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靖王府的后院,徐嬷嬷半闭着眼,几个年纪小的丫环正在给她按摩双腿。
哑儿提着食篮从外面进来,斜坐着的徐嬷嬷一对细凤眼微微一睁,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怎么着,侍候人侍候出兴儿来了?这时辰才回来?」
哑儿低头要走,一边翘着二郎腿的男人喷吐着旱烟,抖着腿哼了一声,「过来,老子瞧瞧……来啊!过来嘛。」
哑儿顿了顿,紧了紧手中的篮子,默默走近。男人一把掀起盒盖,啐了一口,「客人怎么都没吃?……你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啊?勾引人家不成是吧?说啊!」一伸手将她推了地上。
哑儿抬起头来嫌恶的瞪了他一眼,慢慢爬起身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突然被推倒的关系,怀里一样事物掉了出来,哑儿一惊,伸手一抓,突然转身就跑。
「咦?」徐嬷嬷突然醒觉了过来,高声叫道,「拦下她!」
几个外头的男人一听招呼立刻就涌了上去,哑儿哪里跑得了?不出后院周围已被几个人拎着拖了回来。
「我呸!贱种!」男人一把甩下烟斗,恨恨地骂道,「给你脸不要脸,没教训一顿当你老子死了!」
「好啦。」徐嬷嬷笑了一声,顺手在男人膀上按了按。「哪,我说哑儿啊,现在你是乖乖的把东西交出来,还是我叫人搜哪?」
哑儿咬着下唇,右手攒得死紧,一声不出。
徐嬷嬷挑了挑眉毛,抬头瞧瞧刚退出去的几个男人,轻松的笑道,「高家的、王家的、李家的、赵家的……也想你好久了呦,都经常和嬷嬷提起的,你想不想他们啊?」
哑儿全身一震,怨愤的瞪着她,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
几声吞咽口水的声音伴着嘿嘿的淫笑自外响起,徐嬷嬷不凉不热的笑了笑,「好啦,好啦,都是女人嘛。哪有个不疼惜的呢?」
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抚着,哑儿挣扎了会,一抬手,竟张口要咽,徐嬷嬷眼捷手快,张指就抓住她的手腕,只听哑儿惊呼一声,腕关节已被拉得脱臼,一块还温着体热的软帕裹着一小方硬物落了下来。
软帕上鲜血写就的几个字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摊开在眼前:『困于康靖王府。玥』;一方小印上只刻着一个字,『玥』。
徐嬷嬷眨着眼,赏玩着那方玉石,「可真是好东西。」
哑儿捧着手腕,痛得眼泪直掉,惊恐的望着她。
「呵呵,乖孩子。」徐嬷嬷轻轻替她接回了手腕,「现在起,你是重要的人啰!晚饭起,你不必给客人送东西了,」一瞥身旁的男人,「吶,送她到我房里,什么需要都侍候着。只一条,不准离房。」
皇城议事殿。
「报!濮阳丞参见!」
「快进来!确定玥的所在地了!」蓝发君皇既焦急又兴奋,胸膛起伏,来回踱着步,一见到濮阳柔羽的身影,一手便指着一旁钉立的探子道,「你给外丞说说情况。」
「是!」探子答应一声,恭敬回道,「我们的人在康靖王府外埋伏,见到一个女孩子跑出康靖王府,张眼四处瞧着,突然喊了几声『玥大人』,弟兄们觉得奇怪,把她带到郊外,说明我们是君皇的使者,她就把玥大人随身的小印交给我们带了回来。还说,玥大人在康靖王府里的处境很艰难,要我们尽快去救人。」
「之前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玥是在康靖王府内,如今可好,有了玥的印信,不怕康靖王不交人!」蓝发君皇兴奋的说道。
濮阳柔羽接过君皇递过来的小印,四面翻看着,突然眉头微微一蹙,问道,「只有这方印玺吗?」
「什么意思?」
「只有这样是不够的。」濮阳柔羽轻吐了口气,「一方印鉴,如何证明真是从康靖王府内带出的?若是康靖王反问一句:这本来就是玥的随身之物,玥是君皇近臣,印鉴在君皇手中不足为奇……君皇又该如何分说?」
「这、」蓝发君皇微皱眉头,转身问来报的探子,「还记得送印人的长相?」
「就算送印人在我们手里,也有法子推诿的。」濮阳柔羽苦笑,「一个下人,王府里成百成千,只消一句:『早被赶出去了。』我们也就无法追究了。」
蓝发君皇一怔,转身慢慢坐了下来。濮阳柔羽的话从来都不曾出错,他派出寻找玥的轿夫的探子回报,不止轿夫一人不见,整家子都不见了!而派到康靖王府周围埋伏的人马,更在今天确定了玥的行踪。而现在……明知濮阳柔羽的话不会出错,但他满怀的热切被浇上这透凉的冰水,如何禁受得住?怒气一炽,脱口就道,「二十三天了!明知他在哪里,却无法可施?朕-一」抬眼,大殿壁上高挂的一个『忍』字跃入眼帘──『君皇用心政事,是圣魔子民之福,只是有时却操之过急,失了中庸之道。』那是,微笑着的玥劝告他的话。蓝发君皇一凛,伸张的五指倏地抓拢成拳,后半段话终于没有出口。
濮阳柔羽眨眼间就猜到了十二分,轻挥手令探子出去,自己来到蓝发君皇近前,轻声道,「就快了。」
「快了?」
「这是宰辅在向臣示威。」濮阳柔羽望着空明的殿堂,视线像要穿透金壁辉煌的宫殿般悠然深邃,「宰辅在警告臣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他随时可以杀掉玥。」濮阳柔羽无声的透了口气,转回视线,淡淡一笑,「这表示先前的动作奏效了,几个重要官员的裁撤,已经动摇主战派的基石。」
蓝发君皇无言的凝望着他。为了保护濮阳柔羽的安全,他让濮阳柔羽搬进宫里;相处的时间多了,就愈是觉得他精明厉害得可怕。探子今日来报,除了玥的下落之外,还有一件事是他没让濮阳柔羽知道的:濮阳少仲在康靖王府。濮阳柔羽的兄弟为什要会在康靖王府?而玥的失踪,除了几个轿夫,知道玥不为人知的习惯的,也只有濮阳柔羽──他虽与玥交好,难保不是在利用玥;濮阳柔羽又曾是宰辅的心爱弟子……几件事联想在一起,万一一切都是师徒俩套好的计划……
「再一件事,宰辅就会有进一步的行动了。」
「哦?」
「撤掉王禔的职位。」
「王禔一向处事公正,也不涉入两派之争,是朝廷得力的大臣,说撤就撤,难以服众。」
「臣必须独掌大权,才能与宰辅一搏。」濮阳柔羽无奈一笑。君皇派人监视濮阳府,严密监管父亲的动向,侦骑四出,寻找少仲的下落……在在显示君皇对他仍有不放心的地方──但这却是不能说破的一层。「只有让他感到臣的威胁远大于玥,才能让他用玥来交换臣。」
蓝发君皇沈吟了会:让濮阳柔羽暂时接掌国事,是之前就商量定了的,只是他万万没料到,濮阳柔羽真的不到一个月就动摇了整个朝廷的根基,除了宰辅与王禔这两个根柢深厚的老臣之外,已无人能与他抗衡……情势的进展全寄托在濮阳柔羽身上,濮阳柔羽真忠心便好,万一……「无过被撤,王禔不会沉默。」
「如果是王大人自己提出职呈呢?」濮阳柔羽看着蓝发君皇的犹豫,暗叹了口气,轻轻的笑了,「今日,臣会去拜访王大人。」
第六章
少年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断黑。张眼望去,一片暗沈。
他只是在近午时用了几碟子小菜、喝了一点儿酒,怎么就睡得不醒人事了?头还有些晕眩的感觉,少年用力甩了甩头,慢慢清醒了过来。
一清醒,房里还有其它人在的感觉立刻就明显了起来,少年一惊,立时气运双掌,饱满的真气顺着经脉而聚,竟毫无滞碍,顷刻就集结在掌心,发出淡淡的光来。
「看来是没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房里突然就明亮了起来。一早在巿集遇上的那个家伙拿着火熠子站在灯火旁,眉眼都在笑,「看来府里那几个庸医还有点儿用处嘛。」
「你对我下药?」
「你别生气,这奇珍逍遥散必须在用药的人毫无所觉的放松情形下才能见效,所以本王让他们在你的饭菜里下了点miyao。这也是为你好嘛!吶,不信的话运气试试?所有的内伤都好了吧?」
少年略略提了气,果然如他所言,真气运行无碍,身上的内伤确实已经痊愈。少年提起长剑,剑尾一挑勾起行李,一拱手道,「谢了,有什么要求你直说吧。」
「耶?怎么这么见外?我们──」
「你认错人了。」少年平静的说道,「我不认识你。就算失去记忆,我也知道我不认识你。」
康靖王十分惊讶。──他是真的惊讶,王府里一张眼就看得见的富贵,现成的便宜奉送到手竟然还有人不要的──「你忘了吗?我们经常一起下棋……」
少年耐着性子道,「我不会下棋。」
「花呢?喏,那株金玉牡丹本王叫人移进来了。」金色的、银色的可都是钱~
少年深吸了口气,抿了抿唇,还是认真的回道,「我不爱花。」
噗。真是好人家的孩子~「那座弯拱总记得吧?你小时候爱玩,在那上头撒尿,府里的总管要打你,还是本王给你说情……」康靖王连说带比,说得口沫横飞,煞有其事般。
果见少年一张俊脸胀成通红,忍不住大喝道,「胡说!哪有这种事!」
「桂匀河的画舫你也爱的,改天带你去吃桂匀楼的大青锦不定你就想起来了!」
「去你的桂匀河、大青锦!」他妈的,怎么谁都问他知不知道桂匀河、大青锦?少年吼道,「我告诉你,那家什么桂匀楼的我去过了,鸟个用!」他就是在那里给人家当做疯子赶出来的!
哈哈哈……「翠薇鸟?」
「吵死了!」
「昊儿~」突然一声亲腻到暧昧的呼唤。
少年吞了口口水,极力克制着想出剑砍他的冲动,「我告诉过你了!你认错人了!」
呼呼,要装就装到底了。康靖王全身一震,不可置信的望了他半晌,「不可能的……世界上不会有人这么像本王的昊儿的!如果你不是昊儿,那么昊儿在哪里呢?」一屁股坐了,竟是双手掩面,垂头丧气。
少年一下子懵了。他实在不可能认识这家伙的!『昊儿』?连听都没听过──可是那家伙一脸凄楚,本是飞扬跋扈的样态转眼都成了满面愁容,活像一刺激就要嚎啕大哭一样──少年几个吞吐,竟狠不下心去辩说真假。
一时之间室内静得只剩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少年想了又想,空白的脑海里实在什么也想不起来。环顾四周,摆置的物品都精致华美,但却毫无印像;若他真的认识对方、真的住过这里,应该无论如何都会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的……
少年皱着眉头,想得头都痛了。之前冒认是一时兴起,真要充数到底他又做不出来……一咬牙,还是说了,「真对不住,我不是……」
「留下来可好?」康靖王打断了他的话,一脸恳求的说道,「既然失去记忆,也无处可去吧?不管你是不是本王的昊儿,都留下来让本王照顾你可好?」
少年怔了一怔。人家听他说失去记忆,不是可怜他,当他乞丐一样给一碗饭、舍一点钱,装着同情抹抹衣袖,就是生怕他编谎赖着不走,赶瘟神一样赶他走,几时有人这么体贴温存,软语央求他留下?更遑论还应承要照顾他……衷肠一动,心里一股暖热上涌,突然觉得似乎也不必断然拒绝……少年眨了眨眼,强笑道,「暂时留下是可以,但如果你的昊儿回来了,或是我想起我是谁了,我就离开!」
康靖王本来也是和他闹着玩,主要目的不过是要说动他去和末鬼比试而已,但见这少年如此摰情,单纯不慕名利,倒也真的动了情肠,眼珠子一转,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件绿油油的物事来,递给他,「这是绿箅,说好要给人的,但那人犯了本王的忌讳,本王原想让你教训他一顿。但你身体初愈,这比试太伤身,你斟酌情况就给了吧。」
手掌的碰触,身体的温热让少年情绪一震,「知道了。」少年背过身去,勉力平顺着呼吸,「我会去,你走吧。」
真可爱~康靖王一笑,「昊儿~」
「……别这样叫我,听着别扭。」少年顿了顿,微吸了口气,用力说道,「这样吧,你要高兴,直接叫我『昊』好了。」
「好!」真是好!「那你的行李,」康靖王一指少年背上的包袱,笑吟吟的说道,「放着吧,那些东西配你不上,回头叫人收拾了……本王有事要议,等等再来陪你。」
「恭贺王爷!」
一进书房,一个瘦长的年轻人已经一躬身,满脸堆笑。
康靖王给这家伙略略尖细的声音戳得浑身一毛,满心欢喜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瞪着他没好气的说道,「是晁公子嘛!本王有什么喜事?贺什么?」
「王爷不是一脸高兴吗?今天小可进府的时候,听府里的下人说了,王爷新收了一个厉害的打手,听说还安排了和末鬼相斗?只是父亲大人的意思,是让末鬼拿了绿箅走人,支开他免得妨害了我们的大事,王爷怎么还留他下来?」
康靖王本来已经有点担心昊个性率直,和做惯杀手的末鬼比武会吃亏,偏偏这家伙还想提宰辅密信,用绿箅调离末鬼的事!康靖王从鼻孔里冷哼出一声,懒洋洋的踱到一旁坐下,不凉不热的说道,「不高兴的话,你自己想办法叫他走。」
「呃、嗳,」晁爽干笑了一声。人家说康靖王个性怪异,翻脸比翻书还快,看来真是一点不假。一声轻咳,赶忙赔笑道,「王爷要怎么做小可当然没有意见,只是有一件事要请王爷注意一下。」
康靖王吭了一声当做回答。
晁爽是当今宰辅的螟蛉之子。虽是宰辅之兄过继的,但因为宰辅没有亲生儿子之故,因此一般也当他是宰辅的继承人来看待,出入都有人殷勤巴结,哪里受过这种闷气?但宰辅之命他不能也不敢违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勉强笑道,「今天过午,濮阳柔羽造访王禔府,到现在还没有出来,父亲大人认为这事应该先与王爷商量一下,也许应该祭出玥这张王牌了!」
「哦,他们说些什么?」康靖王捻起一块点心慢慢嚼着,随随便便的问道。
「……王禔支开所有从人,与濮阳柔羽单独会谈,我们安排在王府的人也没有办法听见他们的对话,但父亲大人认为,濮阳柔羽是想说动王禔提出辞呈,以便总揽朝政。」
「喔喔!」康靖王眼睛一亮,「这个濮阳柔羽有意思!他要能说动王禔那个老不死的主动辞退,就真是个材料儿了!」
一听康靖王称赞濮阳柔羽,晁爽的脸色立刻变得又青又白。离开宰辅府前,才听宰辅又叹又怜的语气,要杀濮阳柔羽还可怜他一身才华,明明两边针锋相对,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还当他儿子般疼!──咬了咬牙,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愤懑的语气,「父亲大人也说濮阳柔羽是不世出的英才,但有什么用?阻碍大业当然还是要杀掉的!」
肚里没有草料还装得一副大义凛然貌,想宰掉濮阳柔羽就明说嘛,嫉妒得这么明显还掩盖个屁!康靖王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冷冷的说道,「宰辅有什么章程,说来听听。」
「是,」晁爽一扬唇角,赶忙又敛住,郑重的说道,「父亲大人说要请王爷让小可见见玥,逼玥写封信给君皇,杀掉濮阳柔羽!」
「唔……」康靖王皱了皱眉。
「王爷?」
「等等吧。」
「什么?」晁爽大声道。
「急什么?」康靖王嫌恶地瞪了他一眼,「濮阳柔羽能不能说动王禔还不知道,做什么急得投胎似的?等确定了再说也还来得及。」
「啊!可是父亲大人说,桂匀河百年一度的大决堤就要到了,朝廷往年早就在做准备了,现在给濮阳柔羽一搅和,河工根本还没有进展,父亲大人担心百万生民会因此而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