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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青梅——by许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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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还与刑律司、风纪署核对过原州府二十年来对违纪官员罚俸、罚金的记录,将这笔从前没人重视的糊涂账缕清,活生生腾挪出一大笔钱来。
  从这种种蛛丝马迹看来,田岳其实早就有心捅破田氏的整个局。可惜他本身并非狠辣性情,每次事到临头都半途而废。
  “……你要顾忌之处太多,便想等一个孤胆英雄来一举扫定场面,如此你便不必背负背叛家族的骂名。”霍奉卿笃定地下了结论。
  “你煎熬踌躇那么多年,迟迟不知该如何是好,无非是因没见谁有心有力要做那孤胆英雄。如今你觉得看到了,是我。所以你想好要做什么了。”
  田岭仰脖将盏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喟然苦笑:“光凭这些,你就能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不信。你能知道多少?”
  霍奉卿轻哼一声:“我知道的不多。就知槐陵北山有陨星矿;曾出现过吐谷契人的弯月小刀;槐陵打娘娘庙里,有吐谷契人精心培植、可制提线香的侧叶望月兰图样……”
  他每说一件,田岳的眼睛就瞪大一分,到最后竟瞠目屏息,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
  霍奉卿却好似觉得这些惊吓还不足够,从容补充:“我还知道一桩你只知一半的事。”
  “何、何事?”
  “令尊在沅城有了外室与一双儿女。这事你已暗中派人去查了,对吧?但你大概不知,那位‘素合先生’是苴国素姓后人,极擅金石冶炼之术。”
  田岭在沅城有外室素合及一双儿女,这消息还是霍奉卿让眼线丢到田岳桌上的。
  霍奉卿今日告假,就是亲自去了南河渡码头蹲守,下午亲眼看着田岳的人上了往沅城去的船才回家来。
  等了没两个时辰,田岳果然登门。
  “别问我如何算到你今日会来。不过是根据人之常情,稍作推断而已。”霍奉卿假做谦虚地笑笑。
  “令尊明媒正娶三位夫人,令堂身为正室,却已有近十年未在人前露面,想来处境并不好。如今你又知令尊在沅城有外室及一儿一女,为令堂不忿的同时,难免也会替自己不值吧?”
  霍奉卿这人最懂拨弄人心,不管田岳是不是真正在意这一点,他都有法子引导对方在意这一点。
  “令尊要做的那件‘大事’,若侥幸成了,令堂和你显然得不到太大好处。毕竟,沅城那位‘素合先生’手里的筹码,足够换取令尊下定决心,将一切好处归给你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妹妹。而反之,令尊若败,田家上下就是个诛九族的下场,令堂和你都难逃一死。所以,小田大人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并不难猜。”
  因田氏先祖田姝主动率臣民国土归服大缙,开国祖对田氏许了宽恩,如今的承嘉帝自不会轻易打祖宗的脸。
  只要田氏裂土造反之事未坐实,承嘉帝就不至于对田家赶尽杀绝。
  眼下田岳最好的出路,就是抢在亲爹真正动手谋逆之前,积极站出来跳反自家。
  若他能助一臂之力,使朝廷兵不血刃控制住事态,原州不乱、外敌也无机会趁虚而入,就可算是于国有功。
  如此田岳既可自保,也可保田氏其余不知情者免死。
  于私心来说,还能趁机干掉他爹,替他娘出口恶气,自己也不必再担心将来会被那两个私生的弟弟妹妹踩在脚下。
  “这算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我若是你,定会毫不犹豫。”霍奉卿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眉梢悠哉哉轻挑。
  “果然是‘既敏于察又精于算’的霍奉卿啊,连出路都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田岳低垂着脸,唇角笑意愈发苦涩,“我突然登门‘投诚’,你就真信我?”
  “若你方才没提常盈大人那一茬,我对你的‘投诚’自会存疑。可既有那一桩,我便信你了,”霍奉卿似笑非笑,“你比你爹聪明。或者说,你没他疯魔,没他狂妄。”
  田岭这些年过于顺遂,膨胀了,反而不如田岳敏锐。
  原州官场上本是田党一家大势,之后有了霍奉卿为首的州牧党,或多或少地分化了小部分田党去为他所用。
  但还有一部分为数不少的田党中坚,虽对田岭并不是完全信服,却也没觉得霍奉卿比田岭好到哪里去,所以在观望中继续留在田党阵营。
  今日有了常盈不着痕迹地表态,加上云知意在均田革新之后声望日渐上涨,相信这部分人很快就会向云知意靠拢。
  田党在原州官场上盘根错节的脉络,即将出现最大幅度的一次松动。若田岭在此时贸然揭竿裂土,就绝不会像预期那般顺利。
  “……再有你霍大人在旁虎视眈眈,我相信,但凡我爹一冒头,他那荒唐大梦恐怕只在朝夕之间就会醒来。”田岳终于再次正视霍奉卿。
  田岭是太久没有遇到过霍奉卿这样的对手,所以大大地轻敌了。
  从一开始选择对这个年轻人采取“怀柔绥靖”的策略,任由他一点点坐大时起,田岭就败局已定。
  ——
  文官的战场历来无形,攻防不在一城一池,过程中的许多胜负往往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这就会使人常有错觉与疏忽,输赢难辨。
  原州本身地处边境,再加上田氏两三代人的持续运作,这些年一直在不显山不露水地使原州逐步脱离京中掌控,所以在教化上比别州要弱。
  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当教化被刻意削弱,聪明人自然就少了;聪明人少了,田岭当然就轻松许多。
  自霍奉卿的祖父霍迁英年早逝后,这几十年来,一茬茬看似出色的年轻学子步入原州政坛,却没有谁真正让田岭感受过强劲阻力。
  这样的局面是田岭心之所愿,但也有点坏处:长久不曾棋逢对手,一顺百顺,人就会在狂妄中膨胀,在膨胀中迷失,在迷失中疯魔。
  会在志得意满中,误以为事情会永远尽在掌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霍奉卿虽亮明旗帜冲在党争最前线,对田党处处围追堵截,胜多败少,田岭也没真将他视为威胁。
  世间事,往往逃不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个朴素道理。
  田岳这个被亲爹万般瞧不上的儿子,沉默地游走在原州官场,从旁看到了太多被他爹忽视的事。
  他很早就意识到霍奉卿这个年轻人有多可怕。
  这家伙虽年稚历浅,行事却惯剑走偏锋,在“党争夺权”之事上仿佛天赋异禀,极擅从旁人轻忽的小细节切入,最终将对手装进他的套里。
  他总有手段迫使对手突然面临二选一的紧迫局面,又让事情看上去好像不会有太严重的结果,仿佛只要做出选择,一切就都结束了。
  田岳看得很清楚,他爹就是在霍奉卿的这种套路下,一步一步败退而不自知。
  当初槐陵北山案时,霍奉卿还是个才刚走马上任的考功令,便已能站在州牧盛敬侑背后,从田岭手中夺去“原州主记署”的实际管辖权,并促成了州丞、州牧两府“旬会合议”这个制度的建立。
  按常理,田岭是不该、也不会做出这样的让步,可那时霍奉卿已将局面推到“要么答应他的这些条件,要么让他彻查槐陵北山”的二选一。
  两害相权取其轻,田岭还需死守北山的秘密,不愿事情闹大,当然选了前者。
  集滢瘟疫事件时,霍奉卿人就在集滢,却全程没有强出风头。
  就在田岭以为他不会再做什么文章时,他立刻返回邺城,强势启动了对州丞府右长史符川的问责。
  不但如此,他还牵头发起了罢免当时钱粮署簿书周玉的公审堂辩,引民意做第三方势力,极大程度上钳制了田岭营救这二人的余地。
  最终,符川被罚俸、降职调用;而周玉引咎下台。
  除此之外,霍奉卿还顺手拿走了官医署和漕运署的实际管辖权。
  符川和周玉是原州官场人尽皆知的铁杆田党,田岭对霍奉卿绥靖让步,没有死保他俩,田党中自不免有人心生物伤其类的危机感。
  可惜田岭当时一心只想着“牺牲两个过河卒子,就能尽快翻过这页”,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这点。
  今年,霍奉卿又以官医署为筹码,推动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天降陈琇帮着推了一把,又有云知意与霍奉卿剑拔弩张,这成功使田岭麻痹大意,最终心怀侥幸地放行了联合办学之事。
  他以为,之后有云知意与霍奉卿抗衡,联合办学这事最终只会不了了之。
  可霍奉卿见招拆招,州牧盛敬侑跟着就进京游说帝师成汝去了。
  如今盛敬侑游说帝师成汝,对外说法只是“恭请帝师前来原州,监管联合办学”。
  但聪明人都懂,一旦成汝来了原州,学政司的管辖权早晚也要脱离田岭的掌控。
  上次旬会,田岭再次让步,霍奉卿又同时动了漕运司张立敏和州牧府言珝。
  结果看似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实际又是一次对其余田党的暴击。
  所以,今日听说常盈在众官面前拿云知意随口一说的话打趣“造谣”,田岳就知风向大变。
  方才再听霍奉卿摊牌,惊觉这小子早已知晓田家一切秘密,田岳更是清晰地明白:他爹的荒唐复国梦差不多就此到头,他若再不做选择,将来就没得选了。
  看,又是霍奉卿一惯的套路。
  他田岳要么跳反自家,要么跟着疯爹陪葬,二选一,傻子都知该走那条路。
  田岳胸臆间起伏颇大,气息有些乱了:“你既知道那么多,想来早有对策,足以立于不败之地。我是否站出来,其实无关紧要吧?”
  “不,你至关重要,”霍奉卿抿了抿唇,轻垂眼帘遮住眸底突如其来的温柔笑意,“有人希望以‘原州风平浪静’的方式解决此事。所以,非你不可。”
  田岳没有追问“有人”是谁,抿紧了唇沉吟良久。
  他的双眸渐渐泛红,一向温和的斯文笑面竟有决绝狠意:“好。若你承诺保我田氏不知情、不涉事者免死,我便与你合作。”
  霍奉卿用食指按住下巴,有些诧异地望向他:“这种事,我敢承诺,你就敢信?”
  “也对。你一惯也不是什么言而有信的君子,”田岳咬牙,“那,你指条明路,谁能给我这承诺?”
  霍奉卿扭头,透过凉亭外的扶疏花木,笑望一墙之隔的朱红小楼。“放眼如今原州官场,你觉得谁最像个君子?”
  田岳眼帘缓缓阖上,眼前立刻出现一张端丽浅笑的脸,眉心金箔熠熠高华,澄澈明眸干净到让人心生敬畏。“懂了。是云知意。”
  “既要合作,我便诚恳地给你三点建议。”霍奉卿寒声唤回田岳的注目,神情凛冽地瞪着他。

  “第一,请尊敬地称她云大人。第二,不要再用这种含情脉脉的语气念她的名字。第三,用什么手段求她庇护你田家不知情、不涉事者,那是你的事,我只给你划一条底线,严禁‘美男计’。”
  以上三条若犯其一,霍大人管你无不无辜、知不知情、涉不涉事,格杀勿论!
 
 
第七十九章 
  一一墙之隔的言宅。
  云知意才进门,就见弟弟言知时揪着妹妹言知白站在影壁旁。
  言知白被二哥捏着后勃颈,圆圆脸脸涨得通红,可怜兮兮缩着肩,望向云知意的眼神特别心虚。
  言知时扭头俯瞰身旁小妹,神色微沉,语气还算克制:“方才不是话很多吗?这会儿怎么哑巴了?”
  他这两年又长高了些,当初的少年嗓也变得低沉许多。每每发起火来,再不用像从前那般大吼大叫,只需拉下脸,就能轻易让小妹感受到怒火威压。
  言知白眼里浮起了泪光,哽咽开口:“长姐,我错了。我没想到娘会那么生气。”
  “你又告我什么黑状了?”云知意走近他俩,口中对妹妹说着话,却蹙眉冲弟弟摇了摇头,示意他松手。
  言知时撇开头,口中淡哼一声,却还是照着长姐的意思松了手。
  云知意上辈子和弟弟妹妹关系可称恶劣,前两年刚重生那会儿,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介怀的。
  但如今两年过去,过往的那些冲突并未重演,她也就渐渐释怀了。
  虽依然做不到与他俩亲密无间,可她私下里与这俩小的相处时,态度还算平和。
  “说吧,”云知意随手替言知白理了理衣领,“是不是今日又在母亲面前搬弄我什么是非了?”
  言知白抽噎了两声,紧跟着就哭了出来:“我方才看到你在隔壁霍家门口……和小田大人在说话……就、就去和娘讲了一下……”
  其实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言知白这小姑娘都称不上坏,就是在长姐二哥跟前不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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