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秦——by春溪笛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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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封信都风干了,扶苏把它们封装起来,叫怀德命人将它送回咸阳。
别庄这边有专门往咸阳送信的人,听说是扶苏亲自写的信,没有耽搁太久,连着当日往京中报备的书信一同送回咸阳去了。
信送到咸阳宫时还未到晚膳时间,嬴政正在与李斯讨论最近在看的书,听人说这次扶苏亲自写了信,眉微微挑起。
以扶苏这个年纪,要他写信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是以嬴政也没觉得只看底下人记录的事有什么不对。
自从看了几回关于“茅厕大改造”的事,嬴政在用膳前是不会看云阳县那边送来的信的,这会儿倒是来了兴致,伸手叫人呈上来看看。
私底下,嬴政坐姿闲适得很,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坐榻,信递上来了,他拿在手里掂了掂,有些意外,展开一看,发现竟是两份长信。
嬴政稍稍坐正身体,展开信看了起来。前头扶苏做的那些事虽不知目的所在,却都无关要紧,这信上所写之事却不一样,倘若程邈整理出来的所谓适合隶卒书写的“隶书”真那么简单易学,确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李斯见嬴政读着读着扶苏的信整个人都坐正了,不由也好奇起来。他曾去给扶苏启蒙,最清楚这孩子思维敏捷,记性好不说,还能举一反三,学什么都又快又好。
最近云阳县流行的新式茅厕李斯家也改了一个,感觉如厕确实比从前舒适多了,只是依然挺疑惑扶苏叫人收集粪便做什么。
可惜嬴政这个当爹的不问,李斯也不好越俎代庖。
扶苏能写这么长一封信,李斯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好奇扶苏到底写了什么而已。
嬴政很快把上面那封大篆写成的信看完了,他把信递给李斯,让李斯摊开拿着,自己径自展开那封用隶书誊写的信。
两张长信并在一起,对比更加鲜明。
扶苏的字是跟李斯学的,写得整齐漂亮,只是年纪到底还小,写起字来还缺些劲道。不过整齐就够了,足以对比出两种字体的不同之处,比起大篆,隶书字形偏方,笔划简单,学起来容易。
两种字体写同样的内容,最能比出各自的优势和劣势。
李斯在嬴政比对完之后也得以一睹信中内容。
他同样越读神色越郑重。
隶卒是地方上负责做事的人,他们每年都要将各地的收成、人口、治安等等情况汇总起来,在年底统一将相关记录送往咸阳上报,这事叫做“上计”。
可以说隶卒们的才干决定了当地的治理情况,若是能有一套简单易学的字体供他们使用,往后每年的上计将会省事不少,朝廷处理起地方事务来必然更得心应手。
至于扶苏所说的授学之地,那反而是小事一桩,在不在嵯峨山下建都一样。
李斯激动地说道:“大王,这程邈我们该见一见。”
嬴政收起两封长信,再次倚坐回坐榻上。他比李斯平静多了,他们正在谋划着灭六国之事,老天便送他这么份礼物,可见合该他们大秦一统天下。
既然是理所应当之事,自然没必要太激动。
倒是扶苏这孩子,给他的意外更大。
扶苏去云阳县之后病确实好了,不过做的事情也有点多,瞧着不像去养病的,反倒像在谋划着什么。可他给扶苏找的老师大多还在咸阳,李斯和蒙恬更是绝不可能跟着去给他支招,难道这些事都是扶苏自己想做的?
嬴政说道:“确实是件好事,我叫蒙恬去把扶苏接回来几天,顺便捎带上这程邈。”
君臣议定,蒙恬立刻被召了过来。
扶苏本就是蒙恬送去云阳县的,蒙恬对那边的事也颇为关注。听嬴政要把扶苏接回来,蒙恬有些忧心,毕竟扶苏前头生病不是假的,出城以后情况也的确渐渐好转,这说明相冲之说很可能是真的,要是扶苏被接回来不知会不会再一次病倒。
蒙恬心里这样犹豫着,嘴里也没犹豫,直接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嬴政淡淡道:“马上年底了,让他回来陪我这个爹几天还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嬴政倒没怀疑扶苏自己装病想出宫玩,只是疑心是不是有人在给扶苏出主意。
他让人盯着那么久也没盯出个所以然来,便想着把人叫回来看看。
至于回来后还让不让扶苏去云阳县,那就另说了。
蒙恬听嬴政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没再多言,领命径直出了城。
蒙恬到云阳县时,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村庄入夜后漆黑一片,独独别庄里亮着灯,不管是油灯还是蜡烛,都是权贵之家才用得起的东西,普通百姓大多只能早早入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便是这样来的。
扶苏听说蒙恬来了,披着裘衣亲自出迎。
“公子。”蒙恬忙上前见礼。
“恬叔。”扶苏喊了一声,伸手拉着蒙恬往屋里走,两个人在灯下相对而坐。
没别人在,蒙恬放松了不少,先将嬴政的命令告知扶苏,随后就在灯前与扶苏闲谈起来。
天色已晚,今天他们是不可能回咸阳的了,蒙恬决定明日一早再去云阳大牢接程邈。
蒙恬没看扶苏的信,不由问扶苏:“那程邈也入狱好些年了,大王怎么突然要见他?是公子和大王提到他了吗?”
扶苏自是不会隐瞒,把自己如何见到程邈、如何给嬴政写信的过程给蒙恬讲了。
蒙恬感觉这程邈是在利用扶苏,不过若是那隶书当真有用,对扶苏也有好处,算是互利互惠的事。他说道:“倒是个真人才。”
扶苏认真点头。
蒙恬见扶苏年纪小小,却做出小大人模样,不由莞尔。
两人分别多时,蒙恬提议去前院练练拳脚,他好看看扶苏有没有偷懒。
天上的月亮已经变成一弯银勾,前院照不着多少月光,还是怀德机灵地叫人点了灯才亮堂些。
一大一小在空地上比划起来,明明是大冷天,不久之后他们身上都出了一身薄汗。
“不错。”蒙恬让着扶苏对练了一会,满意地赞道,“平时多练练,公子便是到了军中也不会让人比下去。”
扶苏一本正经地说:“全靠恬叔教得好。”他以前的天赋其实是驯养飞禽走兽,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他都能把它们降服,人一旦有了助力,很多方面便会松懈下来。如今重活一次,他有许多事想做,自然得让身体好起来。
两人去洗了个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一起去云阳大牢寻程邈。
程邈昨日喝了药,病已好了大半,再没有初见时那种随时会一病不起的孱弱。
见扶苏与蒙恬一起过来,程邈心中惊讶,更确定自己这一步走对了:扶苏这位长公子在大王心中果然十分不同,要不然蒙恬不会来得这样快。
有蒙恬亲至,程邈终于如愿走出了云阳大牢。
扶苏对程邈的态度一如昨日,亲自邀程邈上马车。
蒙恬见扶苏精神不错,一颗心暂且放回原处,骑马缀在马车旁护卫扶苏回咸阳。
一路上,扶苏先是和程邈讲述了自己对稷下学宫的向往之情,接着才与程邈提起授学之事,表示程邈若是愿意,可以先在别庄小住,年后他便让人在嵯峨山下建屋筑台。
隶书的教习只是开始,日后他会请各方学者前来讲学,有名师在,学生自然会闻讯而来,他们必定能建造一个属于大秦的稷下学宫。
在如今的天下学者心中,稷下学宫是个无比神圣的地方。稷下学宫有七十多位博学之士开班授徒,包括荀子、孟子、尹文子、申不害等等闻名诸国的学者,他们各有各的主张、各有各的见解,无数新思想在稷下学宫诞生和传播出去,堪称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大秦位居西北,一直以来在东方诸国眼中都与蛮族无异,朝中能用的有学之士大多来自东方各国,许多人都暗中讥笑说“大秦无学者”。
事实上连李斯、姚贾等人原本也并非秦国人,他们来秦国只是为了争取到一展抱负的机会。
扶苏记得他父王一统天下之后,也曾希望东方学者能效命于朝廷,帮助大秦巩固在东边的统治。可惜东方学者大多瞧不上大秦,明里接受了博士之位,实际上却没几个人真心愿意为大秦效力。
也正因为无法通过东方这些士大夫来融合东方诸国,父王才会屡次东巡,希望能通过展示大秦的强悍武力让东方百姓真正臣服。
如今离天下一统还有差不多十二年,扶苏相信这十二年时间里自己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打天下他可能帮不上忙,逐步助大秦融合六国却是有机会做到的。
只有真正让各国融为一体,天下才能长治久安,免于再遭动荡。
扶苏的目光澄澈而坚定。
程邈听了扶苏对“嵯峨学宫”的构想,心中也有些激荡。他出身寒微,却酷爱读书,自也听说过稷下学宫的存在,只是无缘亲自去看一看罢了。
大秦举国皆兵,人人都是勇士,打仗要是称了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可若说到治学之事,大秦确实远不如东方诸国!
与扶苏一番对谈,程邈已经没把扶苏当小孩看待了。他已不算年轻,心却没老,血也还热着。
老秦人永不服老!
程邈慨然说道:“公子若有用得上程某之处,程某绝不推辞!”
两人叙完话,马车也行到了咸阳宫外。
扶苏先下了车,让怀德上前搀扶程邈,程邈却摆摆手,自己从容地下了车。他抬头看了眼巍峨的宫门,心中的激荡仍未平息。
若是没有路上这一番谈话,他肯定更想借着整理、创造隶书的功劳回咸阳当官,可与扶苏相谈过后他却改变了主意。
人生短短几十年,他已活了大半,余下的一小半,他该做些更能让后世记住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队伍成员+1
嬴政:我的儿子不可能骗我,一定是有人教唆他!
第6章 父子
离宫一个多月,扶苏再次回宫,一路都有人指引。他走过长长的回廊,被人领到了嬴政处理政务的地方,却没能第一时间入内,而是被人带到隔壁偏殿,好吃好喝伺候着。
嬴政先见了程邈。
程邈年纪已经不小了,再加上刚病过一场,身体虚得厉害,因此他虽是乘车回的咸阳,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态。
刚离开云阳大牢,程邈也没置办新行头,穿的是一身洗得皂白的冬衣。他毕恭毕敬地向嬴政行了大礼。
嬴政没开口,只上下打量着程邈。
既要见程邈,嬴政自是让人去查问一下程邈在狱中之事,很清楚程邈需要找大夫的话不是非向扶苏求助不可。程邈特意让人去寻扶苏,明显是想借扶苏把他手中的文稿递出来。
这一点,不知扶苏那孩子有没有察觉。
身为他嬴政的长子,若是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未免太蠢了些。
嬴政打量够了,才免了程邈的礼,让程邈坐下说话。
到底是面对大王,程邈心中有些忐忑,不过思及路上那番对谈,程邈很快又镇定下来。他确实是存着借病见扶苏一面的心,但扶苏的表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仅没能掌控那一次会面,反而还被扶苏所描绘的未来吸引住了。
嬴政开门见山地道:“程先生的文稿朕都看了,先生确有大才。若是让你自己选,你是想回咸阳任职,还是跟着扶苏身边?”
程邈才刚坐下,听嬴政这么问又立了起来,躬身朝嬴政行了一礼:“小人出身隶卒,学识浅薄,只胜在多读了些书,不敢向大王讨要差使。承蒙公子不弃,看得上小人的粗浅见识,为小人上书大王,小人愿追随公子左右,效犬马之劳!”
程邈声音本就洪浑有力,这话更是说得掷地有声,不见丝毫勉强。
嬴政有些讶异,再次仔细打量起程邈来。这年过半百的老者颓色尽去,面庞清正,目光坚定,瞧着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又回到了正当壮年的时期。
“扶苏年纪尚小,”嬴政说道,“先生便是留在扶苏身边,怕也不能一展所长。”
要知道等扶苏长大,程邈都七老八十了,换谁都不会放着现成的官不当去追随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公子。
程邈把话说了出口,便没了最初的忐忑。他听嬴政提及扶苏时语气亲厚,明显对这孩子寄予厚望,也不瞒着与扶苏的那番对话。
程邈将扶苏关于“嵯峨学宫”的构想告知嬴政,语气免不了带上些向往。他朗声说道:“古语有云,欲引凤凰来,先栽梧桐树。当年齐国能建稷下学宫,引得天下学者心向往之,齐国也因此广纳人才,鼎盛一时。倘若大秦也能有这样一处治学圣地,将来何愁无人可用!”
这事扶苏在信中也提到过,只不过扶苏只提了筑台讲学,不曾提到要建属于大秦的“稷下学宫”。
听着程邈越发激昂的语调,嬴政微眯起眼。
不知怎地,他想起底下人记录的一段对话,扶苏去狱中见程邈之前曾在嵯峨山脚和身边的怀德感慨:“这曾是黄帝铸鼎处。”
黄帝铸鼎的典故,嬴政清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