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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全本——by---作者: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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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以手遮在额前挡住阳光,他也能眯着眼看见眼前景物了,虽然不可能像受伤前那样清晰,但只有失去过,才会知道原来拥有的珍贵。
离开之前,他曾去找过宇文庆,想当面告辞,对方人不在,他才给宇文庆留了一封信,请茹茹代为转交,不过茹茹畏惧主上威严,也许会先将信交给晏无师,信上也没写什么,都是些寻常的问候道别,别无其它。
沈峤原还以为晏无师会留人不让走,但事情却出乎意料地顺利,晏无师什么也没说,直接就应允了,这反倒让沈峤有些意外。
这位浣月宗宗主的性情正如外界传闻那样,喜怒不定,反复无常,即使相处这么长时间,沈峤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对方的为人。
也许是自己不肯种下魔心,恢复武功又遥遥无望,对于晏无师而言,已经不足以被当作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晏无师彻底失望所以痛快放手,又也许是自己不辞劳苦上山挡下李越和白茸的暗算,让对方终于被打动了,这说明再冷酷无情人,心底其实也有那么一丝人情味的?
沈峤不禁为自己的揣测摇头失笑,他也许总将人性想得太好了,但假如能够让自己快活自在,把人想得好一些又何妨呢?
从建康城走,道路颇为顺利,江南自古多繁华,水陆皆通,政局平稳,很容易就会让人忘记天下还处于动荡不安之中。
但出了南朝边界,进入齐国之后再一路往北,很明显就能感觉到沿途行人商旅少了一些,人人脸上少了些欢笑富足,又多了些紧张困顿。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了很长一段只能听声音来判断对方状态的日子,沈峤发现自己现在很喜欢观察别人脸上的情绪,即便还看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总能有不少发现。
从四月走到五月,走走停停,脚程并不慢,兴致来时,沈峤也会用上轻功,绝少有人知道,这个没穿道袍,拄着竹杖四处游走,惬意安然的游学士人,居然会是人人眼里落魄凄惨依附魔君的玄都山前掌教。
晏无师与汝鄢克惠那一战,基本已经传得人人皆知,梁州境内兴许有什么武林盛会,沿途沈峤碰见不少江湖人往那里赶,都听见他们说起这一战的事情,齐人自然不会像南人那样崇拜汝鄢克惠,言语之间,倒是对晏无师颇为推崇向往,只因人人天性慕强,晏无师这样的实力,即便不是魔门中人,也会有许多人欣羡崇拜。
梁州城外一处茶寮,沈峤正听旁人在议论汝鄢克惠与晏无师那一战究竟如何精彩,虽然没有亲身旁观,却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亲眼看见一般,听得沈峤禁不住一笑。
旁边还空着个席位,很快有人坐下,他低头喝茶,并未抬头,却听对方道:“这么巧?”
沈峤:“……”

第43章

沈峤扶额:“沈某觉得这已经不是巧合可以形容的了。”
晏无师慢条斯理拿起倒扣在桌面上的杯子倒了半杯水,却不喝,仅仅只是放着:“人生何处不相逢,天涯离别,海角相遇,本座倒觉得挺有缘分的。”
沈峤:“晏宗主为何会到这里来?”
晏无师:“你为何又到这里来?”
沈峤:“我要去齐国都城,邺城。”
晏无师:“哦,巧得很,我也要去邺城。”
沈峤啼笑皆非:“我去找人,你总不成也去找人罢?”
晏无师:“你这话说得甚是奇妙,为何我就不能去找人?”
沈峤不再理他,默默喝完茶水,吃完点心,付了钱,便又拄着竹杖重新上路。
晏无师也起身,负着手,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着七八步左右,不更近,也没更远。
沈峤以不变应万变,入了梁州城,找一间客栈,先订了客房,将轻若无物的行囊放下,再要了一些吃食,坐在二楼慢慢吃。
此时正午过半,吃完饭的客人大多都走了,二楼空荡荡的,楼下倒是热闹,午市才刚开始,不少人挑着货物往市集赶。
沈峤要了一樽梅汤,刚喝了半口,晏无师果然从拐角处的楼梯慢慢走上来。
他朝沈峤微微一笑:“你的表情好像并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沈峤无奈道:“假如晏宗主并不是特意来找我的,我会更高兴一些。”
晏无师:“我并不是来找你的。”
他在沈峤旁边坐下,沈峤叫来食肆的伙计,又重新上一壶梅汤,一副碗筷。
晏无师笑道:“阿峤怎么急于与我划清界限?”
沈峤不以为意:“我记得你素来爱洁,不愿与人共用一壶的。”
晏无师不说话了。
沈峤:“晏宗主若不是来找我,又是所为何来?”
晏无师:“宇文邕已定下伐齐大计,齐国闻风色变,合欢宗内部也出现分歧。”
他不用伙计新送上来的汤壶,反是执起沈峤用的那个,往自己碗里倒了一些,又端起来喝了一口。
“元秀秀想与浣月宗合作,桑景行不肯,二人闹翻,元秀秀传了消息给我,说桑景行目前就在邺城,想与我一道合作杀他。”
昔年日月宗分裂,桑景行作为最后一代宗主崔由妄唯一的弟子,却不谋求令魔门重新统一,反倒与元秀秀打得火热,成为合欢宗内地位超然的首席长老,实际上若有人以此小看他,认为他能力有限,就大错特错了。
此人虽然杀人成狂,尤爱美色,仇家无数,武功却是一等一的强横,在天下十大里面,他的武功排名尤为缥缈不定,有人说他足以名列前三,有人又说不入前三。
据说崔由妄临死前的功力悉数被他所吸收,更有甚者,传说桑景行曾大逆不道,弑师夺功,虽无人亲眼看见,可鉴于桑景行的名声,很多人不介意再为他加上这样一条罪名。
沈峤叹道:“元秀秀能创立合欢宗,桑景行想必出了不少力,如今反目成仇,何至于就到非杀对方不可的地步!”
晏无师哂笑:“你们玄都山尚且有师兄弟相残的例子,更何况魔门弱肉强食,只会更加赤裸裸不加掩饰,如今桑景行在合欢宗内自成一派,底下弟子阳奉阴违,无形中分薄了元秀秀的权力,她面上不显,心中未必不恨,否则先前你当着她的面杀了桑景行的徒弟霍西京,她为何至今都没找你报复?”
沈峤:“元秀秀极有可能想趁机借你之手铲除桑景行。”
晏无师:“就算这样,桑景行死了,对本座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没了桑景行的合欢宗,单凭元秀秀,又如何与浣月宗抗衡,往后齐国被周朝吞并之后,这些人能兴风作浪的力量也有限。”
沈峤摇摇头,举起汤碗:“那就祝晏宗主心想事成了。”
晏无师:“多谢。”
二人汤碗碰了一碰,发出悦耳动听的脆响,沈峤想起两人初识之时,只怕从未想过有如此面对面闲聊的平和时刻,不由微微一笑。
晏无师看见他嘴角的笑容,却移开眼,夹了一筷子芦笋:“你要找的人呢,找到没有?”
沈峤:“还没有,我听说他们一路北上,可惜一路都追不上。”
晏无师:“你要找的是郁蔼他们罢?”
沈峤也没隐瞒:“是,我如今武功恢复一些,足以自保,不惧郁蔼想做什么,就算一言不合,离开总不成问题,听说他这次带了两位长老和顾师妹,准备入东突厥,我想先找到顾师妹谈一谈。”
晏无师:“郁蔼既然离开玄都山,此时玄都山反倒群龙无首,你何不先回玄都山,将掌教之位重新拿下,等他回来也无计可施了。”
沈峤摇摇头:“郁蔼行事缜密,先前下毒之事,他也分毫不露风声,如今会放心离开玄都山前往东突厥,必然已是做了周全之策,不畏惧我回去,他一个人干不了这样的事,从头到尾,除了不明真相,被蒙在鼓里的大多数人,玄都山内必然还有人暗中支持他,假如我现在回玄都山,十有八九会是自投罗网,反而是他带出来的这些人,才有可能是平日里不听调遣的。顾师妹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对她我尚有几分把握。”
晏无师认真听罢,点头含笑:“那本座也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他平日里就算温声细语,也都是带上几分调侃玩弄,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兼且正常说话的时候,沈峤也笑道:“多谢。”
从梁州到邺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二人在梁州逗留一日,又启程北行,出了梁州,越靠近邺城,流民就越多,沈峤曾来过邺城,可这番景象比之从前,又多了几分萧条,不由驻足遥望,远远看见流民沿着干涸了的河床往京城的方向走,无精打采,双目无神。
记忆之中,他也曾碰见无数次这样的景象,这与江湖人的世界,仿佛完全割裂开来。
许多能在江湖上立足,有一席之地的人,其实一般家中都小有余资,有些甚至是大地主出身,又或者家中产业庞大,像六合帮,他们经营水陆两边买卖,生意几乎做遍了天下,那才是真正的家大业大,浣月宗就更不必说了,它与北周朝廷关系深厚,在周朝京城乃至各地都有不少产业。
就算前几代坚持不入世的玄都紫府,其实早在开山祖师那一代,就已经将整座玄都山都买下来了,连山脚下玄都镇百姓耕种的田地,都要向玄都山租赁,即便玄都山历代掌教心善,只收取公道的租金,这些再加上玄都山上的物产,也足够让玄都山弟子生活安稳。
生活上的富足无忧,方能让人专心练功,在武道上有所追求,若是连肚子都填不饱,吃了上顿愁下顿,还如何有心思练功?
若向眼前这些流民,他们的小童,一出生面对的就是天灾人祸,三餐不继,更残酷的,还有可能被父母当作备用粮食,即使这其中有可能出一两个资质卓越的武道天才,他们也很有可能在还未被慧眼发现之前,就已经夭折。
“阿峤又心软了啊!”晏无师难得没语出嘲笑,反是半笑半叹道。
沈峤摇摇头:“其实我也是孤儿出身,父母不明,被遗弃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听说我刚出生时身体弱,在襁褓里险些夭折,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父母遗弃,又或许是家中贫寒,无力抚养,总之我幸而遇上师尊,方才捡回一条命,所以每回看见这些人,总为能力有限而遗憾,若我在玄都山早些明悟,让门派重新入世,说不定还能多收些寒门出身的弟子,也算多救几个人。”
晏无师道:“上天从来不公,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锦衣玉食,有些人则生来就六亲不靠,贫苦挣扎,像你这样以己度人的少之又少,更多是像陈恭那样,得陇望蜀,总不自量力,以为自己能得到更多,就算玄都山多收几个弟子,也意味着可能多几个像郁蔼那样的白眼狼。”
沈峤无奈一笑:“那也有可能多几个扶危济世,匡正世道的栋梁之才啊!”
晏无师不以为然:“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别妄想指望有人帮忙,生与死,都是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干。”
沈峤没再说什么。
不远处一对夫妻拉扯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小童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吵,沈峤晏无师二人耳力好,自然也听了些内容。
实际上那小童是他们拿自己孩子从别人手里换来的,正准备寻处无人的地方煮了下锅,以免被别人瞧见来抢,自己却先因分配不均而打起来,丈夫觉得那小童浑身上下只有大腿和背上还有点肉,想据为己有,妻子却觉得拿出去换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换回来的“食物”理应也由她先挑,二人眼看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却突然厮打起来。
那个被他们换回来的小童就在旁边呆呆看着,任由别人为了先吃自己而打架,神情麻木,似乎早已没了知觉。
沈峤忍无可忍,上前将那小童夺了过来,打架的夫妻俩也不打了,眼见“食物”被抢,立马一致对外朝沈峤扑过来。
他们连日没吃饭,别说沈峤,怕是一个力气大些的女子都能轻易将他们撂倒,只是小童被沈峤带回来之后,神色却未见丝毫变化,别说感激了,连一点逃出生天的庆幸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可要先吃点东西?”沈峤询问道,伸手去拉他。
谁知手还未碰到对方,小童却朝着他直直倒下来,一动不动。
沈峤大吃一惊,上前察看,却发现对方早就染上重病,病入膏肓,刚才被那对夫妇拖着走时,已经是回光返照,神仙乏术,到了这会儿,心脉衰竭,再难支撑。
沈峤救与不救,其实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区别。
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合上,似乎依旧存留着对世间的最后一丝留恋和控诉。
从他身体上的伤痕和肉眼可见的肋骨来看,这小童可能打从生下来,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他可能永远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出生来受这一份苦。
沈峤久久不动,一瞬不瞬注视着,忽然伸手往对方脸上抹去,将他将合未合的眼睛抹上。
却有另一只手将他的眼睛遮挡住,又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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