
「请、」
「嗯?」
「请……求您……让臣离开。」玥突然挣扎着下榻,就要向他跪下。
康靖王一下子慌了手脚,他实在怕了玥的眼泪,担心他一个伤心就哭出声来……慌忙间想也不想的就将他拥入怀里,玥似乎吓了一跳,挣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软了身子,就任康靖王抱在怀里。
「玥?」康靖王呆了一呆。
「只要王爷肯让臣离开,」玥额上渗出了几点汗水,拳头反复握紧了又松开,终于生涩的说道,「王爷、喜欢臣的话,……」下头的话直如蝇吶,已经听不清楚说的什么。
康靖王心里雪亮,抬眼向上看了看,用力吞了口口水,还是勉强轻轻将他推开一个缝儿。他是喜欢美人,但不是这种方式……一顿,康靖王柔声道,「听说镜人的眼睛其实是很美丽的?」
「也许吧,臣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是为了不想伤人才假装目盲?」
「臣是真的看不见。」玥抿了抿唇,僵硬的微微一笑,「只能勉强辩认颜色而已。」
「张开来本王看看?」
玥挣扎了会,还是张开了眼睛。
缓缓眨开的的修长睫羽下,光采流转的美丽眼珠,淡淡弥漫着一层水雾,一个闪神还以为看见了大海的广阔深邃、朝霞的眩烂泽彩……康靖王心神一震,赶忙别开头去,笑了几声道,「果然很美,只可惜两眼瞳仁好像都有个淡淡的刻痕,稍微可惜了点。」
「……王爷别嫌弃。」玥胸口微微起伏着,声音已经有些发颤,勉强笑了笑,「长老捡到我的时候,我还包在襁褓里,但眼睛已经被刺伤了,长老说没有大夫敢看着我的眼睛替我疗伤,长老们不懂医术,也已经尽力了……」
康靖王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本来只是想提出一个玥做不到的要求而已,没想到竟然把玥逼得连这些都说了出来──
感觉自己身前的人没有反应,玥一下子慌了,微抿唇,突然垫起脚尖,迎了上去。
啊!康靖王浑身一颤,赶忙用力推开他,一转身就冲了出去。
「王爷啊!」谋士赶忙趋上,「宰辅派人催好几次了!说是信的内容请王爷答复一下……」
「没空!」康靖王没好气的说道。
「嗳,王爷啊!」谋士瞧瞧暖阁的方向,赔笑道,「美人哪里都有的,犯不着为了这一个,毁了大好江山嘛!依小的看,宰辅这次的计划相当有把握,君皇放任濮阳柔羽倒行逆施,早就失了人心,我们只要杀了镜人,所有贵族都会响应,一举号召天下起兵,皇城大营里都是内应,断然没有个不成的!」
康靖王眉头一皱,一把抓起谋士的衣襟,恶狠狠的说道,「你脑袋填灰了?啊?他妈的,本王成功他也成功,本王失败他照样杀了濮阳柔羽,怎么都不亏本嘛。天下有这等好事?哼,宰辅给了你多少好处,要你来做说客!」
「王、王爷……没、没……」谋士的脸已经快要扭曲没气了。
他妈的,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卑鄙!「告诉你,本王要定玥了,谁敢再说一句要杀他的话,本王就先杀了你!」康靖王用力一甩手,恨恨的吐了口唾沫,「猪!」一拔脚,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八章
蓝发君皇坐在宽大的御座上,盯视着站在阶前的濮阳柔羽,良久才问道,「你要出兵?」
「是。」濮阳柔羽回视着他,「这是目前唯一的应对之策。」
「哦?」
「镜人在康靖王的手里,如果康靖王杀了镜人,并以此为号召,有大半的贵族和王公大臣都会倒向康靖王;我们只有赶在康靖王有此行动之前,先以王师的名义出兵追讨镜人;镜人历代来都是要献给君皇的,除非康靖王要昭示造反之心,否则断没有不交人的道理!」
镜人、镜人!他是这样称呼玥的吗?更何况以镜人的名义要回玥,就必须将玥杀掉以正人心……当然,这样一来,濮阳柔羽成了擎天保驾之臣,玥的生死他还会放在心上吗?蓝发君皇满心愤怒,勉力克制着没说什么,眼帘微微一合,手指轻轻敲着御座的扶手,冷冰冰的说道,「你可知道现在贵族已经兵临城下,要求斩你于城门。若是让你统兵,可能立刻就会激起叛乱。」
「统兵的人不必一定是『濮阳柔羽』。」濮阳柔羽双眼炯炯地望着蓝发的君皇,「请君皇先广诏天下:一者,已将『濮阳柔羽』囚禁;二者,出兵向康靖王要回镜人。当然,目前京师的将领都是宰辅的人,不能完全信任,还请君皇赋予臣随军监督、便宜行事的权力,臣可以扮成另一个身分,随军出征。」目前也只能先以大局游说君皇。当然,他绝不会让玥回皇城。一等接回玥,立刻就将人送到忘怀岭,只有长老才有足够的力量,保护玥的安全。
哼,念念不忘军功!看濮阳柔羽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完全没有了当初夜访濮阳府时担心玥的神情,蓝发君皇打心底生起一股厌恶之情,不屑的说道,「这是欺骗!」
濮阳柔羽一怔,心里泛起一阵不安,「兵不厌诈。」
「朕看不需要这样。」蓝发君皇吸了口气,用力闭紧了眼再张开,「康靖王毕竟是朕的胞弟,朕单独下诏给他,说明厉害关系,让他将人送回来。」
「镜人的传言早遍布天下了!」濮阳柔羽一惊,语气带了点急躁,「康靖王若是肯这样做,早就将镜人送回来了,既然没有动静,就表示康靖王必有所图!君皇,此事不可不慎啊!」
「朕知道。」濮阳柔羽咄咄逼人的语气让蓝发君皇怒火横生,眉头一皱,冷冷的说道,「你的提议,朕会斟酌着办,朕也有心腹之人,你就不必辛苦的随军出征了!来人,送濮阳丞到偏殿休息,没有朕的命令不能离开。」
「君皇!」
「带下去!」
玥缓缓走到门前。门上落了锁,他举起手来,拍着门。
「玥大人,什么事?」外头有人恭敬的问道。
「我有些不舒服,能不能请个大夫过来?」
虽然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虚弱的感觉,但只是找个大夫应该也不致于出什么乱子才是。门上的侍卫大声应着,其中一人便快步离开。
不多时,听见落锁的声音,一名大夫提着药箱怯怯的站在门口,脸上的肌肉笑得僵硬,颤抖着说道,「玥大人,小的名叫金采,给您请脉来了!」
「谢谢。」玥微微一笑,也没多说,别开头向着里侧,只舒腕让他看脉。
金采这才提着心趋步上前。王府的大夫虽然不少,但因为玥是镜人的缘故,没有人敢来。金采还是抽中坏签,不得已被拱出来的。一看玥别开头去,他三步并做两步过来,大气也没敢透一下,只管低着头瞧脉……结果瞧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金采勉力抑制剧烈的心跳,赔笑道,「玥大人可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小的看玥大人复原良好,没什么毛病儿……」
「是吗?」
玥回头一笑,把金采吓得倒退三步,药箱都在地上打了个滚,金采慌忙捡了起来,低头道,「小的给玥大人开副安神的药,等会叫厨房煎好了送来;玥大人要没什么事,小的就告退了……」
玥在心里叹了口气,仍旧温婉说道,「药不用了。我和常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只有自己才知道怎么医治;你身上带着金针吗?能不能给我一些?我自己来。」
「金针?啊!有、有!」金采慌忙应道,赶忙从药箱里抽出一些,放在干净的布上,小心翼翼的移动着脚步,摆在桌上,「玥大人,小的把金针放在桌上了,您请用吧,小的告退了。」
关门的声音很快响起,又上了锁。
『金针刺穴,可以在短时间内极度释放身体的能量,但却十分危险。失败自是非死不可;就算成功,也会因为迅速的释放能量,使身体衰弱得很快,寿命最多只有平常人的五六分之一。非到最后关头,断不可轻易使用!』
玥拈着发细的金针,静静的坐着。
这是他决定出仕之后,长老告诉他的话。长老似乎犹豫了很久,后来虽然说了,还是不断谆谆告诫,要他千万不可轻易尝试。
也许长老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玥轻轻的叹了口气。长老很反对他出仕,可是他却忍不下心放着那个人不管。
『你真美。跟了朕可好?』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坐在樱树下,君皇说的话。很多人都说他美,他已经听得厌烦习惯了,只礼貌的微微一笑,不做答复。
第二年君皇又来,仍然说一样的话,他同样不理会。
第三年过去。
第四年过去。
第五年他故意不去樱树下。听人说君皇在那里等到日落。
到了第六年,他讶异于对方的毅力。
『你的表情终于变了。』君皇笑道。
第七年,君皇开始和他谈天下大势,理想抱负。
第八年过去。
第九年,他有些犹豫了。
『如果我的存在,有害陛下的霸业,陛下会如何处理?』
『朕会不惜一切保护你。』君皇笑道,『但朕想,如果因为这样而伤害到无辜,你一定不会同意,所以朕会致力改变环境,让圣魔界不会因为你的存在而有所损伤。』
第十年,他决定出仕。
君皇是断不会因为他是镜人而弃他于不顾的,他十分明白。可是柔羽不明白。柔羽太聪明,会循着最有保障的途径来救他;而君皇不懂柔羽,只会以为柔羽对他的心已经变卦,而处处制肘柔羽。万一、万一君皇杀了柔羽……
玥咬了咬下唇。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若是君皇为了他杀害柔羽,他是不是还有勇气面对君皇?
第一根金针缓缓刺入穴脉,尖细的痛楚伴着腥苦的味道涌上喉头。被锁住的功力在穴脉间冲击,筋骨里好像有万蚁钻咬着、争着要蚀透他的肉体。
额上沁出了冷汗,玥咬牙忍耐,拈起第二根金针。
他不能让柔羽因他而亡。
他必须成功。
他要去见君皇。他非得去见君皇不可!
「王爷不好了!」阙仁一路跌跌撞撞的进来,差点没在门坎上摔个狗爬。
康靖王头也没抬地说道,「你王爷我好得很。」
「不是啦!王爷,玥、玥大人不见了!」
「嗯。……啥?」康靖王猛然从坐椅上跳起来,一脚就踩过阙仁低伏的背,向暖阁的方向奔去。
小院落里一排侍卫,被人点穴定住了身,个个姿势怪异的挺在院子里,康靖王随手拍开了一个侍卫,神色已经难看到极点,「是谁将人带走了?」
「没、咳、咳、」大约是康靖王手劲大了些,侍卫勉强挣着把话说完,「是玥大人自己突然从屋里走出来,众兄弟们看了奇怪,想围上去结果就被玥大人出手点住了!」
「扯你娘的蛋!玥的武功早封住了,房门口那副精钢打造的锁──」康靖王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已经看到那副锁。锁没坏,坏的是门扇上的支架,整个被大力硬扯了开来。
康靖王一楞,「……你是说,是玥自己?」
「回王爷,是啊!」侍卫哭丧着脸说道。
「糟了!」康靖王脸上像阴了一层黑云,「这个傻瓜!──他妈的,你们还楞在这里挺尸?还不快去追!」
「可是、」侍卫嗫嚅的看着满院子泥雕木塑般的弟兄。
「你他妈没屌用的一群饭桶!」康靖王已经气炸了,一巴掌用力甩去,也顾不得和他们生气,一跺脚,足不点地的去了。
「赖福儿,谢谢你。」
这里离康靖王府已经几十里地,没人烟的地方了。赖福儿先下了马,再将玥扶下。听玥温语道谢,一翻身就地上磕了个头,眼眶已是红了,「我是死有余辜的人了,玥大人还肯认我这奴才……」
「别这样,」玥淡然一笑,「你有你的难处,我明白。肯送我到这里已经是念着旧情了,快起来,你还回王府去。」
赖福儿一阵哽咽,泪水已经走珠儿般坠下,「玥大人、玥大人……我女人也骂我没用的!可是他们抓了我老母亲,我、我……」
「你这样我心里难受。」玥被他哭得心里凄惶。顿了会才道,「这样吧,你若有心帮我,回去后有人问起就撒个谎,指条错误的路给他们走。只是要委屈你熬点刑再说出来。」
「奴才省得的!」赖福儿勉力收住了泪,赶紧将马牵了过来,「玥大人,您骑马走吧。」
「我一个盲人,骑马只怕摔到山沟里去。」玥莞尔道,「马你还骑回去,我顺着日头的方向走。天若幸我大难得脱……」一阵恶心的感觉突然涌起,玥咬了咬牙忍住,伸手压低了纱帽子边缘,勉强笑道,「……再会吧。」
康靖王原本是想,玥一个盲人,又美得天仙儿似的,一定一出现就万人空巷,再没有个好脱身的,没想到王府周围几里方圆都没有动静。康靖王拧着眉头,慢慢地策马踱回王府,才想着定有谁暗中助了玥一把,一进门,就见阙仁押着赖福儿跪在天井,专等他回来。
「王爷,小的都问出来了,是这个将爷卖了!」阙仁伶俐的说道,「打断他几根骨头,已经问出人的去向,这会儿已经派人沿路去追了!」
康靖王看了一眼浑身血污的赖福儿。赖福儿一双眼已经被打肿了,只剩一缝的目光和他一照眼,立刻就低下头去。康靖王心里有数,摆了手示意阙仁给他去了绑,就着庭中一块大石头坐下来,慢条斯理的对着阙仁说道,「当初本王饶他一命,你知道为的什么吗?」
阙仁立刻赔笑道,「小的想,大概是看他身强体健,还有点儿用处?」
「错!」康靖王长笑一声,「像他这模样儿的,外边河堤上的苦力成千成百,哪里就缺他一个了?本王留他下来,不为别的,就取他一个『忠』字。」
赖福儿浑身一个机伶,不由得抬头看他。
「他虽然无奈背了主,一路到王府却都还一心护着主子。连本王想就近瞧瞧,他都疯狗一样挡着。」康靖王笑了一下,「这样的人,要说打断几根骨头,就肯把玥的行踪说出来,是没有可能的事。不过,」康靖王话锋一转,瞇起眼盯着赖福儿道,「你虽然忠心,却蠢得可以!你知道玥回去做什么吗?他回去送死!」
赖福儿一惊,一伸手已经抓住康靖王的衣摆,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说玥大人……」
「本王说他回去送死!」康靖王一脚将赖福儿踹开,恨恨地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你不知道玥是镜人?自古镜人躲避王室都还来不及,他傻得要回去给人家砍头,你也蠢得去帮他!」
赖福儿已经惊得呆了,「不、不会的,君皇对玥大人……」
「情深义重是吗?哼。」康靖王一击掌,重重敲在石面上,激得石屑纷飞,他自己也激动得满头青筋爆现,「现在去追也来不及了,我们就等着听报丧吧!」
「王爷、王爷!」赖福儿想起上一辈的人说起过镜人的事,什么尸体悬吊城头,风干蛆烂了都没人敢去收尸的事,泪水已经滚了下来,捣蒜价磕头,「小的该死!求王爷救救玥大人、求王爷救救玥大人!」
「救?怎么救?连人走哪个方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