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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青梅——by许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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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敬侑自小长在京城,在原州既无人脉又无民望,若不积极笼络年轻后生储为己用,他这名义上的“原州最高主官”还是被州丞府架空的命。
  所以他敏锐地向霍奉卿、云知意、陈琇提前发出延揽讯息。
  但光笼络人才显然不够。
  他得尽快有一桩亮眼且轰动的实绩,以此给原州百姓拜个码头,也稍稍从州丞田岭手中夺过些许实权。
  若成功截去州丞府整顿黑市赌档的事,这不就首战告捷?
  “你答应了吗?”言珝扶额,看着同样发愁的女儿。
  云知意闷闷摇头:“我没想好。”
  “绪子,”言珝轻声唤了她的乳名,“此次京中派来盛敬侑,想来是希望他有所作为的。原州政坛格局或许会有所改变,你需要谨慎打算才好。”
  “我知道,若选了站在盛敬侑那边,无论最后两府谁输谁赢,我都能全身而退。而选择了州丞府,我至少有一半的风险。”
  云知意缓缓抬起双手,合掌捂住脸揉了揉。
  她在这件事里的利弊得失一清二楚,如今多了上辈子七八年的为官经历,她原以为自己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爹,不管最后我选靠哪边,都必须尽早搬去云家祖宅。云氏会在背后护我,却未必会护您,我不能给您惹麻烦。”
  ——
  下午考完最后一门,霍奉卿回北城官驿收拾了自己客房内的物品,等家里派马车来接回家时,太阳都已落山。
  才进大门,他弟弟霍奉安就冲上来,挤眉弄眼地怪笑。
  “大哥,你回来晚了,错过隔壁一场天大的热闹!言大人气得咧,差点在家门口打孩子。”
  “胡说八道。言大人怎么会打孩子?”霍奉卿轻瞪弟弟一眼,“是言知时又飞檐走壁,还是言知白又逃学躲懒?”
  “都不是。是云大小姐要离家自立门户!”弟弟得意地宣布了惊天谜底。
  霍奉卿愣住:“哪个云大小姐?”
  “原州还能有哪个云大小姐?就隔壁的云知意……啊!”霍奉安猛地捂住脑门,疼得龇牙咧嘴,“大哥,你怎么突然打人?”
  “‘云知意’是你叫的吗?”霍奉卿脸色极其冰冷,转身就往外走。
  霍奉安揉着发红的脑门,对着他的背影委屈嘟囔:“她不就这名儿?不然我该叫她什么?”
 
 
第八章 
  霍奉卿出门向右走了不到五步,借着灯笼与月光就大致看清了言家的镇宅石狮,以及姿仪懒散斜倚在石狮旁的少年言知时。
  言知时目视前方,神思恍惚,左手不停将钱袋高高抛起,又稳稳接在掌心。
  乍见霍奉卿,他暂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淡笑寒暄:“霍大哥,散步啊?”
  霍奉卿不答反问:“你怎么在家门外站着?”
  “乱糟糟的,”言知时指指自家宅门,笑得吊儿郎当,“吵得我脑仁儿疼,出来躲清静。”
  “你家出什么事了?”霍奉卿不动声色地问。
  言知时撇撇嘴:“谁知道?言知白满嘴吱吱哇哇不消停,我爹又绷着脸不说话。我娘这边哄一句,那边劝一句,我反正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她……”霍奉卿顿了顿,“你长姐呢?”
  “照旧在小书楼里呗,”言知白嗤鼻轻笑,“世家之风,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该干嘛还干嘛。”
  霍奉卿看看天色,道:“快宵禁了,早些回去。”
  ——
  邺城各街巷住什么人、家宅规模上限如何,都是有规矩的。
  这条街住户不多,都是如言、霍这般,家里出了官身者的庶族。
  言家宅子本是循规蹈矩的两进院,院中建筑最高不过两层。但在云知意被送来原州的前一年,她祖母从京中派了人来,紧贴南院的墙起了座突兀的三层朱红小楼,成了整条街最显眼的存在。
  小楼并不如何奢华,但那份居高临下的气派,在邺城这偏远州府已足够彰显京畿云氏的世家尊荣。
  墙这头就是霍奉卿的书房,所以他算是亲眼看着朱红小楼拔地而起,也亲眼看着二层阑干前凭空出现那玉色衣袍的小姑娘。
  不管再过多少年,他都不会忘记那个春夜。
  他夜读半个时辰后惯例出来歇眼,一抬头就见朱红小楼上有个陌生小姑娘正负手凭栏。
  虽她的衣袍布料让人远远一看就知贵重,样式却利落极简,通身无累赘华丽珠翠点缀,仅眉心有片小小金箔。
  小姑娘身量不算特别高,站姿笔挺,孤影独立无仆从环伺,偏生气势惊人傲然。
  月华沾衣为饰,清风绘影做骨。
  不必刻意堆金砌玉,无需大肆张扬排场,她站在那里便是“矜贵”本身。
  那是将满八岁的霍奉卿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历三代初显贵气,经十代而积威仪”的世家风采。
  面对突然出现在夜色中的邻家小少年,那夜的云知意没有半点惊慌,只是好奇地歪头打量,明眸微眯,莹莹有笑。
  ——你便是霍家兄长?
  ——听说你自幼敏慧过人,一向又勤勉克己。祖母盼我能见贤思齐,时时以你为榜样自律,所以小楼修得离你家近了些。
  ——往后同在庠学,若霍家兄长被我夺去风头,可千万别哭鼻子。
  小姑娘笑音脆润,字字从高处抛来,仿佛有人自云中洒下一把珠玉。
  她话里有三分试探,五分挑衅,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涵,让人暗生恼火。
  小少年霍奉卿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时隔多年,她当初说过的每个字霍奉卿都记得,却不太记得自己如何作答。只能想起一句——
  什么霍家兄长?小小年纪,少学那些酸文假醋。叫奉卿哥哥。
  当时小云知意不屑地做了个鬼脸:呸,脸真大。
  那模样可丑死了,哪还有什么世家小姐的风采?但霍奉卿却看笑了。
  ——
  摇头甩开记忆中的尴尬往事,霍奉卿双颊不争气地烫了起来。
  好在有夜色掩护,不必担心被楼上突然出现的小混蛋看穿。
  那头,云知意正趴在阑干上,眼神古怪地俯视他。
  “看我做什么?”他冷声掩饰着霎时的慌乱。
  云知意从善如流,将目光徐徐移向秋月。“当年我住进来时,除家人外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如今要走,在这里看到的最后一个也是你。”
  霍奉卿背在身后的手不自知地紧握成拳。“想去哪里?你父母不会同意。”

  “嗐,我若真想做什么,我爹娘哪管得了?”云知意仰望穹顶,一直笑着,“我要搬去南郊云氏祖宅啦。往后再没人丢石子过来扰你夜读,高兴吧?”
  霍奉卿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冷冷轻笑:“高兴。”个鬼。
  看来是不打算解释搬走的缘由。
  不过他也不追着问。两人剑拔弩张好些年,也就近几日才突然融洽和缓些,若非要刨根究底,恐怕又要起争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十年来,云知意虽尽力融入,在言宅处境却始终莫名尴。此事外间旁人不会察觉,霍奉卿却因毗邻的缘故多少能窥见端倪。
  每次夜读时出来透气歇息,只要见她站在楼上对着京城方向发呆远眺,霍奉卿就会没来由地烦躁心惊。
  如今只是搬去云氏祖宅,不是离开邺城,不是回京,这样就好。她在那边应该会自在些,毕竟那里是原州地界上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定下神,霍奉卿淡声提醒:“别以为搬出去就可以懒怠学业。明年官考,你我之间就要定胜负了。”
  她没应这话,只弯腰垂首,将双臂交叠在阑干上,下巴杵着臂,笑意神秘。
  “欸,霍奉卿,问你个事行吗?”她的声音突然压低,喁喁似与人耳语。
  “你尽管问,”霍奉卿冷漠道,“我未必答。”
  她无趣地皱了皱鼻子,笑道:“那算了。我猜,你多半只会答‘要你管’。”
  霍奉卿暗暗咬牙,有些恼。“几时搬走?”
  “明日先去城北官驿继续借住,祖宅许久没住人,还得费些功夫收拾。”
  云知意站直,神色变得认真:“对了,你知道薛如怀家在哪里吗?我只依稀记得在城东,却不知具体位置。”
  霍奉卿眉心立时皱紧:“你打听别人家住址做什么?”
  “既你这么问,看来是知道。是这样,到下月‘送秋宴’之前都没课,我有别的事,不会每日去庠学。拜托你帮忙悄悄转告他一声,我之前说过的事,让他千万抓紧办。”
  这答案并未抚平霍奉卿的眉心:“什么事?”
  “我是救人,不是让他去作奸犯科。你只需暗中帮我提醒他就行,”云知意双手合十,噙笑恳求,“别细问,求你。”
  “就你事多。”霍奉卿隔空淡淡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再不走,突然震天响的急促心音怕就要被她听去了。
  ——
  在城北官驿,云知意闭门三日未出。什么也没做,除了发呆就是蒙头睡。
  她遇事向来果决,但这次关于“要不要与盛敬侑合作”,她居然犹豫迟疑,到了要以浑噩昏睡来短暂逃避的地步。
  上辈子她最初答应协助查黑市赌档,原因很单纯。
  州丞府官差给她看了一些证据、记档,她得知黑市赌档这事几乎每天都损害着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那时她想,若能早一天将这些地方都查封干净,或许就能多挽救几个赌徒的家人,让他们不必被拖累到家徒四壁没饭吃,不必面临“卖儿卖女、典妻当夫还赌债”的惨剧。
  哪怕这案子后来毁了薛如怀前程、给顾子璇带来麻烦,更稍稍波及到自家父亲,云知意都没后悔过。
  那次彻查意外翻出几位州牧府官员涉事的铁证,使民意哗然。
  州丞府为安抚百姓,索性以雷霆铁腕将整个原州的黑市赌档一扫而空。
  之后很多年,黑市赌档在原州销声匿迹,再不曾死灰复燃。
  后来云知意才明白,州丞府对黑市赌档案如此积极重视,不过是党同伐异,进一步抱团打压州牧府。
  借她这利益不相关的学子之手做查案的最初引线,只为不落人口实而已。
  但她不在乎这种利用,州丞府怀着什么目的办这案子,她不关心。
  黑市赌档违律犯禁、害得很多人家破人亡,它就是不该存在的错事;彻查此案的结果对大多数百姓有益无害,这就对了。
  哪怕这事导致不少官员对她暗怀不满,她依然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读书人不劳作但可享膏粱,世家子无功勋却能得尊荣,这一切是有前提的。
  【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古往今来书上都这么写,夫子们这么教,父母尊长也做此期许。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世间所有人对饱读诗书的年轻士子们也是这样托付的。
  可有时真遇着事,所有人都明知其有害民生,却总有人冷嘲热讽兼之语重心长——
  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世间事哪有那么简单?就算自己不怕惹事,也该为父母、亲人多想想利弊得失啊!
  上辈子云知意为官七八载,从上司、同僚,甚至普通百姓口中都听过类似的劝阻。
  她本以为,在落得“一心为民却死于民之手”的可笑下场后,重来一次的自己绝不会再傻乎乎去充英雄。
  可经过多日的挣扎与纠结,她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重来一次,她依然无法背弃十七岁时的鲁直初心。
  【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替天地亮星火,为万民开太平。】
  哪怕全天下都说真信这话的人是傻子,哪怕她曾经因此险些死无葬身之地,她居然依旧深信不疑。
  云知意拥被坐在床头,烦躁地薅乱发顶,自嘲苦笑。“我可真是个酸文假醋的愚蠢白痴啊。”
 
 
第九章 
  承嘉十三年九月初五,寅时平旦,残月遥看依稀黎明。
  天光未亮,邺城还在残梦中,城外的南河渡码头已热闹非凡。
  漕运司小吏们查看每位商旅的名牒,核对每艘货船上的物品有无可疑违禁,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枯燥流程。
  船工们肩挑背扛,汗水湿透鬓发,却不曾被那些摞起来比他们还高的沉重货物压垮,每张饱经风吹日晒的粗糙面庞上都是笑。
  船老大们忙着妙语送船客,或与等候在岸边的货主们对单验货,不见长途水路颠簸后的疲乏与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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