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浮城——by蓬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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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琬琰的担心自然是多余的。聂载沉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这样的情况之下,自己确实不便开口说什么。有人出来化解尴尬,最好不过。
他点了点头。
插曲很快过去,晚饭还在继续。
白锦绣再夹了一筷菜,放了下去,说自己吃饱了,今天回来也累,想回房早点休息。
白成山自然叫女儿好好休息。
白锦绣在父亲的面前保持着自己该有的闺秀风度,站了起来,向着前头的空气略略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晚饭也就随着阿宣和她的退出,很快结束。
聂载沉起身,为这顿饭向白成山和张琬琰诚挚地道谢。白成山吩咐他也早些休息。
天黑,古城的这座大宅里,几处陆续亮起了照明的灯火。这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的上午,买办如约带着美利坚商人约翰逊抵达古城。
白成山在自己的书房接待。
约翰逊是个身材肥胖的中年人,腆着肚子,戴一顶圆顶礼帽,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被人带进书房,见到白成山,学中国人的样,文绉绉地说了一通“久仰大名、有幸合作”之类的客套话,指着刚才叫人抬进来放在地上的一只大木箱,说带来的样品就在里头。
买办笑道:“约翰逊先生对白老爷你是闻名已久,这回有机会合作,十分珍视。我介绍的人,白老爷你尽管放心。”
白成山面露笑容,也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约翰逊把东西拿出来。
约翰逊打开箱子,拿出了一把用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的步,枪,去掉油纸后,小心地放在桌上,说:“斯普林菲尔德兵工厂,诸位应该听说过吧?我们坚合众国政府长久以来的供应商。这款就是斯普林菲尔德的经典,不但有着美丽的外表,胡桃木枪托,而且射程远,性能稳定,价格合理,是更替装备的极好选择!”
聂载沉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款M1881,确实曾经是斯普林菲尔德大批量生产的主流型号,但这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现在国外早已淘汰。像这把看起来这么崭新的,全部是用低价收购的旧货拆零件后重新拼凑翻新出来的,无一例外,主要供给军校和新兵训练所用。
约翰逊吹嘘完,宝贝似地拿起步,枪,让白成山亲自看。
聂载沉忽然开口:“白老爷已经说过了,要的是好货,看起来你应该没有白老爷想要的东西。这玩意儿,约翰逊先生的祖父想必会很欣赏,但不是白老爷需要的东西。”
约翰逊一愣。
刚才他进来的时候,就留意到站在白成山身后的这个年轻中国人了。见他衣着普通,也没怎么在意。却没有想到,自己一开口,就被对方给戳破谎言。
这把确实如对方所言的那样,是早就淘汰的老古董。但根据他的经验,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对枪械并不了解,很好糊弄。如果谈成,他可以用非常低廉的价格收购来大量旧货,拆装后以翻数倍的价格卖出去,从中谋取暴利。反正能用,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开口就让自己泄了底。见白成山看着自己,不动,有些尴尬,自我解嘲地耸了耸肩:“明白了。我原本是想为白老爷提供最佳性价比的货。既然不合白老爷的心意,那就换。”
他放下手里的,从箱子里取了另一把,递了过去,这次是直接递给那个年轻人。
“这款,M1883,带瞄具,我保证性能先进。你试试看!”
聂载沉接过,拉下枪托,在手上试了试:“瞄具是不错。但据我所知,这款在多次击发后,枪膛容易发热变形,通用型子弹无法顺利退弹。没有专门的子弹,卡住了,拿在手里也就是一根昂贵的棍子。后期维护不便。”
他把步,枪丢回给了约翰逊。
约翰逊赶紧接住,有点流汗了。
这款他之前囤了许多的货,至今还没卖完,所以拼命推销。
他擦了擦汗,弯腰在箱子里翻了下,又拿出一样:“这一款活门,我担保你会满意!”
聂载沉接都没接,转头对白成山道:“白老爷,您是诚心买东西,但这位约翰逊先生,要么是没有诚意和您交易,要么是他手里真的没有东西。这把M1888,产量确实大,也很畅销,但还是旧型的黑火,药款。不如算了。我建议白老爷可以考虑德国货,新军现在的毛瑟88式,也是不错的选择。”
约翰逊知道今天是遇到真行家了,再不敢糊弄,急忙又拿出自己带来的最后一把,捧了上去。
“年轻人,M1903,最好的东西!德国人的毛瑟也根本没法和它相比!你要是还看不上,那我真的太遗憾了!”
聂载沉这才接过,带着人到了白家后院,填弹后,朝设在那里的靶子试射了几发,朝白成山点了点头:“还行。”
白成山看了边上的买办一眼。
买办早就满头大汗。
白成山什么人,他怎么敢骗。没想到自己也差点被这个狡猾的洋人给糊弄了。看出白成山的不满,擦了擦汗,对约翰逊生气地说道:“我是相信你,才把你介绍给白老爷的。你什么意思?”
约翰逊打着哈哈,连声道歉:“这样吧,只要白老爷买,我就给他最好的价格。白老爷有行家在,价钱自然也不会任我开口。”
白成山这才点头。接下来又看了些别的,到报价时,约翰逊自然不敢再狮子大开口了,最后谈成交易,约好交货等事项后,将近中午,白成山做东请吃饭。
饭后,约翰逊和买办被刘广送出大门,正要离开,约翰逊忽然又停住脚步,请刘广带自己再去见那个姓聂的年轻人,说还有点私事。
聂载沉已经回了自己住的地方,见刘广带着约翰逊又找了过来,便问什么事。
刘广自然退了出去。
约翰逊上前,拿出一把精巧的手,枪,连同一盒子弹,笑道:“聂先生,这是最新出的勃朗宁,数量有限,市面上有钱也很难搞到。是我个人出于私人感情送给你的,不收钱!不打不相识,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日后你要是有需要,尽管找我!”
聂载沉看了约翰逊一眼,接过,手指勾住,转了个圈,笑了笑:“那就不客气了,多谢。”
约翰逊露出笑容,伸手和他握了握,满意而出。
聂载沉送他出去。买办等在车里,见约翰逊回来了,问找人什么事。
“你们有句话,叫做人不可貌相。要是我没看走眼,这个姓聂的年轻人,以后会是个人物。我先和他交个朋友,不会吃亏的。”
买办扭头,看了眼已经转身朝里走去的那道背影,耸了耸肩。
……
聂载沉还没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白家一个下人就找了过来,说老爷有请。
白锦绣听到自家后院发出几声枪响,随后父亲和人吃饭,知道生意应该是谈好了,估算着时间也差不多,就去找父亲。到了书房外,却被刘广告知,说老爷正找聂载沉在里头说话,只好等着,想了下,问道:“知道我爹找他说什么?”
刘广摇头,又笑着道:“早上要不是有聂大人在,险些就被花旗国洋人给糊弄了!”
白锦绣不语。这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书房门里传来,知道谈话应该好了。扭头,果然,门打开,父亲和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父亲握了握他的手,显得很是高兴。
白锦绣藏在一边,等人走了,重新出来,进了书房,见父亲坐在桌后低头在翻账本,于是走了过去,一边替父亲揉肩膀,一边说:“爹,我想了下,咱们这里不比广州城,我整天坐车进进出出,太扎眼了,影响不好。咱们还是让他回去吧。我不需要了。”
白成山头都没抬,唔了一声:“那正好,可以请他全心帮我操练巡防营了。”
白锦绣一呆,手停住。
“爹你说什么?”
白成山道:“巡防营是旧军,就算丢了刀枪,换上最好的装备,没有新式操练,也是换汤不换药。载沉是现成的,再没人比他更合适了。刚才爹就是请他再帮爹这个忙。”
他抬起头,对自己的女儿笑道:“他先前也是出于上命,才来替你开车的。我看得出来,他也急着要回,刚才是碍于爹的面子,才答应了下来。爹正想着找你说一声,不要再叫他替你开车了,让他一心操练,早些练完好回去。”
“正好你也这么想,很好。”
白成山对女儿的懂事很是满意,脸上露出笑容。
第9章
白锦绣这晚气得肝疼,深夜还睡不着觉,在那张悬着绣花帐的老拔步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下半夜倦极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一觉睡到第二天的太阳升上头顶,醒来,揉了揉眼,两只胳膊摊在枕边,盯着帐顶发呆了片刻,想开了。
意外既然已经出了,看起来短期里也不可能让那个人从面前消失,即便想起来还是浑身难受,但要是再盯着不放,就是傻了。
现在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怎么打发走这个人,而是怎么让父亲打消掉把她嫁给表哥的念头。
她在小的时候,确实是和明伦一起学过国画,她已经去世的母亲,也很喜欢明伦。在别人眼里,大概也算青梅竹马,但天地良心,她绝对没有对明伦生出过半点除了兄妹之外的任何感情。明伦于她而言,就和自家的亲大哥一样,没区别。
父亲的寿日很快就要到,舅舅和明伦一定会提前过来的。时间很紧了。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那个姓聂的人,其实也没有给她任何感到碍眼的机会。因为那顿饭过后,白锦绣压根儿就没有再看到过他了。似乎是他每天天不亮就去了驻在城外的巡防营——那会儿她还在床上睡觉。他又很晚才回——这里天黑后就全城黑咕隆咚,根本没什么夜间消遣可言,她早就回房了。
再过两天,她撞见老徐叫人搬铺盖和席子出去,随口问了一句。老徐说,聂大人为了方便,搬去巡防营和官兵同住。
从香港回来的第一天起,她的心里就没舒服过,看见什么都觉得不顺眼。
这大概是回来后听到的第一件能叫人稍稍顺点心气的事了。
她又问将军府的人什么时候到。
老徐说:“刚收到消息,舅老爷和表少爷后天到。”
白锦绣回了自己的屋,怔忪片刻,去找父亲。
父亲不在书房里。根据她的经验,那就是在后院钓鱼。
她再找去,果然,远远看见父亲坐在池塘边的老地方垂钓,手里拿着的仿佛就是自己送他的那根钓竿。不过嫂子张琬琰也在他边上,正说着话,语声随风传入耳中,仿佛提及了自己。
白锦绣蹑手蹑脚地靠近,躲在附近的一块假山后,竖着耳朵听。
“……爹,我盼着一切都好,舅老爷后福无量。咱家的中堂上,也还挂着老佛爷的亲赐笔墨呢。至于明伦,更是人中龙凤,百里挑一,没什么可说的。可他再好,斗不过天呐!太平自然无事,万一哪天出了什么大事,舅老爷一家子能顶得住?别说舅老爷了,这里没有外人,媳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怕朝廷都顶不住。绣绣这辈子还长着呢,镜堂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您不能不考虑绣绣的将来吧?”
“爹您有什么看不透的?这话原本轮不到媳妇。媳妇怕就只怕爹您太顾忠义。这门亲事,为了绣绣的好,媳妇斗胆说一句,万万不能答应!”
白锦绣有点意外。
她的母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那会儿父亲也五十多了,没有续弦,更没有纳妾的念头。张琬琰就是差不多那时嫁进自己家的,因为年龄比自己大了不少,对她处处关切,姑嫂关系自然是没话说的。但或许是自己天性凉薄的缘故,不管张琬琰对她怎么好,心里对这个嫂子,始终没有很亲近的感觉,有事也从不会去找她说。所以长久以来,这桩婚事给她带来的烦恼和困扰,她没有在张琬琰的面前表露出来过。
她没有想到,这一回她竟会在父亲面前帮自己推婚。
她屏住呼吸,略微紧张地看着父亲的背影。
父亲坐着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
嫂子没有得到明确的表示,仿佛有点失望,但大约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转身慢慢离去。
父亲的背影,看起来心事重重。
白锦绣藏在假山后,正踌躇要不要马上就出来,忽然听到父亲说:“出来吧,藏什么?”
白锦绣定了定神,吐出了一口气,走出去停在他后头。
“爹,嫂子刚才其实还有一件事没说到。我自己也不想嫁表哥,我只把表哥当自家人。求爹你不要答应亲事。女儿之前一直不愿回来,就是不想谈婚论嫁。”
白成山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钓竿,转过头,望着自己的女儿,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绣绣,你娘当年走的时候,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看不到你长大后嫁给你表哥……当时的叮嘱,爹到现在都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