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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江南老——by墨宝非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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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包袱不值钱,”他把她抱回来,给她查验额头伤口,“丢了便丢了,你要被人抱走,哥哥才会和人拼命。”
  “他们说,人死了谁都见不到。不管生前多亲,死后都见不到。”
  “谁说的?”
  她指了指早燃尽的木柴。在那群寇匪走前,她追着问的。
  他把准备好的干净布条掏出来,给她重新包扎额头,见她眼睛红红地盯着自己,不禁一笑,轻声哄她:“一夜没睡,就为这个?怕死了见不到哥哥?”
  她点点头,靠到他肩上,眼泪往他脖子里流。
  “哥不会让你单独上路,”他说,“上天入地,都会跟着去。昭昭在哪,哥哥在哪。”
  她破涕为笑。
  五岁的年纪,哭也容易,笑也容易。
  她不懂瘟疫厉害,也不懂哥哥带自己进山,是怕传染给无辜的人。她只记得,两人都病了,时好时坏。哥哥将少年所学一句句教她,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至百家言论,至春秋……
  她问哥哥,为什么始终在山里住,哥哥答她,霜雪压庐山,无处可及。他带她进山,是等山雪。两人初春入山,至盛夏离开,她不愿走:“不是要等山雪吗?”
  “不等了,”他骗她,总有办法,“先去柴桑,等冬日再来。”
  她信以为真,从身后搂着哥哥的脖子,离开庐山。
  在深山里住了数月的兄妹俩,狼狈得如同路旁的流民乞丐。
  到柴桑那日,在姨母家的后院,几个表姐妹,听说是临海郡一族的沈策来了,拥来围看。族里人常说,哥哥八岁就舞得起大人才提得动的青铜戟,大家都说哥哥天生神力,日后必是名将。还说古时惯用重兵器的都是一方王侯名将,项羽的霸王枪,吕布的方天画戟,乃至神将李靖用的描金戟都是重兵器……“拿得起重兵器,方能以一敌千,破城池如履平地。”她学舌大人的话,有板有眼。
  表姐妹们慕名他久已,见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一阵哄笑,原来临海郡的沈氏出来的男人都如此落魄,比柴桑沈氏的男儿郎差了太多。昭昭听不得人取笑哥哥,急得红眼,沈策见妹妹被这种事逼哭,反而是笑。为了消除妹妹的恼意,他不得不去刮面、更衣,再出来,是少年俊美,姿容远胜女子。
  可当表姐妹们对他好,昭昭又急红了眼,惹得沈策又笑。
  母亲和父亲都属沈氏,不过一个是在临海郡,一个在柴桑。
  两个沈氏数十年前就不大和睦,母族这边并不愿意收留兄妹俩。从母亲过世,他带着妹妹一直寄人篱下,在临海郡是,在柴桑也是。为养活妹妹,他不得不早早从军。
  兄妹俩聚少离多,每每沈策归家,对昭昭来说就像过年。
  两年后的一日,沈策趁夜从军营回来,将她悄然带离柴桑,寄养去了远房舅母家。他留下一年军饷,叮嘱舅母不要对外说这是沈策妹妹,藏好她,日后必有重谢。
  从这一日起,数年间,除了定期送来的银两,再无家书。
  他要开始一统南境,吞并诸郡,会树敌无数,此番安排是为保她平安。
  那时她七岁,对哥哥的安排似懂非懂,却开始明白一件事:
  沈策不是只有她,他还有男儿的抱负。他离家、离开她,不止是要谋生活命,还心存着平战乱、安四方的志向。
  数年里,她只能凭一次次的捷报,知晓他还活着,屡立奇功。
  舅母眼看他声名鹤起,却不回故里,将妹妹一人丢在此处,抱怨连连,将沈策定期送来的银两全部克扣,不给她一文钱。那时在南境,承袭古时惯例,倘若一户有女子十二岁仍不出嫁,这一户缴纳的税银要按五倍来算。
  舅母耐着性子,等到她过了出嫁年纪,仍不见沈策归来,抱怨更多,开始找媒人给她说亲。昭昭怕自己被强行送嫁,终于忍不住,给军营去信,问哥哥何时归家。这一封家书石沉大海,没有回信,数月后有人途经此地,传回沈策口信,仅有四字:不日将回。
  那日,她在后院的屋子里抄兵书,急匆匆的脚步声灌入耳中,拉开门的是表姐的婢女。这婢女和她要好,日日听她说哥哥,竟也被感染,遇到和“沈策”二字有关的事,都会面红激动:“快,你哥哥来了。带了兵,谁都不见,只见你!”
  她心像要从嗓子口冲出来,险些摔到地上,匆忙跑出。
  为省家用,昭昭整个雨季都只穿木屐,跑起来真是要人命,在石子地上,敲得奇响,脚心也被撞得发麻。
  一进院子,四个穿粗布衣的男人,手中扣着刀柄,齐齐望来。
  这几个男人是沈策的心腹,都知道一个秘密:新晋的车骑将军有一个胞妹藏在某处,为防仇人报复,将军就是再想念胞妹,都不敢探望一次,或是来一封家书。
  那时昭昭除了哥哥,从未见过真正的兵卒,猛一和几个猛将打照面,脚步停住,不敢再走……直到木门被人推开。
  朝思暮想的哥哥,站在敞开的木门当中,他不再是当初走时的那个少年参领,在这几年,他已经从骁骑将军,到了三品辅国将军,再到今日的二品车骑将军。
  短短数年,他声驰四海,离武将之首的“大将军”之位,仅差了一步之遥。
  兄妹俩对望着。
  她还记得哥哥走时的模样,那时是少年意气,如今少年气尽褪,只余眼前这一位以赤金破城枪连破敌国主力大军,因而名震天下的车骑将军……
  “哥……”她一低头,含着泪笑,“你还认得出我吗?”
  她可是从幼童到了出嫁年纪,才等回了他。
  眼泪掉在木屐上,还有自己的脚趾上,她哭得止不住,也笑得止不住。当着这些陌生人的面,手背不停往眼睛上擦。 
  “还是喜欢你小时候,”他嗓音低沉,“会主动跑过来。”抱住我。
  惊艳了满院心腹的少女,再没有任何犹豫,连木屐都来不及踢掉,跌撞着跑上去,紧搂住他的腰,再不肯撒手:“什么都没有,只有捷报,全是捷报……他们都快把我嫁出去了,你就只会打仗……”她越哭越委屈,“还说我在哪,你在哪,全是骗我的……”
  沈策要给她擦眼泪,她死活不肯,把满脸的泪都擦到他身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死在庐山,庐山都比这里好。要不然就被叔叔埋了,死了你还能年年给我上坟,都比这里好……”
  哭得是越来越厉害,话也是越来越离谱。
  众人大笑。
  生死场上的男人们,想笑就笑,管他什么尊卑,放肆得很。
  沈策也笑,笑声沙沙的,如风过竹林:“你哥哥多年威望,快被你哭完了。”
  她被身后的笑声弄得脸红,红归红,不肯撒手,唯恐撒手他立刻就走。他拍她的手背:“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了。”
  她心一沉:“一炷香都待不了吗?”
  “对。”
  她的手指搅在他的腰带后:“下次……”
  “你藏身的地方暴露一次,就不能再住,”他说,“没有下次,这次就要跟我走。”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推开他,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巨大的惊喜中望住他。
  “这一次无论生死,你都要跟着哥哥了,”他笑着问她,“还不去收拾东西?”
 
 
  ☆、第三十八章 砂下见名刃(2)
 
  她什么都没带,跟他离开前院。
  穿过竹林时,被表姐的婢女追上。那婢女元喜怀里抱着一双鞋,是可怜她天天只穿着木屐,偷偷给她做的。沈策见昭昭和婢女依依惜别,几多不舍,对身边人吩咐了一句,不消片刻,婢女的卖身契被带回来。
  舅母家在武陵郡的一个小城池,外乡人来的不多。
  沈策麾下有十七悍将,他仅带了其中之四,跟随而来的骑兵不过十人。她本以为他不愿张扬,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她迈出舅母家的大门,临近的街道上,围拢而来身着铠甲的步兵如潮,还有骑兵,都在不远处的一个个街道,列阵静候。
  她留意到,除了沈策,那四个有意用粗布衣乔装的将军,都扣住了手中兵刃。
  “沈将军,”步兵为首的一个人,对沈策抱拳,“你身为柴桑守将,不该出现在武陵。不知将军今日到此处,所为何事?”
  “胞妹流落武陵多年,”沈策平静作答,“今日接她回柴桑。”
  街道寂静,唯有马儿低低自鼻中喷出一股股的热气。
  她屏息,能感觉到这些骑兵和步兵对他怀有极大的敌意。
  “会不会骑马?”沈策问她,对眼前的危机视若无睹。
  她轻摇头,和他目光相触。
  沈策抱她上马,自己也翻身而上,搂她于怀。
  几个带兵的将领在低声交谈,看上去还在争论,是否要现在拿下这个车骑将军。
  她耳语:“他们是你的敌人?”
  “现在不是,”沈策低声道,“以后会是。”
  他和武陵郡守临时结盟,为一同抗击西面外敌。一旦外敌击退,柴桑和武陵必会一战。这是共识。
  今日他出现在这里,极其危险。
  当初沈策把昭昭留在舅母家,此处仍属柴桑,其后,一手提拔沈策的柴桑郡守被刺而亡,此城被武陵夺走,成了他无法踏足的土地。
  他为不提前暴露行踪,带了最少的兵,自柴桑连夜而来,算准了从入城到离开,消息只够传到守城将那里。他也算准了,一个小小的守城将不敢下令杀他。
  毕竟柴桑和武陵还是结盟关系。
  可若是武陵郡守得到消息,一定会杀了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策一行人,骑马缓步向城门而去。
  包围他们的上万兵马,就在一步步退后,退让到城门边。
  只要有人敢下令,城墙上的箭兵立刻能将沈策一行人射成死尸,或是直接火弩齐发,把沈策等人烧死……
  他怀抱昭昭,抱拳告辞:“诸位,请告知你们的郡守,沈策这一次打破盟约,来此地是为了接回至亲。今日得罪之处,他日必会设宴赔罪。”
  言罢,他勒紧缰绳,再无耽搁,策马而去。
  自出城门,他们半步未停,奔袭一日夜后,四将分开几路,迷惑追兵。 
  次夜,荒原蔓草上,仅剩下沈策一人,带她继续往前骑行。
  她已经被颠簸得骨头散了架,沈策的呼吸声始终在耳边,和着风,对她说:“天亮前,会看到一条河,过去就是柴桑。”
  没多会,轻声又道:“都忘了,你夜里看不到。”
  “能看到河,还有人的影子,”她担心,“你有多少兵了?如果他们追过来,挡得住吗?”
  他笑:“若不是要抗西北敌军,举兵南下,至多三十日,武陵郡尽在我手。”
  她信他说的。
  “在院子里看到你,”他在她耳边继续说着,“第一眼没认出,还在想,这是哪里来的姑娘,竟闯到我面前来了。”他想化解她的不安,和她开着玩笑。
  马蹄踩踏着泥土,他的话敲打着她的心。
  她不再是小时候,已经长大了。
  南境不设男女之大防,没有礼仪束缚,不管男女对异性|爱慕之心都是直白表露,少女们常聊这些。表姐嫁了一个表亲哥哥,自幼相伴,常和她说起和夫婿幼时的相处,说得多了,她总会联想到他。

  “怎么不说话?”耳边,他问。
  她摇摇头,耳边的热息太近了。
  月下,远处有火把出现。
  她心骤然紧缩,夜盲封住了她大半的视觉。她只能见到一片刀光,还有月下落满火把光芒的河流。
  河对面兵阵连绵不绝,数千战马的鼻息,还有上万火把的燃烧,都被一条河相隔。
  火把下,突然爆发出令人振奋的呼喊声。自己的将军,深入险境,带回分离多年的至亲胞妹,至情至性,让人敬佩,气魄胆色,令人仰慕。
  “回家了。”他在她耳边说。
  战马驮着两人,奔入河内,飞溅的水光浸透了她的衣裙。她不觉冷,满心畅快。
  沈策和她都是衣衫浸湿。他毫不在意,搂着她,停在自己的大军前:
  “你我从军,都是为了守故土、保家人,报外族杀戮的血海深仇。我和你们一样,没有什么不同,都有着同样的牵挂,有着一样的志向,”他对着火把下的一张张面孔说,“今日,沈策寻回胞妹沈昭昭,乃我此生幸事!”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狭长的刀,高举在阵前:
  “这把刀追随我数年,弑过真龙,斩过名将,却从未有过名字。从今以后,它就叫昭也,愿今日之幸,与刀同在!愿我柴桑百姓,都如我沈策,至亲不离!愿我柴桑大军,能守江水百年,百战不殆!愿我中土,终有一日驱除外族,永消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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