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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江南老——by墨宝非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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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见过候鸟迁徙,仅在非洲草原见过兽群迁徙,大概能想象出冬日盛况。
  来程途中,向夺借着长江,给小孩子讲到赤壁之战,沈邵听得上瘾,等到鄱阳湖,他追问向夺,鄱阳湖的战争故事。向夺不了解这里,求助自家老板。
  平时,沈策鲜少和人谈论“战争”,今日带昭昭在身边,站在鄱阳湖水畔,联想到他救昭昭出武陵郡,曾在此短暂休息,饮马鄱阳湖的那个傍晚,不免心中柔软,顺了小孩子的意:“柴桑是军事重镇,主要源于一山两水,庐山、长江和鄱阳湖。”
  “长江隔开南北,有名的战事不胜枚举,”他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鄱阳湖最大规模的一场战役,是朱元璋船队对阵陈友谅,历经三十六日鏖战,以20万兵力击败敌军60万,大获全胜。鄱阳湖一战后,朱元璋才敢放言——天下足定。”
  他言罢,又道:“算是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一场水战了。”
  向夺被这几句话激得心生豪迈之意:“要能体验一回就好了,回到过去。”
  “体验?”他看这个部下。
  “一把神兵,驰骋天下,”向夺说,“乱世枭雄,这可是男人们的梦想。”
  冷兵器时代的枭雄,现代战争不可能再有。
  沈策默了会儿说:“我给你讲一个大概数字,枭雄故事背后的东西。秦末汉初,因长期战乱,剩不足1800万人。其后归于太平,西汉全盛时约6000万上下。西汉末,战乱,人口减半。东汉末,战乱再起,赤壁一战后人口折损无数,三国后期统计不足800万。直至西晋,才恢复到了1600多万。”
  虽然古代的人口统计有各种阻碍,做不到精准,却能借此窥见到战乱的伤害。
  名将辈出的三国,有被后世传颂的大战,更有:曹操缺粮,谋士供食,混杂人肉;刘备攻广陵,军粮断绝,人相食。那个年代,几行字就是一场夺城战,每时每刻都有战事,哪个将军攻下哪个城,或被俘,或身亡,或大胜。而死去的百姓,只剩一个统计数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每逢乱世,史书上常见三个字是‘人相食’,”他轻声道,“若非如此,谁会想抛下亲人,拿起兵刃?”
  鸟群成群飞过,影子落在他的眼里,惊不起一丝波澜,这双眸子像将这里数千年的分合起伏看破了。
  向夺托了托眼镜,琢磨了会儿,说:“你们玩着,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反战的项目,能投资的。”他转身去了车上,不消片刻,这位仁兄放下一句话,让大家继续玩,他回公司准备新项目去了……毫不留恋,也不给沈策这个老板面子,径自开车回去了。
  昭昭对沈策这些部下的工作态度心服口服,也不知他从世界哪个角落一个个找来的。
  除了他们,还有其它来自驾游的旅人,不知哪辆车放出了一首极富年代感的歌《蓝莲花》。沈策听了会儿,对昭昭说:“这歌流行那年,澳门给银河、澳博和永利发了经营牌照。” 
  她颔首:“我记得。我妈就因为负责这部分生意,才和你爸认识的。”
  沈策想说的话,在后边:“你妈为牌照的事,第一次飞到澳门和我爸谈生意。当时我在生病,人在香港,听说你妈去了澳门,当天换上西装,强撑着去陪你妈和我家里长辈吃饭。”
  “为了接手家里的生意做准备?”她心疼,“太拼了。沈叔叔都不心疼你。”
  “不是为了生意,因为她是你妈妈,”他说,“想给她留下一点好印象。”
  “那年我才多大?”她意外。
  “十四岁。”
  那年她十四岁,在蒙特利尔,而他十七岁,在香港。
  ***
  当天夜里,他们住在庐山。
  睡至半夜,他带她离开住处,开车沿山路,驶到一处停车的空地。熄了火。
  她打开车窗,树林里鸟虫唧唧,时轻时重:“这是哪?”
  “一个地方,”他说,“你再睡会儿,时间到了我们下车。”
  昭昭摸不透他,盖了毯子,补眠……再次叫醒她的不是沈策,而是遥远传来的钟声,断断续续,似在天边,好像还有人在诵经。
  “你听到了吗?”她困惑看他。
  他点头:“僧人做早课。”
  她摸他的手表,眯着眼看时间,不到五点?原来庙里的人做早课这么早。
  “我们就是在等这个?”她掩住口,小小打了个哈欠。
  他倒背着手,垫在脑后,没否认:“在蒙特利尔睡醒时,你让我听过教堂钟声。今天到庐山,我也带你听听寺里的钟声。”
  昭昭闭着眼,靠到他手臂旁,软软笑着。
  她清醒后,和沈策一道下车。山林里,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两人借着手电筒的光,在早课声中,沿石板小路,往下行。
  “我有个小姨奶奶,看着我和姐姐出生的。她讲到庐山,常说旧时读书人风雅,来庐山装几坛云回去,”昭昭挽着他的手臂,轻声闲聊,“她说,庐山云海最有名——”
  话音中断。
  脚背上,跳上来一个黑布隆冬的小东西……黏黏的,湿漉漉的。她浑身汗毛倒竖,拼命给他使眼色。沈策用手电筒照了照,蹲下来,辨认她脚上的小东西。
  “猜是什么?”竟还有心思逗她。 
  她屏息:“……青蛙,还是蟾蜍?”
  “蟾蜍。”
  一声惊叫,惊飞林中鸟。手电筒的光里,一只绿油油的小青蛙蹦跳进了草丛。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他,脸色煞白:“明明是青蛙。”
  他站直:“不都一样?”
  她气得睨他,沈策眼神一示意,她以为又有东西,胆战心惊看石板路旁的草丛,没有。被他这么一吓再吓,她有了心理障碍,不肯再走,唯恐再蹦出什么奇怪生物。
  他叹气:“我背你走,就不会有东西跳到脚上了。”
  昭昭天生对爬行类动物有恐惧心里,被青蛙一吓,不敢再走深夜山路,半推半就,被沈策背了起来。他如今的体力,背她和背一个几岁孩子没差别,毫不费力。
  天未亮,山路又是向下而行的,石路湿滑,他走得慢。
  她举着手电筒,给他照前路:“我们去哪?”
  “黄龙寺。”
  “这么早去干什么?” 
  “上头柱香,顺便吃斋饭。”
  “你还要骗和尚的早饭吃?”
  “怎么是骗?”他笑着踢开路上的碎石头,“寺里有功德箱,我们多投些功德钱。”
  在草木清香中,他背着她,走着走着,天渐亮了。
  都说庐山望鄱亭上看日出和云海最佳,可以见出日出一霎的天地橘红色变,还有山下鄱阳湖面的水天一色。
  而此时,她见到的是庐山日出最平凡的一面。在通往寺庙的石板小路上,她和他循着钟声、诵经声,从黑夜走到天明,两旁除了高耸入云的古树,再无其它。
  “这寺有什么特别的?”她问,“要特地来?”
  ***
  三年后,方丈依照沈策的嘱咐,将护心玉还给了方夺。
  那天,晁衍、于荣和方夺一道而来,带着获知沈策下落的期待,可惜方丈除了归还护心玉,只是双掌合十,唱一句佛号,再不肯多言。三位昔日将军都已经将兵器沉江,不再为将,身着常服,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偏殿门,将方丈团团围住。
  方丈被逼无奈,推开虚掩的殿门,里边竟摆着十几个排位,沈策与沈昭昭并立,往下是昔日十四将,除了他们三个还活着的,名字俱在:“他说,只当他早去了,在荆州城和这些兄弟一起走的。”
  这是寺庙里的僧人所立,都是被沈家军救过的僧人。
  三人怔忡望着这一个个名字,压在胸口多年的委屈和不平一涌而上,含泪恳求方丈能为沈策写些什么。他们无法左右朝中史官,只求在世外之地,能为沈策正名。
  “施主们跟随他这么久,还不了解他的脾性吗?”方丈笑问。
  三人静默许久,告辞而去。
  方丈目送他们离开,像见到一个男人,一步步走上古刹石阶。
  那人凤眸含着笑,倒背在后的手牵着一个左顾右盼,黑发黑眸,皮肤白皙的少女。少女一身朴素衣着,胭脂未着,却让人想到托着晨雾的殷红花瓣,大片大片堆积满园的那种。一眼看到,满目是她,再见不到旁物的美。

  她笑,他就跟着笑,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悲为悲。
  那日在避雨棚外,沈策冒着雨,望遥远的洛迦山,对方丈说:“最遗憾的是,没办法陪她过海登山,走一走山门前的石阶。”
  而人这一生,又何来无憾。
  “如果有下一世,我想陪她走过所有经过的寺庙,还有山门前的石阶。”
 
 
  ☆、第四十九章 只合江南老(2)
 
  他们自庐山归来,私人博物馆已经对公众闭馆。
  这批展品会分三部分,其一捐赠当地政府,其二留在私人博物馆无偿展览,还有一部分运送回澳门。最后一周,展馆将无偿向当地高校学生、中小学生开放。
  昭昭接连忙了几日工作,被沈策告知,今夜展品要撤走、装箱。
  她踩着最后一天,去了博物馆。沈策有个会议无法抽身,她在门口租了讲解器,挂在脖子上,跟着一群大学生入馆。
  解说组长认识她,一看“老板娘”来了,对她微笑招手。昭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展馆内的学生们,让他不必管自己,去招待正客。
  沈策是个没架子的老板,昭昭更是个喜欢藏的老板娘。
  这里员工都清楚,放任她独自逛。
  她逛了几个展区,停到一个祭祀玉器前,被上面的兽面图腾吸引,对照展品的名字,开启自助解说:“这是祭祀用的玉琮,上有白虎兽面,出自良渚古城遗址。”
  良渚古城,很好听的名字。 
  “古城遗址在今浙江省境内,距今5300-4300年,是华夏五千年历史的实证之一。”
  她对江南城市有极大兴趣,留心细听。
  “‘虎而白色,缟身如雪,啸则风兴’。在五千年前,白虎就是吉兆,是战伐之神。此玉是当时人们祭祀用的礼器,证明在那时,白虎已经是人们心中安守四方的神兽。”
  下一批学生们列队进入展区,昭昭为孩子们让了最佳观赏位,离开展柜。
  一小时后,沈策在休息区角落找到这位“老板娘”。
  休息区是全落地玻璃墙装修,她吹着空调,在满休息区的大中小学生群当中,占了个临窗的圆凳子,面朝窗外,饮料摆在长条形的木台子上。
  他绕过几个圆桌,两手撑到她两侧,笑着问:“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找我?”
  “我刚出来十分钟,”她晃晃手里的饮料杯,“上去还要被你那些部下围观,很麻烦。”
  此处爆满,他无凳可坐,手臂搭着木台子,站在一旁陪她:“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了?”
  “许多没听说过的佛像。原来朝代不同,供奉的像都不同。”
  他对展馆内的东西了如指掌:“展出的诞生释迦摩尼像,还有半结痂思维像,都不是现今寺内能见的。全是藏品。”
  “还有虎面玉琮。”
  “这里的玉琮属于江水流域,黄河流域的殷商青铜器上也有这个图腾,”他说,“白虎图腾象征军队和兵家之威,不止祭祀,军旗、兵符上常能见到。”
  捐赠完成后,沈家祭祖就此圆满结束。
  临别之夜,惯例,沈公让人打扫好庭院,供小辈们相聚。
  庭院里的灯笼被挂上,池塘水面浮着灯,照亮满院。十年前聚在这一处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长大了,闹得最欢的不少是他们的后代。 
  “明天要散场了,”她轻声说,看院子里玩走马灯的几岁孩子,还有在表哥们教导下,学着玩牌九的少年少女们,“十年后,会是什么样?”
  “他们也许有变化,我们?”他说,“照旧如此。”
  沈家恒坐到石桌旁的石凳上,指沈策:“澳门来的人,既然想从台州带走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至少要能服众。”
  沈家明摇头一叹,不掺和热闹,唤人多添几盆夜来香驱蚊。
  沈家恒一拉昭昭的手腕,拽到身边:“赢了,我们再不计较你让昭昭吃的苦。”
  “输了呢?”有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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