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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江南老——by墨宝非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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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连回头都没有,一手握着早空了的茶杯,一手制住她。
  他在用体温渥着她。
  直到屏风外有人问要不要添水,这一缕暧昧黏连应声而断。
  昭昭见人提壶进来,离开他远远的,立到屏风旁,瞧那香炉的袅袅白烟。她双手倒背在身后,还在因为刚刚的事在恍惚。沈策也不语,抽了纸巾,一寸寸擦着手。
  “这是什么香?” 她怕添水的人觉出诡异,主动问。
  “登流眉沉香。”他说。
  昭昭“哦”了声,一听就是据典取的,她多溜了那香炉一眼,回身,沈策已经在眼前,还是打着赤膊。
  添水的人走了。
  时辰已晚,孩子们在外边大呼小喝道别。屏风内,沈策应答自如,直到人走了干净,仍和她面对着面。 
  她想着闹成这样,也没法再抹药:“后背上的都抹好了。剩下的,前面的——”
  “前面的,我自己来。”
  她像隔着空气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力度。四周的摆设,都是那面屏风,立在两人身旁,茶壶茶盏,香炉,甚至壁纸都有影子。影子连着影子,围拢着他们,遮掩着这房里的一切。
  “婚宴时——”
  他呼出来的气息,落到刘海上,是低了头,在等她说。
  “你女朋友要来吗?”她轻声问。
  似一声笑,无声的笑,也只有离得如此近的她才能感应。
  “你嫂子……”他欲言而止,故意道,“不好说。”
  他确信昭昭是真忘了昨夜。
  没人会傻到接连试探两次,试探他有没有女朋友。
  昭昭被那三个字砸得心神难定,那刚刚算什么,片刻的情难自已? 
  沈策背过身,笑着将她搁在原地,回去沙发上闲坐着,还在为自己斟茶。一抬头,眼瞅她绕过屏风,问了句:“真不听完?”
  这恐怕是她头次对他白脸,半步不留,转脸就不见了人影。
  沈策望着那面屏风。
  登流眉……
  那小人影往他腿上坐怀里钻,举着卷书,哥,登流眉的香,焚一片则盈室,香雾三日不散,哥你日后做了大将军,一箱箱堆满我们屋子。她的发在他耳下轻蹭着,是在撒娇,孩子样的亲昵。登流眉,登流眉,从日落前念到点灯后,他被这一声声催的心如火烧,别说登流眉,他连残香都买不起。不日将走,谁来护她……他甚至想,去苟且谁家的娇宠侍妾,亦或是柴桑名妓,用这过人姿容去换她的日日好食,夜夜安眠。
  世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包括他自己。除了昭昭。
  ……
  沈策仰靠在沙发里,看屏风最高处的雕花纹路。从初次听到昭昭,听到夜盲,他就隐约知道有什么要回来了。
  时至今夜,他才真正看到。他曾有个亲人,有个妹妹,叫昭昭。沈昭昭。
  ***
  昭昭回到房间里,姐姐也刚回来。
  往年两姐妹每回见,都要彻夜聊到天明,这一夜也不例外,只是昭昭格外心神不宁。在姐姐诉说刚结束的一段小暗恋时,在窗台上压前腿,压后腿,压侧腿。到深夜她栽倒在床尾,疲惫阖眸。
  雕花的屏风像立在房里,他也像在身边,握她的手,也不是静止不动的。昨夜在添水的人打扰前,他也曾用指腹轻刮她的手背,指背……
  电话铃音闹醒的是她。
  姐姐刚在洗过脸,准备回自己房间,替她接了电话。
  听筒塞给她:“沈策找你。”
  昭昭反应良久,突然起身,话筒的线不够长,被她一拽,电话机直接撞到床头,换来姐姐奇怪的一眼。她压着被惊醒的心悸,眼看门被撞上,先前是简单怕姐姐在一旁听到什么,没外人了,自然想到昨夜。
  “人走了?”
  她不答。
  “还在气?”人像在身旁说着话,“话不听完,气一夜值不值得?”
  “哥你找我有事吗?”昭昭板着声音。
  “找你说话。”
  “大早上,有什么好说的。”
  “现在十点。”
  “……”
  “你不是想问嫂子的事吗?”
  “也没想问,只是客气客气,”昭昭自认装傻的功夫不算一流,也算上乘了,“我不经常在这里,你私生活怎么样,也不想知道。”
  被捉着手算什么,是自己先没拒绝,跟着他去的。只当是经验少,受了诱骗。昭昭在努力抽茧剥丝,客观分析,努力快刀斩乱麻。
  “真不想问?”他再问。
  “问什么?问你何时结婚吗?”
  他笑了。
  ……
  像是算准她会恼意上涌,要挂电话,他跟着说:“我道歉。今天陪你,当赔罪。”
  昭昭想问他是要赔什么罪,昨夜荒唐摸手之罪吗。最后她还是压下念头,他不认,那她也不认:“不用。”
  “昭昭,”沈策忽然认了真,“我一个人,一直是。”
  
 
  ☆、第九章 终是轮回意(3)
 
  她在想这字面下的意思,想着想着就笑了。不是在脸上,而是心里。小腿上暖洋洋的,有日光落到她的膝盖下,她好似被日光也晒得化了。
  “怎么不说话?”他又回到似真似假的态度,“知道少了一份礼,很失落?”
  他指的自然是,倘若他有女朋友,她作为妹妹会收到的一份见面礼。
  “是啊,挺失落的,”昭昭故作遗憾,“要不然,也不会只有你陪我。还是女孩和女孩有话说。”
  “真是委屈你了,”他也随着她,表达了遗憾,“只有我陪。”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来,也不说话,也不挂断。这静默不会让人尴尬,反而随着时间一秒秒增加,融成了不可言说的氛围,让人舍不得结束通话。
  虽然结束后,马上能在楼下见。
  昭昭以为是要去看澳门风景,上了他的车,才说是要去看一个花房。车到地方,拐入一个僻静的欧式小院子,沈策带她绕过后边,进了一个玻璃花房。
  昭昭一走入,立刻有感觉,香港小楼顶层的花房和这里一定有某种联系。
  迷宫式的花房,分了几片区域,落在地上的巨大瓷盆和垂下来的一个个曼陀罗,做着天然围墙。她一仰头,看到吊着的花盆垂下的一串串像绿色锁链的叶子,立刻说:“这叫什么?”
  “翡翠景天。”
  “你花房里也有,我认得文竹水仙,还有牡丹,不认识这个。”
  “是吗?”他笑着问,“你还去过小楼花房?”
  昭昭“嗯”了声,被他笑得心发虚。
  去过花房没什么吧。
  没来得及深想,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穿得很简单的长裙,裙子颜色近乎于她身旁盛开的曼陀罗。那女人正在伺候着虎刺梅,听到他们说话,一转头过来见到沈策就笑了:“你舍得来看我了。”
  女人见沈策身旁有昭昭,比见到他来还要吃惊,将昭昭多看了几眼,又惊讶地看沈策,是在用眼神说,这个女孩子是哪里来的,怎么能这么漂亮。
  沈策因为女人的无声赞许,心情更好,给她们介绍:“这是昭昭,这是我母亲。”
  昭昭不可思议地望他。
  千想万想都没料到,竟被带来见他的妈妈,沈叔叔的前妻……
  万幸,沈策妈妈根本不在乎他爸爸的再婚,反而对沈策第一次带的女孩子更有兴趣,将昭昭的生活学业关心一遍后,颇有深意地问:“那对骰子,你喜欢吗?”
  昭昭怔了怔:“喜欢。”
  沈策妈妈笑着说:“那骰子,是他外公给他的。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而我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日后——”
  “今天是来挑花,”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沈策,突然开腔说,“花房要换新了。”
  昭昭喜欢那个花房,他看得出。醉酒也提,清醒也提。
  “稍后帮你挑,让人送过海去。”沈策妈妈也看得出,他是为这个新妹妹。
  昭昭看出沈策其实有话和他妈妈谈,主动跑去逗花房里闲走闲闹的一对白猫。
  他望着昭昭的背影,凝神看了会儿,再回来,见玻璃茶壶里一盏缓缓泡开的莲花。晒干的花苞,被水催生绽放开,也因此有了颜色:“这花茶——”
  “也给你送过去,”还是想送给这个新妹妹,母亲不留情面点破,“在她走前。”
  沈策一笑,又去看她。
  花房上撑着一半的白色布篷,有些花喜阴,不会让日光直晒。她就抱着猫,坐在那阴凉里,露在短裙下的腿交叠着。
  他像看到了过去的她。
  少女身影斜倚在矮几旁,把下巴压到他腿上。那裙下的脚从不肯着袜,皙白的脚踝摩擦着地板,放眼去尽是白。院子里的浓绿裹着蝉鸣,一声声搅人心,他握着的茶杯早已空了,没动,不想动。她在自己腿上问着,哥你在江水北岸真有女人,真着了道,中了魔,哥那是敌境的人,你怎知不是细作,哥你要女人……再往下又是一套套的大道理,他听得惬意,比那蝉鸣惬意得多。
  虽不知谁传得似模似样,但也有一样好处,又能听她一句添一句的醋意。还嫌不够,他有意让她误会:“如今北岸也是我的,不该再说是敌国女人了。”
  她登时白了脸,起了恼意,恼完就走。他算准她没半炷香又要折返,昭昭舍不得自己,难得一见,是一刻也舍不得分开。不过这回想是气得狠了,等了一炷香才回来,拿了刮面的刀和温热白巾。刀锋压上面颊,怕割伤他,一双杏眼里无他,都是他,全是他。“哥……你想想看,敌国的女人,你怎么敢让她如此?你不怕吗?” 
  小女儿的心思百转千回,如何转,也离不了他。
  还有她上下开合的唇,在他耳下,早有触碰,他也当无知无觉。他的昭昭。
  ……
  “三岁前,”沈策看向自己的母亲,“发生过什么?”

  沈策母亲也在欣赏花房一隅的美人戏猫,猛一听这问,愣了半晌:“三岁前,你爸爸一直守着你,我不在,知道的并不多。”
  她和自己儿子对视的一霎,还在害怕。怕见到他三岁那一晚的眼神。 
  那年的儿子不闻不问,不听不说,她日日抱着他哭,终有一日深夜换来他的一眼,像在厌烦,厌烦一个陌生女人抱着自己哭。她不敢承认,她就是被这种眼神吓到几近崩溃,留下了沈策父亲一人在江南照顾独子。
  其后每每回忆,她都认定那眼神属于一个阅尽生死、见惯残杀,浸身戾海的男人,在一个三岁孩子的眼睛住着这样的一个影子,何其可怖。
  那时她二十岁出头,没经过什么人生起落,完全不敢迎接那样的目光。
  现在……年过不惑的她回想起来,仍是冷意缠身。
  “是吗?”沈策又去看茶壶中的莲花。
  “你爸爸说……那大和尚说你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常人无法忍的痛,所以才会挨不住,那时你太小了。”
  他没答话。
  “万一你过去——”母亲想说“惨死”两字,说不出口,咽下这一段,想象不出重新体验一遍死时的痛有多残忍,“这些话也许你不信,很荒唐滑稽……我说出来,都觉自己可笑。”
  她宁可当这是一种幻觉,一种精神上的顽疾。
  沈策母亲因为幼时没有常伴他身边,始终对他怀有愧疚,而她又只有这一个独子,愧疚加上血脉亲情,对沈策视若珍宝,不忍让他再受幼年的折磨。
  她轻声问:“有什么让你难受了?躲开它,躲开让你想起来的东西。”
  为什么要躲?怎么可能躲。
  他刚才揭开一角,拼命想做的是看到全部。
  “我来,是想让你帮忙做遗嘱。”
  “遗嘱?你刚多大?我和你父亲都还在,你要遗嘱做什么?” 
  为什么?
  他怕早死,他不安心。
  不安心将她独自一个留在这无依无靠的地方。他不相信人性,也不相信她的父母会在任何时候全心全意待她,毫无私心。除了自己,无人可以。
  打断两人的是昭昭一声吃痛的叫。
  昭昭甩着手,笑着和那只大一些的白猫谈判:“挠得轻一点啊——”她发现远处的两人停止了交谈,对沈策和他母亲抱歉笑,“你们继续,我和它们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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