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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你也复生了?——by容千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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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们立马保持肃静,颔首致意:“苏老先生好。”
  阮时意只需一眼,便瞧见后面那青年,人如雾中修竹,面容儒雅俊逸,举手投足丰神俊朗。
  不得不承认,即便与书画院几位仙姿逸态的翘楚比肩,那人亦未输半分风华。
  他从画堂前经过,神情淡淡的,目不斜视,全然没关注那群女学员,更没觉察她的存在。
  阮时意悄悄勾了勾唇。
  京城书画圈就这么一点大,早晚能碰上。
  万万没料到,只拐了个弯儿,不费吹灰之力。
  *****
  接连两日,阮时意往书画院跑的时间,不知不觉变长了。
  她原本坚信,莫论徐赫本人,抑或是他血脉,她都能平静接受现实。
  活到这把年纪,自当坦然。
  而实际上,她没想象中云淡风轻。
  随着作画时线条的勾勒、矿物色的晕染,无数淡忘的记忆翻涌复至,提醒着她,他曾为了接近她,改投在她阮家门下,如洪朗然所言——处心积虑。
  哪怕徐赫远不如她在子孙面前夸耀得那般十全十美,但无可否认,当初爱慕她、呵护她的心,千真万确。
  他陪她时,不惜舍弃惯有的洒脱写意,静下心以工笔细细描绘他不擅长的花鸟鱼虫。
  那一批画作,阮时意至今未公诸于众,是以世人无人得知,山水大家“探微先生”,也曾为讨好妻子,以水墨、浅绛、青绿、金碧巧密勾勒小绢画,三矾九染,甚至描绘过楼台界画的匠气之作。
  心上微微泛起的一丝暖意,酿成了新的顾虑,使她踌躇未决。
  她如何在不泄露自身秘密的情况下,试探对方身份和目的?
  所幸,黄瑾适时打探了一切。
  ——此人姓徐,已婚人士,妻儿远在乡下,目前正与小侄子居于书画院处所。
  据说,他是苏老无意间发掘、一心保荐入翰林画院的才俊。
  得悉那人名为“烜奕”,阮时意瞬间悲喜交缠。
  ——徐赫别字“烜之”。
  若是其子孙,多半会避家讳,不会用祖辈的字为名。
  凭空消失了三十五年,一万两千多个日夜……在她最痛苦无助的时候,他未予她支持和鼓励,却在她年华老去、“撒手尘寰”后,隐藏身份回归?
  他是原来的徐赫吗?还算是她的夫婿、子女的爹吗?
  既然他没主动找上徐家人,她何必冒险暴露?
  爱淡了,恨也淡了,或许这就是彼此想要的——镜破钗分,形同陌路。
  反正,“徐太夫人”已死,活着的是“阮小姑娘”。
  *****
  炎夏过半,天气一日比一日舒爽。
  这一日下午,阮时意拾掇私物,打算提前回澜园处理徐家事务,不料女先生匆匆而入,朗声宣布:“请诸位带上新作,到栖鹤台集合!苏老先生将亲自点评!”
  画室内登时一片欢呼雀跃。
  苏老德高望重,能得他老人家指点一二,是年轻学子梦寐以求之事。
  阮时意尚无拿得出手的作品,奈何女先生执意要求,她厚着脸皮,手握《萱花图》,慢吞吞跟在队伍最末。
  待行至中院,方知四苑男女学员基本到齐了。
  更要命的是,坐在苏老身边那位水色道袍的温雅男子,不是她的堂弟又是谁!
  说好的……仅在初一和十五才到书画院授课,缘何忽然跑来考察功课?
  阮思彦比阮时意小四岁,保养极佳,面如冠玉,温润圆融,眼角眉梢潋滟诗书气,不显山不露水。
  相识多年,阮时意深知他心思细腻,火眼金睛,观察敏锐,过目不忘,绝不像洪朗然和萧桐那类粗枝大叶之人好糊弄。
  如若她一直低头混在人群中倒也罢了,像其他学员亲自拿画作上台、一对一请他品评?
  不论相貌、体态、举止、谈吐或笔法,势必令他生疑!
  她可不能当着上百人面前受他质疑!
  一旦在外人前露出破绽,徐家上下的安危、她的小日子……将受到严重威胁。
  面对困局,她唯一的办法是——躲。
  中院入口处有侍卫驻守,她若公然从大门折返回东苑太显眼;周边树木稀少,藏不住人;台边的聚雅阁存放大量珍贵卷轴、册页、手抄本,往常大门紧锁,进不去……
  阮时意明眸转动,瞄准了另一侧的撷秀楼。
  如若被路过的人撞见,大可宣称来领物料。
  趁众人翘首倾听尊者发话,她沿墙根缓步走向东南角。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苏老和阮思彦点评完毕,突然布置了一道功课——选用矿石,花十日时间,研制不同的“石色”。
  阮时意一听,懵了。
  眼看阮思彦亲自带领学员,浩浩荡荡往储存物料的撷秀楼逼近,她走投无路,唯有冒险钻入,蹑手蹑脚上了二楼。
  绕开储存矿物石的隔间,她摸黑进入杂物房,只等他们挑选朱砂、赭石、石青、石绿、贝母等物料后离开。
  勉强适应昏暗光线,看清周遭所放置的为石臼、石杵,她暗叫不妙——制作矿物颜色,第一步要把矿石敲碎、研磨!
  不出所料,大伙儿精心挑拣完所需的石头,继而推开她所在的杂物房大门!
  这一刻,阮时意真心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反应灵敏、动作轻捷,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发觉墙角的杂物木架子后,尚有一道尽可容身的空隙!
  她顾不上灰尘污渍,小心翼翼往里挪移,总算抢在阮思彦等人进屋前,将自己连人带画塞进木架与墙壁之间。
  直到那伙人磨磨蹭蹭,分批拿好研磨工具撤离,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担任书画院负责人的堂弟行踪不定,疑似亡夫的青年于邻苑为师,往后她在书画院的日子要怎么混?
  念及此处,阮时意顿觉汗流涔涔。
  意欲伸手拭去鬓边汗珠,未料手臂轻抬,立时触碰到一物。
  ……嗯?
  她下意识捏了捏。
  结实、微暖、骨节分明、久违的触感……竟是一只男人的手!
 
 
第10章 
  入目光线昏幽,鼻尖嗅闻杂木气息,后背墙壁冷凉,右侧触手可及之处,有个男人!
  瞬息间,阮时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把恐惧的惊呼咽回喉咙!
  竭尽全力按捺觳觫,她假装若无其事,缓缓放脱那只大手。
  殊不知,掌心已渗出薄汗。
  试想,书画院师生同聚一堂,假若有人和她一样,莫名其妙找地方躲藏……此人八成是她的“亡夫”徐赫。
  想必他早早钻入此室,因她到来而被迫挤进架子和墙壁的夹缝;其后,她不光选择同一藏身之地,与他并肩而立,还摸了他一把!
  活见鬼!老脸居然有点烫……
  侧耳倾听外头声响渐远,阮时意不敢逗留,寸寸挪出,拍打罩衣上的灰尘。
  “抱歉,吓到姑娘了?”身后那人不紧不慢随后,低声致歉。
  醇嗓仿似佳酿流淌人心,如熏如醉,令阮时意有些微恍惚。
  记忆中,有一位身披天光云影的俊秀少年信步走近,凝视毁掉《兰石图》的她,唇角弯勾,柔声对她说——抱歉,吓到阮姑娘了?
  仅有一字之差的言辞,连结四十年间的酸甜苦辣兼,如春风化雨,酝酿淡淡回甘。
  她没回话,静谧空间唯剩二人呼吸声。
  兴许还夹杂凌乱心跳声。
  确认楼下人群散去,她刚推开杂物间的木门,却听那人小声惊呼,“你、你不就是……?”
  “先生,请。”
  阮时意冷静退至边上,朝他略一躬身,让他先出屋。
  那人踏出两步,又凝滞不前,似刻意压抑情绪宣泄,温言道:“请恕在下冒昧,请问姑娘与徐家……太夫人,是何关系?”
  阮时意垂眸,以掩饰眼底滑过的拘谨:“回先生,学生是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
  “……助养?”对方显然十分意外,意外到了震惊的地步。

  阮时意勉力换上俏皮口吻,莞尔一笑:“倒是您与和徐家大公子生得有几分相似,上回集贤斋初遇禁不住多看两眼,冒犯先生了。”
  “哦……”那人目光闪躲,语气既尴尬又失落,“在下也姓徐,没准儿……祖辈与京城徐家有渊源也说不定……”
  他似乎不敢多看阮时意一眼,抱拳先行告辞。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阮时意并无如释重负之感,甚至心生憾然。
  本不该存于世上的两人骤然重逢,就这样……轻而易举糊弄过去了?
  她怔怔站了片刻,终觉世事无常。
  整理仪容,她小心卷好《萱花图》,除下蹭了不少灰的月白色罩衣,记起苏老和阮思彦布置的功课,折返回去取了石臼、石杵、矿石等物,才慢悠悠下楼。
  然而,那早应远去的青年,何以静静伫立在石阶前?
  见阮时意迤迤然步出撷秀楼,他眼神微微发亮,像是鼓起莫大勇气,方柔柔启唇:“姑娘想必与徐太夫人相伴日久。”
  “算是吧。”
  阮时意错愕之余,清澈冷寂的神色柔和了三分,余下的黯然隐没在长睫毛下,含而不露。
  青年眼眶渗出红意,沉嗓嘶哑:“可否告知在下……她、她的生平往事?”
  “生平往事”四字,字字哽咽。
  阮时意下意识轻咬唇角,心头纷纷乱乱,琢磨不透其用意。
  ——他在打听她的事?
  青年与之对视短短顷刻,陡然气息紊乱,暗藏哽噎,蓦地低下头,目光不知坠落何处。
  “……是我唐突了!改日再叙,告辞。”
  话未道尽,已急匆匆转过身,生怕人前失态般仓皇离去。
  阮时意分明看到他颈脖紧绷,宽肩难掩颤栗,连步伐都带着趔趄。
  所踏每一步,皆是寥落。
  刹那间,如有惊雷从天而降,正正击中阮时意久未动荡的心,炸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惘然若失,低叹一声,轻手轻脚跟了过去。
  *****
  先前汇聚在栖鹤台一带的师生已陆续回归四苑,苏老和阮思彦也不知到何处巡视,偌大场地,仅余老仆执帚洒扫。
  青年径直穿行,出了中院后东拐西绕,踏入南苑和东苑之间的小花园。
  西倾日影下,藤萝如淡紫粉蓝的飞瀑,串串花穗随风轻晃。
  他驻足廊前,引颈抬头,似在欣赏花帘之美态。
  哪怕青袍沾上墙灰与尘土,亦未削减人如玉树的翩然气度。
  然则,阮时意藏在垂花门外,从他的侧影清晰捕捉其胸膛起伏、拳头紧攥,以及牙关死咬的隐忍。
  片晌之后,他松开双手,徐徐搓揉脸面,指缝间漏出一声哀叹。
  “阮阮……”
  他哑声唤她的小名,昂藏躯体抖得如筛糠似的,许久方倒抽一口气,语带呜咽:“阮阮!你究竟有多恨我,才会找了个……与你毫无二致的小丫头来折磨我?”
  后半句,语不成调,尽化绝望哭腔。
  倘若阮时意此前尚余一丝半缕的怀疑,此时此刻,她能完全肯定,此人正是徐赫。
  曾经的平远将军府三公子,崭露头角的丹青妙手,她急不可待要嫁的情郎,缱绻相依后忽然性情大变的夫婿,孩子无比依恋的父亲,一去不返、客死异乡的亡夫……
  原以为要等到身归黄土、九泉之下才会相见,可在这一刻,他离她不过数丈之遥。
  他褪去昂藏男儿所有的刚硬坚强,如像无助孩子,用颤抖两手死死捂住脸面,以致分毫未觉她的窥觊。
  阮时意鼻翼泛酸,不忍细看。
  她从未见识过如此落魄难堪的他,瞬即倍感陌生。
  在她心目中,他应当是顶天立地、霁月光风,即便走到生命尽头,也依然洒脱超逸。
  她想上前轻轻拍打他的肩背以作安抚,想问问他,这些年到底去了何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否挨饿受冻,是不是也像她那般,历尽沧桑,年华老去,身死后突然重获青春……
  想问问他,三十五年来,心里可曾想过这个家。
  并非质问,并非怨怼,纯属好奇。
  但实情如何,重要吗?
  不重要,她既然彻底放下徐太夫人的担子,以新身份过上新人生,她就不该在尘封往昔中招惹烦恼,更不该捆绑去而复返的丈夫。
  尽管,他们有过无间亲密,共同繁衍子孙……
  爱和恨,早在为他守丧的年月里,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数尽磨灭。
  猛然惊觉他还活着,她震惊且高兴,却非因失而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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