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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青梅——by许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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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子璇将门出身,每年都会随父母兄姐前来报国寺祭拜,算是一行五人里对报国寺最熟悉的。
  她兴致勃勃地带着大家穿梭各殿,带着浓重的敬意,压着嗓子为大家讲解。
  “……因是缙王李恪昭时期塑的像,年代久远,地方志上的记录与报国寺僧人代代相传的说法有所偏差。这三尊神像又都是战袍装束,不太能确定他们各自在战场之下的身份,如今已没人能断言他们分别是谁了。”
  薛如怀听得津津有味,闻言好奇:“地方志说这三尊大神像是谁?寺中僧人又说他们是谁?”
  顾子璇答:“地方志说,这尊男神像是著有《朔望兵阵》的兵圣卫朔望,女神像分别是‘杀神’司金枝和‘战神’叶明秀。但据报国寺僧人传下来的说法,男神像是缙王李恪昭时期的武侯李祐安,这两尊女神像分别是李恪昭的王后岁姬,以及王后副将花福喜。”
  薛如怀懵了片刻,隔着顾子璇支棱出脑袋,看向她左边的云知意:“从前史学夫子曾说过,云氏家史几乎就是半部原州史。你家的家史上有提到这三尊神像分别是谁么?”
  云知意抿了抿唇,心不在焉地答:“我家家史没有明说报国寺的神像是谁,不过,里面记了天命二十四年,异族吐谷契骑兵越山入侵原州一战。是李恪昭的王后岁姬领左将花福喜,率精兵三万绕过邺城,奔赴松原希夷山迎战。”
  若论史学,云知意在原州绝对数一数二,就是面对渊博的章老都不落下风。
  顾子璇与薛如怀对视一眼,拉着云知意叽叽咕咕讨论起来。
  “那看来还是寺中僧人的说法更可靠些?”
  “当时北境战线拉得长,又有几个诸侯国混战夹着,或许真是地方志记错了?”
  “反正我信知意多过地方志……”
  他俩太过专注神像,根本没意识到,从方才进正殿起,霍奉卿就不见了,随后陈琇也不知所踪。
  云知意咬牙垂眸,从袖袋中摸出小竹管,倒出一把薄荷蜜丸,恶狠狠将自己的两腮撑得鼓鼓的。
  顾子璇诧异:“一口气塞这么多,你也不怕甜齁了?”
  云知意含混哼道:“突然牙酸,吃点糖缓缓。”
  ——
  主殿左后侧有几株高达五米的拒霜芙蓉,树下有一排竹编小篱笆做的花墙。
  此时不是拒霜花开的季节,倒是小篱笆下的芍药繁花似锦。
  陈琇死死盯着那些芍药,抱紧云知意送的那两盒枣心笔,如坠海之人抱着浮木。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颤声问出这句话时,她面色惨白,双肩隐隐发抖。
  霍奉卿冷笑:“现在。”
  陈琇倏地抬起头来,惊恐瞪向他:“你方才是诈我的?!”
  “算是吧。”霍奉卿皮笑肉不笑地睨她。
  事已至此,陈琇自知不可能再改口翻供,再是不甘心,也只能绝望地闭了闭眼。“你从几时怀疑我是……是田岭眼线的?”
  “我查过当年黑市赌档案的真正起因。”
  有人暗中将顾子璇劝薛如怀悬崖勒马的那张字条,偷偷交到了田岭手中,之后田岭便立刻安排清查黑市赌档。
  薛如怀是个普通学子,显然不值当田岭费这么大心思。
  如此明确地指向顾子璇,一有丁点机会就立刻出手,说明田岭盯着她和她背后的顾家不是一天两天。
  霍奉卿唇角淡扬,笑意却不达眼底:“说来也巧,那张字条,我是亲眼看着薛如怀丢进庠学讲堂废纸篓内的。”
  讲堂废纸篓内一个本该无人留意的纸团,却到了州丞田岭的手上,不是田岭安插了人在学子中间才怪。
  “你那时的任务是监视所有同窗,还是只盯着顾子璇一人?”
  既已无所遁形,陈琇也不再隐瞒:“她,还有云知意。但那时云知意并不太与旁人接触,我没有什么可以向田岭告密的。”
  求学时代,陈琇在学业也是出色的,常年与云知意、霍奉卿争夺甲等榜前三。读书人的抱负与少年热血,她并不逊谁分毫。
  “可我和你们不同。当初在庠学那几年,我所有开销都是田岭给的。若不答应为他监视顾子璇和云知意在庠学的言行,我早被家里押回去嫁人换聘礼了。一个人的出身没得选,许多事,若非自己身在其中,不会明白有多难。那时我首先要考虑的,是怎么才能读完书……”
  陈琇低垂着头不敢看他,眼中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好在当初我只是田岭放在庠学的一枚闲棋,他并没有要求我做更多。除了那个纸团,我没做过别的。包括你和云知意的事,官考过后那次去云知意家时我就看出来了,但我没透露过半句。真的,你信我。”
  她渐有些泣不成声,霍奉卿却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同情心,只是波澜不惊地点点头。
  正因为知道她有她的不得已,霍奉卿才没有立刻对她赶尽杀绝。
  霍奉卿将双手负在身后,冷冷垂眸睨着她的头顶:“联合办学那件事,你是故意想递给我一把捅向田岭的刀,是吗?”
  “是,但也不全是。章老焦虑于入学蒙童人数逐年走低,我也无法坐视原州学政走上绝路,所以一开始就抱定不惜代价争取财政倾斜的决心。”
  陈琇泪眼朦胧地看着篱笆上的繁花,强忍哭腔。
  “再者,我无意间得知,去年集滢瘟疫时,水神庙前那场骚乱是人为。田岭当时已设好局,安排符川前去将顾子璇收入网中。”
  虽说顾子璇对她并不到交心的地步,但无论是求学时还是为官后,顾子璇一直热诚待她。
  当初那个纸团的事,虽顾子璇最终逃过一劫,但她对顾子璇始终有愧。得知田岭去年在集滢又一次对顾子璇设套,她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可她人微言轻,又能做什么呢?
  眼看霍奉卿亮明旗帜与田岭斗上了,她能想到的便是暗中帮着霍奉卿,在学政司这个田岭的固有地盘上撕开一道口子。
  这事换做别人是很难做成的,只有她来才行。她在田岭眼中是个微不足道的傀儡棋子,田岭对她根本不屑防备。

  她在绕过所有上官,将“联合办学”的事直接提交提旬会合议时,便做好了不连累任何人,独自承受田岭怒火的准备。
  霍奉卿瞥她一眼,道:“如今田岭将你弃如敝履,顾子璇却念着同窗情谊,特地呼朋引伴为你送行。云知意更是给你一线生机,让你有机会凭本事堂堂正正做出一番成绩,再抬头挺胸重回邺城。如你所言,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你如今得了机会,可以选择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你选好了吗?”
  这一年多来,霍奉卿在党争中是如何铁石心肠,陈琇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是重情义的顾子璇,更不是惜才不诛心的云知意。
  陈琇明白霍奉卿这是在警告自己,若她将来又走回头路党附田岭,他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选好了。我对着神明发誓,”陈琇举起三根手指,颤颤的睫毛上沾了泪意,接着又怯生生的露出哀求,“请不要告诉她俩这件事,求你。”
  ——
  回到正殿与云知意等人汇合时,陈琇面色已如常。
  此时的顾子璇与薛如怀早已惊觉“霍奉卿和陈琇一起消失好半晌”这个事实。
  云知意和霍奉卿私底下关系不寻常,这事顾子璇和薛如怀算是心照不宣。
  两人暗暗交换一个眼神,心中同时咯噔一响,瞬间不约而同在脑中写完一整本爱恨纠葛的话本子。
  顾子璇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地打量陈琇:“你……去哪里了?”
  陈琇抿了抿唇:“上山时走得出了满头汗,就去洗了把脸。”
  薛如怀也瞥了她一眼,惴惴发问:“那你……可瞧见奉卿了?”
  “瞧见的。他说今日无心拜神,先往斋堂去了。”陈琇略带鼻音,神色语气倒还算坦荡。
  顾子璇与薛如怀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云知意笑笑:“也差不多到饭点了,走吧。”
  在通往斋堂的路上,四人与霍奉卿相遇了。
  霍奉卿双手背在身后,泰然自若道:“小沙弥说,斋食菜色共有二十种。但为免浪费,既是五个人,每次就只能选五样,吃完再取别的,还得自己去后厨端。”
  从斋堂正门到后厨要绕一小段翠竹掩映的碎石小径。小径极窄,两人并行都嫌窄,只能走成“一字长蛇阵”。
  顾子璇很有眼色地走在最前,陈琇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薛如怀则跟在陈琇身后。
  三人各怀心事,俱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埋头疾走,假装没发现走在最末的云知意被霍奉卿扯着衣袖拖进了旁侧的小竹林。
  ——
  须臾过后,竹林深处。
  云知意双臂环在身前,站在一颗大石头上,冷眼平视着面前的人,气势凛冽。“你老实交……嗯?!”
  一颗脑袋迎面垂下来,不轻不重砸在她肩头,打断了她的话。
  霍奉卿将额头搁在她的肩上,垂眼看着她脚下的大石,含笑咕哝。“我自首。方才将陈琇单独叫出去说了点事。不过我答应她暂时不往外说。”
  坦荡成这样,云知意心口那点酸啾啾便就被冲淡了。
  她不是很认真地推了推肩头的脑袋,语气带嗔:“谁稀罕你说?我又没问。我只想知道,你今日是不是特地为她来的?”
  “怎么可能?”霍奉卿以侧脸在她颊边蹭了蹭,喃声低笑,“当然是为你而来。”
  自从上次在赏味居一别后,两人虽偶尔会因公务碰面,却也是三言两语说完就各忙各,算起来已有将近一个月不曾在私下单独见面。
  云知意唇角微扬:“行了,话说清楚就起开,不要黏黏糊糊的。”
  霍奉卿低垂的手忽地动了动。
  下一瞬,云知意便感到手腕上有丝丝沁凉。
  霍奉卿这才抬头站直,转身就走。
  云知意站在原处,脚下未动,默默举高手腕,盯着腕间那根银链。
  银链上悬垂一颗颗相思子状的小银铃。手腕轻摇,那些银铃便撞出呢喃般的清音。
  声声入耳,似相思成灾。
  这阵轻细的铃声让霍奉卿止步。
  “霍大人有备而来啊,”云知望着他的背影,眉眼弯弯,“知道是佛寺清净地,所以专门准备了如此婉转的方式撒娇?”
  “胡说八道。霍大人从不撒娇,”他徐徐回首,远远睨她,“就是有点想你了。”
  语气平淡如水,眸底一片英朗澄明,姿仪更是无可挑剔的挺拔端肃。
  如果耳朵尖没有红得快要滴血,真是一点都看不出他说这样的话会羞耻呢。
 
 
第六十九章 
  自从在报国寺送别陈琇之后,大家各归其位,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忙碌。
  七月中旬,云知意受蔺家老爷子之邀,单独来到蔺家。
  云知意和老爷子谈“州府允许蔺家加持盐引,换蔺家出头响应均田革新”这件事,前前后后加起来,已将近耗完整个夏季。
  期间老爷子反复试探,云知意不厌其烦,一次次在田岳的陪同下耐心登门,姿态可谓诚意十足。
  人心都是肉长的,云知意这般做法显然让老爷子受用。
  这次算彻底卸下防备,特地叮嘱云知意不带田岳,而他自己也喝退左右,只单独和云知意在书房密谈。
  老爷子没有再耍花腔,开门见山地抛出了自家的底牌:“加持盐引至每年四百份,连续三年。云大人若同意,咱们就成交。”
  蔺家目前每年能持盐引两百份上下,这一开口就要求翻倍,可谓狮子大开口。
  但云知意并无惊讶慌乱之色。
  毕竟这件事她上辈子和老爷子谈过,一回生二回熟,如今的她非常清楚,老爷子不过是在漫天要价,她只需“坐地还钱”就可以了。
  “老爷子,原州盐业每年总共就一千份的盘子,这事您比我清楚。有能力吃这口饭的历来就你们几家,各家能持的份额大致固定,已经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前年为争着多持五十份盐引,陶岭张家和雍丘韦家差点闹出人命,这事您还记得吧?您现在开口就要每年多持两百份,莫不是做好和大半个圈子开战的准备了?”
  老爷子镇定自若:“蔺家今后如何在同行间自处,这就不劳云大人操心了。”
  云知意不急也不恼,眉眼弯弯:“其实对州府及我个人而言,只要百姓有盐吃,商家不违律涨盐价,给谁家做这买卖都一样。我每年压制其余几家些份额,匀出总数两百份给您,这不难。可每给您家多一份,就必定有一家要少一份,您同时抢几家碗里的饭吃,不怕烫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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