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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的少男猎物》——by吕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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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就是嘛……”无事的众人也百般无聊地跟着附和。
仲云忍不住一掌击下,在木桌上深深烙下掌印,教身边的老掌柜看得再清楚也不过,苍皱的喉头上下哽住,只差一点就断气而魂归西天极乐。
这客倌……不似外表的纤弱啊!
“这……我老头子还是走了得好,客倌您慢用、慢用。”天,他是哪说错话了吗?有错吗?老掌柜歪着头离开,怎么也想不出他是说了什么话惹得这比女子还美丽千倍的小哥生气,想不透。
因气愤而灼亮的眼扫过四周,那票偷窥的旁人才心虚地低头猛扒手中的饭。
可是,瞪人的他早没了食欲;或者该说是从他下山起就不曾好好用过一餐饭,也不曾好好睡过。
你是对的,离开栖霞山,对你对我族人都好……这句话始终在他脑海里盘回不去。
“师父,您说离开栖霞山对我而言是好事。”顿了顿,他接着又自言自语:“可您错了,我并不觉得好在哪里,并不觉得。”丢下断成两截的木箸,付完银两后便踏上日阳曝晒的大街,仲云的神态恍似犹在梦中未醒。

离开栖霞山后他并不觉得好,一下山便到这镇上,甫到镇上便听见街旁一名约莫不到四岁的孩童被训诫“要听话,否则山上的妖怪会把你捉去吃掉!”的话语,令他心情沉重,至今仍未见好转。

而在那之后,又在今日听闻客栈掌柜的口无遮拦和旁人的嘲笑。
他有些明白为何般若仇视他如斯,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仇视这些称师父和他族人为妖怪的凡人了!
而他也是一介凡人,所以才会伤了师父。
般若执意要他离开是否也是为了保护她的爷使然?因为她知道总有一天凡人的他,会伤害他们族人引以为傲的爷?
他没有让师父的身体受伤,却伤了师父的心。无法忘记下山前师父表情空洞,又满是寂寥、受伤害的哀戚神情。
仲云揪住心口,每一想起那日江岩的表情,心口就莫名泛疼,虽非噬人剧痛,却也有如千针扎万针穿,针针深刻。
现在更疼得几乎晕化他视线,让他看不清眼前景物。
两眼一花,双脚一软——“柳爷小心!”眼界倏然黑成一片前,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身边这么喊着。
 
猛然的剧痛如天外飞来一柄利刃直插心口般疼痛,痛得江岩不由闷哼一声,松掉手上毫笔,在纸面晕开一滩滩狼狈的墨痕,目光垂落在墨迹上,头抬也不抬。
“爷?”一旁磨墨伺候的般若不明就里,关切地道:“您没事吧?”
“出去。”沉沉嗓音难掩其不悦与痛苦,但仍固执地不愿身边人看穿,遂而冷漠重复道:“出去。”
“是。”般若福了福身,转身掩去幽幽怨怨的表情,离开并合上书斋大门。
待书斋只剩他一人,江岩方才允许自己抬头,向后躺进椅背倾靠,仰首重重叹气,试图叹出心口莫名其妙的疼痛,可惜,毫无功效。
是他出事了吗?银眉紧锁,猜想离开栖霞山已五日有余的仲云现在过得如何,到最后忍不住冒着逆天而行、可能导致失去数十年道行的危险掐指一算,五指拨算得愈久,银色眉峰皱得愈紧。

“竟然因为气虚体弱以致昏厥大街,这个笨蛋。”江岩不是挺认真地咒骂在口中,表情却是十足十的忧心忡忡。
再掐指算来,算出有人搭救,他的担忧减了几分,但还是止不住自己的眉头深锁。
他怎么能奢望向来不懂如何照顾自己的仲云,突然一下子变得会照顾自己?想起当日冲动的赶他下山,江岩心中不是没有后悔。
就算要赶,也该待他多少了解俗事后,而他却因为一时冲动逼他下山,唉!他做错了,真的做错了。
可,留住他,他又将用什么心面对他?而他,又会用什么眼光看待他这个违逆天理、行事大乱俗世伦常的师父?
那双坦直黑亮的眼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恐惧,以看妖怪般的眼神看他——那眼神他永远忘不了;欲忘,只有静待神消形灭的时日到来,将他无止期的生命告终,让他无法再想。
只是何时才是他神消形灭之日?何时才是他的死期?他是长生不老的妖狐啊!
若他会死,但愿千年之前便死,这样就不会遇见他,不会让他在自己心里悄悄地进驻,慢慢地泛大,而后,怎么也拔除不去,根深蒂固得教他心惊。
但这些都多说无益,多想无用了。
他仍然活了千年,也遇上了他,更让两人走至今日这局面,虽掐指能算古往今来,也百般抑制自己以避免今日之事发生,却还是逃不过天意安排。
他无意逆天而行,只是想克制自己对他的独占欲念,好让他能安心留在栖霞山、留在他身边,却还是胜不了天意,硬是走上既定的命运。
可笑,算得出古今却逃不开已知的结局,他摇头,笑自己的无能,也笑天意的难违。
知道仲云未离开燕河镇,其实他多少明白他留在镇上的理由。
因为燕河镇最接近栖霞山——这是仲云之所以滞留未离的原因,依他的性子要他像名普通百姓度日实在太难。
是他私心啊,才蓄意将他养成远离俗世、独居深山的淡泊性子,不爱言语,不爱争锋,哪怕只是凝视一朵雏菊也能感到满足的悠然性情。
所以,逼他下山就显得自己残忍了,明知道这山下生活他绝计无法适应。
“可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啊,仲云。”在他对他的独占欲念强烈到无法克制之前,离开是最好的方法,否则他不知道自己将会对他做出什么事,对他造成何种伤害。“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逼自己离开你。”

自己永远无法离开栖霞山是已成的宿命,所以,只好逼他离开。
昔日那一道小小的人影,总爱倚赖他,老是在他耳边说着天真撒娇的童言童语,总是如棉絮般轻柔地贴在他心口的小小身影,随时间流逝,缓缓地膨胀,慢慢地将其枝叶盘上他心房。

他明明可以避免的,却禁不住渴望,自己主动伸出手抓握温暖的枝叶,增助其盘旋直上的速度,一直到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地步。
无措失神的目光扫过似柳叶枝条般拂动于胸前的银发,江岩伸手掬起一撮,薄冰般的唇角先是扯咧一笑,续而闷哼笑着,最后竟放声大笑!
“爷!”守候门外的般若听见这笑声,紧张情绪溢于言表。“爷,您——”
“滚!”回应她关切的是滔天大吼,之后又是失控的狂放笑声。“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他幻化人形是名男子?为什么这人形是可笑的银发银瞳?为什么他千年道行也无法助他变幻形体,只能以此躯壳度日,而且一度就是千年,还有往后无尽的岁月?
因为他原形是银狐吗?如果是,是否他忍痛撕去全身银白的皮毛便可换得与常人一般的身躯,是否可以换得生老病死,不用再旁落自绝于尘世,可以下山四处游历而不需在意凡人眼光?

这样他就可以陪他下山,不用在他、族人与栖霞山之间作擢择让自己痛苦。
想见他,好想见他。可是——“哈哈哈……”江岩不止地狂笑,笑得书斋里回声不断,没有欢愉喜悦之情,只有满满的悲哀与苦涩。
相思最是噬人,他终于是尝到了,在千年的无动于衷之后,头一个令他情动的,也是伤他最重的。
门内如是痛苦,门外何尝欢喜。
倚靠外头梁柱未依江岩所言离去的般若,听着门那头的笑声,泪愈掉愈凶。
您为什么执迷不悟呢,爷?她不懂,那个凡人的离去是如此绝然,为何爷还是将他牢记心中不忘,难道爱上凡人男子真比爱她来得好?为什么不选择同族且身为女子的她?
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是她啊!为什么从不回头看她?为什么毫不吝惜地让她知道他情钟何人、情归何处?好残忍,真的好残忍!
“爷……我会恨您,真的会恨您啊!”般若在门外哽咽。
门内依然是江岩苦涩的狂笑。
 
“又在看月亮了。”一声沉缓的叹息打破黑夜的静谧,也像渔夫收网似地拉回仲云涣散到不知名远处的心神。“这月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看这么久?”柳明风徐步走来,藉由月光,将倚坐自家庭园凉亭的贵客丽颜收入眼底。
“柳爷。”仲云站直身子,效行镇民对柳明风的尊称。
“怎么?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您出手相救。”
“是你我有缘,要不你不会正巧往我身上倒。”容貌令人出奇惊艳的仲云在大街上突然向他一倾,柳明风差点来不及伸手救助,一阵手忙脚乱,乍看之下他还以为是——“抱歉,我并非故意。”
“这话你初醒时便说过,不要再提了。”柳明风晃晃手,示意他别再旧话重提。“对了,你在这儿也待了几日,觉得如何?”
“一切安好。”
“那就好,如果仆人有怠忽之处马上告诉我。”
“多谢。”除了这两个字,仲云当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在人前他一向少言寡语,只有在江岩面前才会像个不知节制的孩童般多嘴,东问西问的,有时还把江岩问到哭笑不得的地步。
想起栖霞山,即便只是十数年来生活上的枝微末节,都让他难过得想掉泪,又碍于和江岩约法三章中之一的“不掉泪”,他只好仰首观月,让夜风吹拂眼中盈眶的泪。
师父他过得好吗?和族人是不是相安无事?
是不是曾惦记过他?
“仲云?仲云?”
师父一定不会再理他了,就算他回栖霞山也……
“仲云!”
“啊?柳爷叫我?”回过神来,仲云直视柳明风的脸是一片茫然。
“叫你好一阵了。”
“对不住。”仲云歉然道,双瞳幽然垂下,自是一番绰约风姿,胜过百千俗世女子而不自知。“您叫我有事?”
这会儿,傻住的反倒是柳明风,被仲云连唤了好几声才回神。
“我想问你今后打算如何?”问他来处不可得而知,问他身世亦是以“自小失怙失恃”带过,如此的神秘反倒有让他想一探究竟的意念。
“今后打算……”仲云不自觉地又抬头望月,不知道师父是否也在栖霞山上看着这月。
他不喜欢月,总觉月色冰冷得教人没来由地心寒。可师父爱看,所以他常常伴在师父的身边共赏,有师父在,月色对他来说就不再寒冷似冰,可是现在一个人看就——师父会和他一样觉得冷吗?
“仲云?”又失神了?柳明风并非抱怨,反倒目光夹带教人无以名之的复杂、凝视着全身笼罩在月光下的仲云那一张若有所思的侧脸。
啊!再回神,他歉然笑答:“抱歉。”
“无妨,但我方才所问……”
仲云摇头。“目前尚无打算。”没有该去的地方,就连可以待的地方都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忘恩负义而失去,他当真不知道今后该如何自处才是。
想回去,好想好想,想栖霞山上的一切,想师父疼他宠他的模样,想师父看着他的眼神,可师父却再也容不下他了。他黯然想着,后悔当时的自己竟用那种态度伤了江岩,也伤了自己。

想回去,想待在师父身边——不明白自己心里头的想望意谓着什么,该归属为哪种感情,但他想见师父,好想好想见他。
“不介意的话就在寒舍住下吧。”不明就里的柳明风突然双手一伸,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热切地道:“我欢迎你住下。”
“多、多谢柳爷。”从失神中惊醒的仲云抽回手,然柳明风的力道之大,着实教他费了许多劲才挣脱,而且还是柳明风警觉到自己失态松了劲才得以抽回。
住进柳府多日,仲云首次将心神放在眼前长者身上,明眸流转,谨慎审视柳明风的神情气态。
被他直视得大感莫名,柳明风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仲云笑称,隐藏心中飞快掠过的疑惑。“那就叨扰了。”
“快别这么说。”柳明风拱手回礼,抬眼望天,视线落回仲云脸上。“天色不早了,你也该休息,毕竟身子要紧。”
“多谢关心,我这就去休息。”仲云弯身作揖,随后转向客房厢院走去。
“啊,仲云……”待仲云走远,柳明风才发现他赤脚未着鞋履,正出声欲告之,可仲云已经自陷思绪再也听不进任何人声。
柳明风这人看他的眼神莫名深沉难测,这是为什么呢?仲云边走边思忖。
说实话,他并不想去解开这道谜;但是反观目前的他无所事事、乏善可陈,以往在栖霞山他还可以到望月崖找白猴们嬉闹,或陪同江岩巡山,视察山中各处,或救治受伤动物与医治过路旅人,可现在他下了山却如同废人一个,连带下山的包袱都不知丢到哪儿去。

“当真只会拖累人啊,才会让般若这么恼我气我。”如果不是他,师父不会为了照顾他而弃族人不顾。
可是他喜欢师父时时叨念他的模样,喜欢听师父用无可奈何的口气直叹拿他没辙,这是他的私心,好几次都希望自己能无用到让师父舍不得放他一个人,生怕他一个人会活不下去而一直陪着他。
他想……想独占师父——独占师父!仲云被自己的念头震住,脚步硬生生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竟想独占师父!
“天!我在想些什么?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猛拍自己额心,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此想法。
独占师父?他怎么能……
不能回去了!虽不明白这份执念代表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因为这念头更加不能回去。
那么现在只有留在这里,留在这里试着解开柳明风的眼神所透露的谜,也许会耗去他大半心神,甚至全副心力。
这样也好,他想。这样就可以忘掉了吧,忘掉栖霞山上的一切,忘掉想回栖霞山的念头,忘掉——想独占师父的自己。
明明同是男人,为什么会……
他不懂,不懂啊!
她还要在这里躲多久?柳似水眨着大眼睛侧首想道。奇怪了,明明自己站的位置很明显啊,他怎么还没有发现她呢?
灵动的眼盯着面前只隔五步之遥的贵客身上,她实在想不透,难道她不知不觉中学会了隐身术,所以他看不见她?
这幼稚可笑的想法还没来得及逗旁人发笑,她自己便噗哧笑出声。可是,这眼前的人还是不动如山,无动于衷。
“是呆了吗?”卷起水袖伸手在他眼前上下晃。咦!还是没回神啊?
又是晃手,又是吹气,又是故意加重脚步声,可眼前人就是没有回应,柳似水决定走到他身后,淘气地附在他耳畔悄声问:“仲云,你在想情人是不?”
“喝!”这一问,问得元神出窍的仲云心惊胆跳,整个人震了下。“什么?”
“你果然在想情人!”柳似水噘嘴娇嗔。“你……你欺负我!人家、人家现已钟情于你,你却另有情人,你、你这个花心之人,竟敢负我一番情意,我……”
“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情人,既无,又何来思念之说?”他只是在想师父,在想栖霞山上曾有趣的事,如此而已。
柳似水立刻换了一张表情,双手勾上他臂膀。“那——你是愿意当我的情郎?”
情郎?仲云听得一头雾水,无法理解她神情转变如此快速的原因。
虽说江岩教了他俗世道理,可凡人礼节、及在情感这方面他能教的有限,君臣义、父子情、兄弟伦、朋友谊、师生道,或许还能借古喻今;但夫妻情爱——就从未谈论。因为江岩不愿提起,加上他从未识得情滋味,所以他不知道何谓男女情爱,也因此无法了解自己对江岩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也或许是他身陷情愁而不自知之故。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一脸茫然地迎向柳似水灵动活泼的双眸。
“真是呆了。”柳似水抽回手,毫无大家闺秀仪态地坐上花径旁的石椅,单手托腮。“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孩子气重的她之前也只不过是想激激他,看他紧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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