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浮城——by蓬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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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反应了过来,急忙追上去:“聂大人,你稍等!我去把兄弟们叫醒,送送你!”
聂载沉停步,微微眯眼,迎着东方晨光,眺望了一眼还沉浸在黎明宁静里的排排营房,微笑道:“不必惊动他们了,有缘的话,咱们日后自会再见。我走之后,即便没有新教官来,你们也不能懈怠。时代已然不同,新旧交替,势不可挡。你们习惯的冷兵器和旧军思想,也注定是要淘汰。白老爷给了你们这么好的机会,你们自己不抓住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营官神色转为肃然,习惯性地想给他行个跪礼,以表自己对他这些时日付出的谢意和此刻的敬重之心,待要跪下去,忽然想了起来,急忙纠正,改而挺胸收腹,啪的立正,抬手朝他行了个新式军礼:“聂大人你走好!你的训导,兄弟们必会铭记于心!”
聂载沉放下箱子,也立正向他还了一个军礼,随即拿起东西,转身出了巡防营。
朝阳从东方升起,沉睡了一夜的古城,渐渐苏醒。
聂载沉离开巡防营,上午八点钟,他从郊外的野道上了城门外的那条官道。有脚夫推着能装物也可载人的独轮车从旁经过,见他提着箱,停下招揽生意:“军爷要去前头驿站?上来搭你一程,十个铜板!”
聂载沉微笑摆手,回望了一眼身后不远之外那道沐浴在朝阳中的古老城门,转头,朝着前方继续大步走去。
他忘不了昨晚她在她父亲面前紧紧握住自己手时,那发凉的指尖和潮湿的手心。
她当时一定非常紧张,或许也有一丝胆怯。
分明知道自己做的不是正确的事,但当对上她投来的含了恳求的目光之时,他怎么忍心让她失望?
一切他都可以替她担下,只要自己可以。
他的耳畔,又仿佛回响起了她对她父亲说她不嫌他穷,非他不嫁的那些动人表白。那个时候,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竟有了一种梦境和现实相互交织,而他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的迷茫之感。
大山深处出来的那个少年,他的世界里,不会有这种风花雪月。少年长大了,自然也是一样。
他的前方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在等着他去做。
他加快脚步,迎着晨风朝前头可以搭车的驿站走去,快要到达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车行近的辘辘之声。
他朝道旁让了一让,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聂大人!可找到你了!”
他转头,看见刘广坐在车夫旁的辕木之上,乘着马车从后上来,见自己回头,就招手致意,等马车停下,跳了下来,疾奔到了近前。
“聂大人,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你暂时还不能走,老爷叫你回去!”
聂载沉沉默了片刻,没问什么,只朝刘广点了点头,转身就朝马车走去。
自己“做”出这样的事,白成山昨晚气头上没当场掏枪一枪崩了自己,已经是客气了。现在他回过味,不让自己就这样不受半点惩戒地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刘广也不知道白老爷突然命自己把聂载沉叫回来的目的到底何在。
事情是这样的,一早,天刚亮,昨夜仿佛一夜没睡的老爷就出了屋,叫他去巡防营看一下聂载沉还在不在。要是已经走了,把人给叫回来带家里,当时也没对他说要干什么。
老爷吩咐的时候,从他的神色和语气里,刘广瞧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但十有八,九,应该是一夜过去,觉得这样轻易放了人,未免太过轻巧,所以要把人再弄回来怎么加以惩戒。
主人的吩咐,他不能不从。现在追上了,见他没问什么就掉头回城,只得安慰他:“你别担心,我们老爷不是没分寸的人,何况,小姐也不会不管你。”
聂载沉朝他笑了笑,上了马车。
一个小时后,马车回到白家。刘广将他从僻静的后门带了进去,领到之前他曾住过几个晚上的东厢客房,叫他随意,自己匆匆离开,去向白成山复命。
刘广刚才叫他随意,自然是客套。
门外虽然就是一个庭院,花木欣欣,现在除了他一人,周围也不见别的任何住客,但这个白天,聂载沉一步也没出去,等在这间形同囚牢的屋里。
白成山一直没叫他,刘广也没再来。除了中午和晚上有个自称王妈的过来给他送饭,此外再没人踏足这里一步。
他好像被遗忘了。天还没黑,他索性就和衣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假寐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口起了一点动静,仿佛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
他睁开眼睛,看见阿宣推开门,在门缝里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一看见躺在床上的他,立刻跑进来推他腿:“聂大人,你真的一个人在这里睡觉呀?我刚去厨房找吃的,王妈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睡什么啊,天还没黑呢,你带我出去开车。”
聂载沉翻身坐了起来,摸了摸他圆乎乎的脑袋,微笑道:“我有点事儿,暂时不能带你开车。你自己去玩吧。”
阿宣抱怨:“今天是怎么了。刚才我去找姑姑,她在房间里,也不出来,门还反锁了,我连进都进不去!你们这些大人,奇奇怪怪,真是没意思!”
他的爷爷这个下午倒都在后院的水塘边钓鱼,但他才不会那么笨,主动凑上去让他问自己的功课。
聂载沉顿了一顿,没有说话。
阿宣撺掇不动他,只好自己跑到院子里玩。
聂载沉站在窗前,望着阿宣蹲在墙角根下忙着掏蛐蛐,自得其乐。
……
老爷在水塘边已经钓了一下午的鱼,钓上来,放回去,再钓,再放,周而复始,始终没有起来。
每当有难以决断事时,他就会一个人这样钓鱼,对此,刘广早司空见惯。
刘广猜测他考虑的,应当是小姐与顾家的婚事,以及如何处置聂载沉。
小姐的婚事也就罢了,但聂载沉,老爷到底打算怎么惩戒,刘广心里是半点底也没有。人都叫回来一天了,老爷却没半点意思表示,到底打算怎么惩罚才够解恨?
刘广不禁替聂载沉捏一把汗。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刘广正想开口,劝他先收竿回去用饭,忽见老爷回头,招手自己过去,急忙上前,立在一旁。
白成山指了指边上的空位,示意他坐。
刘广知道他是有话要说,道了声谢,恭敬地坐了下去。
白成山继续垂钓:“老刘,绣绣和聂载沉这事,你怎么看?”
东家的千金小姐,刘广哪敢有自己的看法?说:“我没看法,老爷您一向英明,自有决断。”
“聂载沉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说到这个,刘广就有话说了,赶紧借机替他说好话:“老爷,他虽然年轻,但有担当,更有能力,以前在新军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如今在咱们巡防营,我看上下官兵,没一个对他不服。”
要不是出了小姐这档子事,老爷自己不也对他很是欣赏吗?这么回话,也是事实,不算过誉。
白成山又问:“你觉着,他这个人,靠得住吗?”
这个问题,刘广更是正中下怀,但有点不敢说,吞吞吐吐。
“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有话你就说,不必有顾忌。”
刘广这才开口,小心地道:“老爷,这回他和小姐的这个事,他大错是肯定的,一定要吃惩戒,怎么罚都不为过。但我觉着,事也能见人。昨晚你那么生气,小姐又说全是她主动的,这人品靠不靠得住,从他的反应里,也能瞧出几分。后来老爷您单独和他说话,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吧,前头那些事,就算是小姐主动在先,他不也回应了吗?他在老爷您面前,要是把脏水也泼给小姐,推自己的错,那这人就不成。反之,他要是能认自己的错,我觉着,这就是可靠。”
白成山沉默了片刻,说:“老刘,我再问你一句,你觉着,如果有我全力支持,聂载沉这个年轻人,栽培得起来吗?”
刘广起先没明白,但毕竟是几十年处下来的,一顿,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他吃了一惊,感到有点难以置信。
他扭过脸,盯着边上的老东家。
白成山神色平静,视线盯着水面上的一串浮标。
刘广带了点不确定地试探:“老爷,你的意思是……”
“就是那个意思。你觉着他起得来吗?”
刘广没儿子,但这一下,就好像自己儿子走在路上被个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中似的那种高兴,小心地说:“老爷,那我就斗胆说一句了,白家往上的三代祖,起初也只是个布店学徒呢。自古英雄出少年,何况这世道。老爷您是什么眼光,还要我给您看吗?聂载沉非池中之物。我再说句大胆的话,就算没老爷您助力,他日后也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白成山不再开口了。
浮标突然一沉,白成山眼疾手快,娴熟地收了鱼竿,竟钓上一条这水池里少见的尺长青鲤。青鲤强壮,啪啪地跳,把鱼竿都给压弯了。
白成山将鱼钩从鱼嘴里脱出,把青鲤扔回水里,道:“你去把他俩都给我叫出来,到书房里去,等着我!”
他说完背着手,转身去了。
第26章
天黑了下来, 聂载沉待了一天的这个地方,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白家一个下人过来,领走了阿宣,同时传了句口讯, 白老爷叫他去书房。
聂载沉知道,白成山对自己的最后的裁决应该到了。
对此, 他早已做好准备。他没多问, 来到书房, 见门开着, 里面灯火通明, 却不见人, 白成山还没来。带路的白家下人让他先进去, 说老爷等下就会到。
聂载沉走了进去,站在一旁, 开始了默默的等待。
他等了一会儿, 白成山还是没露面,意外的是,白小姐竟先来了,更意外的是, 她蓬头散发, 平常那张气血饱满的鲜美面庞,这会儿煞白煞白,走路扶墙,还低着头, 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
按照白锦绣的计划,昨夜父亲棒打鸳鸯,心爱的情郎也被封建家长给无情地赶跑了,今天她应当把自己关在房里,门反锁,拒绝进食,以表示自己抗婚以及追求爱情自由的坚定决心。只要这样绝食个三两天,老父亲一定心疼,会找过来求和。只要他先软下去,自己这边就好谈条件了。
原本进展顺利。早上起,上从刘广老徐,下到阿宣和前几天刚回来的虎妞,众人流水似的一趟趟来敲她门,怕她饿坏,让她吃饭,她一律充耳不闻。但是到了下午,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她不禁后悔自己没有经验,考虑欠周。昨天应该先偷偷在房里藏点吃的东西。现在好了,什么也没有,她快要饿死了。
桌上茶壶里的隔夜水早被她喝光,连茶叶都吃了下去,一片不剩,但这东西却仿佛滋养着饿,她愈发饥肠辘辘,又不能开门要东西吃,心里只能盼着老父亲得知自己今天绝食一天的消息,心痛之下,立刻屈服。
为了节省力气,她只好躺在床上。刚才抱着空腹正煎熬着,忽然听到虎妞再来敲门,说老爷让她去书房。
一定是父亲心疼,要和自己谈话了。
白锦绣欣喜若狂,立刻从床上爬了下去,头也不梳,还故意再抓几把,随便趿双绣鞋就直奔书房。快到的时候,扶墙颤巍巍地走了进去,低着头,发出一道虚弱的声音:“爹……”
原本确实就饿坏了,这么装一下,也不违和。她万万没有想到,等她叫完爹,抬头不见父亲,看见了昨晚离去的聂载沉。
一时之间,两人一个站在里头,一个站在门口,四目相对,错愕之余,空气中仿佛还浮着一缕尴尬。
一阵短暂静默之后,白锦绣迅速地反应了过来,扭头瞥了眼门外,墙也不扶了,把门关紧,立刻走到他的边上,压低声问:“你昨晚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的?”
她顿了一顿,忽然明白过来:“莫非你也是我爹叫来的?”
聂载沉的目光从她蓬如鸟窝的头发上挪开,点了点头。
白锦绣实在弄不懂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想来,应该还是为了怎么彻底拆开两人,让自己死心,于是借机又坚定他的意志:“都这地步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千万不能松口。你别怕,我不会不管你的。等我和我爹谈判的时候,我会连带上你,让他答应不找你的麻烦!”
聂载沉沉默着。
这人一直就是这样,锯了嘴的葫芦。现在她渐渐也有点知道他了,一件事情,他要是不明确说“不”,那就代表他是答应了,即便并非出于本心——但这一点,和她就无关了,她只要达到目的就可以。
她再次放下了心。
肚子实在是饿,她早就看见桌上有盘自己爱吃的栗子糕,看起来仿佛还是新做好的,颜色酥黄,又松又软,十分诱人,话一说完,就撇下了聂载沉,急急地走了过去,端起盘子,拿了一块正要放嘴里,顿了一顿,抬眼迅速瞥了他一眼,用优雅的姿态背过身去,这才低头吃了起来。但才咬了两口,什么味道都还没吃出来,就听见门外传来了“老爷”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