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赏》——by作者:风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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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菊侧耳倾听。
琴声如泣如诉,宛如一幕幕往事铺陈开来,即使未曾亲身经历,也已让人魂断神伤。
只是这冷冰冰的乱世,又何必孕育出这般澄清的音色。
国重,还是情重?
要保全这份举世难逢的爱情,还是保全自己的祖国?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细细琴弦,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无孔不入的清越琴声,醉菊跨前一步,强自按捺着心潮起伏,轻声道:“姑娘,该停停了。午饭已经送过来好一会了。”
娉婷将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声骤然停止。她抬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样,总要吃点东西。”醉菊避过她的目光,扶她起来。
红蔷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开饭菜。
娉婷扫了一眼,目光停住。饭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归乐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挟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将筷子放下。
“这是何侠亲手制的归乐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可见他决心之大。”
深重的危险感,毫无阻隔地直压心脏。
红蔷被这沉默的气氛间得几乎无法喘息,斗胆应道:“虽然带兵围了别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种种所为,到底还是为了念着姑娘的旧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两下,惊觉起来,立即闭了嘴。
娉婷却没有怪她,唇角逸出一个苦笑:“又有几分是真念着旧情?”
白娉婷的归属,恐怕任何人何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忌惮的,只有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嫉妒的,也只有一个楚北捷。
无处不是战场,宿敌之间的较量,又怎会只仅仅限于硝烟弥漫的沙场?
屋外雪花纷飞,随着门帘的摆动,偶尔撞入温暖的屋中,心甘情愿化为冬泪。
日头过了正中,影子微微东斜。
初六,已过了一半。
十二个时辰,只余一半。
第4部
第一章
何侠在山林高处,负手西望。
风雪朦朦中,眼底下死寂般的别院深处,藏着娉婷。
他十五年的侍女、玩伴、知音,陪他读书,瞧他练剑,鼓着掌叫好的娉婷。
十五年,谁能轻易割舍?从软软小小的幼儿,到婷婷玉立的闺秀,归乐双琴之一,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幽谷之花。
多少人窥视,多少人赞叹。
他静静守着她,疼她宠她,带她游四方,上沙场,看金戈铁马,风舞狂沙。
她本该是他的,于情于理,都是他的。
但他从不曾想过强留。
他的娉婷,是一只有着彩色翅膀的凤凰,等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将她的手接过,从此夫唱妇随,遂她的心愿,逍遥天涯。
谁比何侠更清楚,白娉婷的心,在万丈悬崖之上。
但轻易夺了她的心,却是楚北捷。
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该是楚北捷。
这命里注定的宿敌,要他怎么想像,他的娉婷,会偎依在楚北捷身边,陪着他看星月,陪着他谈天说地,为他唱歌,为他弹琴?
要他怎么接受,他为着心底深处那片温柔而忍受的离别,而舍弃的娉婷,竟便宜了楚北捷?
迎风处雪花扑面。
天快黑了,今日,已是初六。
“少爷?”冬灼走上高处,在何侠身后一丈处,垂手止步。
“冬灼,你的声音,既悲且沉。”何侠沉声问:“你觉得楚北捷能赶回来?”
“不。”
“你难道在为楚北捷赶不回来而苦恼?”
冬灼摇头,欲言又止,半天猛然抬头道:“请少爷现在就下令进攻吧。别院防御人手如此之少,以少爷的本事,要活擒娉婷,让她随我们回去,并不困难。等她回来了,我们自然可以好好劝她回心转意。”
何侠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在西沉的落日下,显得那么冷硬。
“少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就一点也不可怜她?”冬灼凝视着何侠的背影,胸中涌起难以压抑的痛楚,扑前跪倒,仰头哭求道:“少爷,你明知道楚北捷赶不回来了,何苦要让娉婷心碎?”
何侠乌黑的双眸,骤然深沉,深埋的扭曲的痛苦被毫不留情地翻起,绝然的光芒一掠而过。
“我不仅要让她心碎,”何侠眼底,印出黑暗中别院逸出的点点灯火,咬牙道:“我还要让她对楚北捷心死。”
夜幕降临之后,别院更加寂静。
即使是郊外的坟墓,也不会有这般的寂静,雪花飞在空中,竟也听不见一丝声响,仿彿眼前不过是幻梦一场,伸手一戳,梦境四散,空空如也。
娉婷凝视东方。
时光无情,一丝一丝,从纤纤指缝中溜走。
她已定定看了很久,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佛自出生以来,再没有一件事比这重要。
东方,是楚北捷的归路。望不见东去的笔直大路,那被山林隔着,被何侠的兵马隔着,但娉婷却从不曾担心,它们会阻拦楚北捷的脚步。
今天是初六。
月已出来,楚北捷,何在?
醉菊悄悄掀开门帘,她也已在门口等了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这个初六的夜晚,已经凝固在胸膛。
她走近娉婷,在月光下窥视那秀美端庄的侧脸,一阵急剧的心颤,差点让她站不稳身子。
“白姑娘……”
娉婷转过头,对着她,柔柔一笑。这个时候,如此从容的笑,竟比歇斯底里的哭泣,更让人心痛。
但那一件事,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醉菊直直盯着她,不容自己的目光有所犹豫,感觉冷冽的北风涨满了胸膛,冰到已经可以让自己冷静清晰地说出下面一番话,才开口:“两位王子去后,大王的膝下,已没有王子。如果日后还有娘娘能为大王生下王子,那是最好,若不然,王爷,日后就会成为我东林之主。”
短短几句话,让醉菊胸口剧烈起伏,仿彿唯恐自己意志不坚,不敢稍松视线,牢牢直视娉婷。
“说下去。”娉婷淡淡道。
“万一姑娘腹中的是个男孩,他将是王爷的长子。”
“醉菊,”娉婷的眸子终于认真地落到她脸上:“你想说什么?”
醉菊微滞,低头思索片刻,猛一咬下唇,腥红血味从齿间直溢口腔,沉声道:“姑娘心里也很清楚,这孩子的身份对东林将是多么重要。何侠手段何等厉害,姑娘绝不能怀着王爷的骨肉落到何侠手中。”此话斩钉截铁,说得毫无余地。醉菊向后一转,捧了放在桌上一碗尚带余温的药,端到娉婷面前。
娉婷视线触到那黑黝黝的药汁,潜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胎儿还小,王爷也还未知道。你和王爷都年轻啊。”醉菊捧着药碗,又逼近一步。
娉婷视线一阵模糊,护着小腹,连连后退,四五步退到墙边,脊梁抵上冷冰冰的墙壁,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站稳了身子,瞅着那药,沉声道:“初六末过,王爷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赶不回来呢?”
娉婷咬牙,一字一顿道:“他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真的赶不回来呢?”醉菊硬着心肠,不依不饶。
窒息般的沉默,主宰了一切。
娉婷死死盯着醉菊。
她的指甲刺入掌中,浑然不觉疼。
她的眼睛不再荡漾着温柔的水波,就像流动的黑水银,渐渐凝固成了黑色的宝石,坚强而果断的光芒,隐隐在其中闪烁。
“他若真过期未至,”娉婷昂起骄傲的白皙颈项:“月过中天,我就喝下它。”
醉菊凝视着娉婷,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扑通跪下,给娉婷重重磕了三个头,不发一词,起身便掀帘子出门。
跌跌撞撞跑入侧屋,一把伏在小床的枕头上,恸哭起来。
楚北捷在黑暗中奔驰,山峦连绵,每一个都在看不见的幽暗处幻化出别院的惨境。
他不敢想像自己赶到的时候,那里将会怎样。
梅花开否?
琴声亮否?
炊烟依旧否?
身后,从都城带来的精锐留下一千过于疲惫的士兵,其余两千,连同臣牟带来的一千七百,共三千七百骑。
滚滚铁骑,蹄声踏破山河。
缰绳,已被楚北捷掌中水泡磨破的鲜血染红。
他马上功夫自幼了得,他已施展了浑身解数,策马狂奔。但居然还是有人骑得比他更快,竟能策马从中途奔入,与他并肩,迎着呼啸的冷风喝问:“可是镇北王楚北捷?”
楚北捷不应,咬牙奔驰。
他知道,这新换的马也已经累了,它虽然还在跑,却已经跑得慢下来。
不管再怎么挥鞭,终究是慢了下来。这让他心急如焚。
“楚王爷,请停一停步,我从北漠来,北漠则尹上将军有一封紧要书信……”
“滚开!”楚北捷低吼。他心急赶路,唯恐浪费一分一秒,连拔剑的功夫都省了。
那人胯下也是良驹,似乎已寻找楚北捷多时,不肯就此离开,奔驰中迎着冷风,张口满嘴就被风堵上,只能一边拼命策马,一边大声道:“上将军有紧要书信交给王爷。因不知是否赶得及在王爷离开东林都城前交给王爷,唯恐错过,所以写了两封。一封派人秘密送往东林王宫,另一封交给我,命我守候在通往边境的路上交给王爷。”
“滚开!”楚北捷狠狠瞅他一眼,目光却在他胯下良驹上一顿。
“王爷!”那人敢受命潜入东林找楚北捷,怎会怕死,仍不肯放弃,大声道:“只求王爷看看则尹上将军的信,事关白娉婷姑娘……”话未说完,侧边人影晃动,楚北捷已从半空中换到他的马上,一把拧起他的后领,沉声道:“借你马匹一用。”
不料那人是则尹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身手不弱,虽被楚北捷制住后领,却倏然横空弹起,避过被掀下马的待遇,一手伸入怀中,将一直珍藏的则尹亲笔信笺递上,快速道:“献计毒杀王子的人是何侠,并不是白娉婷。此信是我家上将军亲笔所写,可为白娉婷姑娘洗刷冤情。”
楚北捷容色不变,接了过来,竟看也不看,随手往身后一扔。
“啊!”信使惊叫一声,看着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信消失在漆黑中的滚滚铁骑洪流中,瞪道:“你……”
“清白与否,已不重要。”楚北捷目光毅然,沉声道:“她纵使真的十恶不敕,也还是我的白娉婷。”
沉掌一推,将信使逼得只好跳起,翻身落到路边。
楚北捷得了新马,全力狂奔,速度更快,将身后的大队远远抛离。
疯狂的思念,刻骨的忧心,这种地狱般的煎熬,只会在亲手拥抱了那单薄的身子后,才会停止。
娉婷,娉婷,楚北捷知错了。
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哼,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楚北捷深爱的白娉婷。
此生不渝。
月出来了。
在娉婷的记忆中,从不曾见过这样令人心碎的月光。
温和地照着世间,将各色哀怨苦楚都不掩不埋,淡淡的,让人伤透神髓。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也曾明月下,她楚楚可怜,他温柔似水。
“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不行的。”
“为什么?”
“我是琴妓。”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我不够美。”
“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言犹在耳。
月啊,你可还记得?典青峰颠,白娉婷伸出手,一寸一寸,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五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她只道她真越过了那烽火,她只道她真越过了敬安王府十五个春夏秋冬。
她只道她,真的伸了手,越过那不可能越过的——国恨如山。
痴情若遇家国事,难道竟真无一寸藏身之地?
娉婷举首,凝视天边月儿。
狠心的月,已悄悄上了枝头,快近树梢。
东边,却仍无动静。
天空沉沉压下来,四周死寂一片,就像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候。
身后的小桌上,深黑的汤药已凉。
明月无情,光阴无情。她抬着头,看月儿不肯稍停脚步,一点一点,逼近树梢。
她的唇已被咬出无数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