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天, 陆怀征跟栗鸿文去了趟革命公墓祭先烈。 革命公墓原先是元代灵福寺,后改为忠烈祠,一九七零年改为革命公墓。栗鸿文每年都来,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 有时候带陆怀征。这公墓外青山苍翠, 参天古树环绕, 日日夜夜如老士兵守着这座园子,环境清幽,庄严肃穆。 园内人烟稀少, 寥寥数人, 偶尔能听见清脆的鸟声, 在空空荡荡的墓园内清冷盘旋。 陆怀征跟着栗鸿文绕了一圈, 两人走得慢,像是散步。栗鸿文背着手,停在一座小桥上,手撑着桥柱往远处眺望,翡翠青山尽收眼底, 眼神颇为动容。 “虽然老跟你韩教授开玩笑,但其实是真佩服他们这些搞学术的,像当年的钱老,如果不是他,兴许在国防航空方面还是矮人一截。”栗鸿文看了眼陆怀征,手在桥柱上松了又抓紧,叹气笑笑:“我老跟我儿子说,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嫂子就总说我思想顽固,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 说到这,他转头看陆怀征,双眼牢牢定在他身上,说:“我当时就笑笑,确实不是当年了,可这事儿,你我这些身在战场的人,心里都清楚的很,社会还是这个社会,只不过,我们享受的,都是这地下埋得一地忠骨换来的,慎终追远,如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四字。” “其实,对社会无害,不找麻烦,已经难得。”陆怀征低声说。 栗鸿文笑笑,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感慨似的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从八宝山回来后,陆怀征跟栗鸿文又紧锣密鼓地连开了两天的会,直到土耳其那边正式宣布挫败政变,开始军事审判,大使馆警报彻底解除后,陆怀征准备收拾东西跟陈瑞回云南。 结果,临出发的第二天。 栗鸿文又把他叫到办公室,“你跟我先去一趟湖南,再直接从湖南走吧。” “那陈瑞呢?”陆怀征问。 栗鸿文低着头,在收拾东西,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拢在一起,放进抽屉里,像是要马上出发的样子,急匆匆地说了句,“不妨碍,让他先回去。” 说到这,忽然意识到什么,拎着东西,抬头扫他一眼,“你着急回去?” 陆怀征撇开头,挠挠眉。 “没。” 栗鸿文眼神一吊,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把手上的文件全部摞摞齐,竖着,一下一下在桌上慢悠悠地敲着,道:“得了吧,不是我不放你回去,湖南那边最近在大比武,领导点名让我过去监督,顺便,让你过去也比比。” “比武?” 栗鸿文说:“是啊,比武,去年人家在你地盘上输了,可不服气么?今年点名了要让你过去,我可给你说了,别给咱旅丢脸,不然,回头也别想娶媳妇了。” 临出门,又跟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叮嘱:“也别太嚣张,收着点,都是自己人。” …… 云南军区。 那天赵黛琳把心理报告递给于好后,她没急着打开,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档案袋里。她记得当初孙凯说过,陆怀征的事情都是机密,他都不敢多说,可如今手里捏着一份他曾经接受过检查的报告,于好是百抓挠心,心痒难耐,她迫不及待想看,又怕被陆怀征知道,他生气。 这天午饭。 赵黛琳终于想起来问她,“看了没?” 于好筷子杵在碗里,犹豫地摇了摇头。 赵黛琳倒是不意外,于好这性格,看着冷冷淡淡,内心其实规矩得很,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胆子又小,想得少。 “你不看就还我,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看!” 于好闷声把碗里剩下的饭都给囫囵扒拉进嘴里,吭哧吭哧两口吞完,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把饭吃完,也没等赵黛琳,自己就端着餐盘走了。 姑娘走远。 孙凯挪着餐盘凑到赵黛琳身边,眼神指了指于好的背影,“那丫头怎么了?” 赵黛琳没答,头也不抬反问:“你上回说陆怀征接受过心理治疗,当时是谁给治疗的?小刘医生?”
孙凯想了下,“不是小刘,也是外派的,领导特地给他找的,听说是北大毕业一高材生,个子高高的,长的还挺漂亮,很年轻。” “北大毕业?叫什么?”赵黛琳顺口问。 “我想想啊,狄……” “狄燕妮?” 孙凯一愣,挠着脑袋,“怎么,你认识?” 赵黛琳无奈地笑,这姓本就少,又是学心理的,这个圈子本来也小,出名的自然也就那几个,她刚才一听北大这两字脑仁就一紧,没想到还真是她。 “算是认识,不过于医生更熟。”赵黛琳说完撂下筷子人往后靠,下意识要去摸口袋里的烟,准备抽一支解解馋,结果被眼疾手快的孙凯一掌打开,“欠揍是不是?!食堂你也敢抽?” 赵黛琳反应过来,讪讪一笑,听话地把烟放回口袋,摇头感慨道:“有句话叫什么,冤家路窄。” 弄得孙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没空琢磨她神神叨叨什么,厉声警告道:“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在食堂抽烟,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冤家路窄。” “是是是,孙队长。” 赵黛琳认错极快,点头哈腰跟他道歉。 孙凯挺受用,端着餐盘神气离开。 与此同时,于好也已经回到科室,把报告打开摊在桌上。 还没往下看,于好就已经看到测评栏的负责人签着一个熟悉的名字,狄燕妮。 是她复读班的一个同学,跟她的关系可以用水火不容来形容,应该是说,狄燕妮跟所有人都势同水火,最爱跟她较劲。 连丁羡这个温和的姑娘都对狄燕妮不太友善。于好看到这名字,心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视线梭梭地往下扫了眼—— 下面是一组实验对比图。 一组是陆怀征的,另一组是孙凯的。 孙凯那组为对照组,应该是健康的心理对照,而陆怀征那组上写着,ptsd组。 陆怀征的靶潜伏期指数在那年三月份时四百多。 治疗四个月后,恢复三百多,还是比孙凯高,但已属于正常范围。 报告的最后,狄燕妮记录了陆怀征的治疗反应: 2014年3月,无法正常开枪,作训。 2014年4月,习惯性呕吐,无法进食。 2014年5月,呕吐感消失,精神障碍,出现幻觉。 2014年6月,幻觉消失,失眠。 2014年7月,部分记忆缺失。 …… 每个月都有层出不穷的症状和状况,每看一条,于好都有些不忍再往下看,那颗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拽着,连呼吸都轻了。 报告上零零总总大概记录到十二月底,记录方式也是一贯的狄燕妮式风格,冷冰冰没什么感情,对待病人,她永远喜欢疑难杂症,她曾经在演讲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出现任何一种心理症状的病人都是医学史上的小白鼠,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要敢于去实践,束手束脚你永远得不到新鲜的答案。” 当时底下就有学生不同意,举手反驳她的观点,“医学不是普通领域,你所谓的大胆,是在处方上大胆还是在研究上大胆?如果在处方上大胆,你是否考虑过病人的身体状况。” 狄燕妮当时是怎么回的。 于好记得清清楚楚。 她神采奕奕还颇具自信地说:“请这位同学搞清楚,在处方上大胆不代表滥用药物,我更希望,在新时代的中国,每个人都能有一颗敢于为科学献身的精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不知道螃蟹有没有毒是不是?” 当时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让台下的学生如山洪爆发般为她鼓掌,响彻整个大会堂,绵延不息,仿佛见证了未来心理学领域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