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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树与烂柯人——by舍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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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十年过去了,他不知道自己看过多少遍。
  每句话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他都会背。
  手指已经有灼热烧伤的感受了,他不自觉松了手。
  烟头掉在床上,烧了个洞出来。
  摸了把脸,居然又是湿的。
  他比谁都希望知道,余婉湄回了家。
  为了找他。
  他脾气比谁都大,那时候一门儿心思想给她个家,毕业前最后一年,教授让他出国深造,回学校当老师,他不干。跟谢别巷两人搞了个画室画廊,教小孩子画画一边接点儿活儿。没想到余婉湄考研考了那么山高水远,两人开始无休止地争吵。
  再过了大半年,他们画室不错,他就想回老家开个小分店,等余婉湄回来就娶她养她。余婉湄又说,自己想去北京闯一两年,她学的专业回了老家没前途。
  他觉得他能养活自己女人,不想她瞎闯。
  偏偏他还在去看她的火车上,两人电话里又吵了一架,这回气性大的,干脆拉黑了她,足足有一周多的时间。
  余婉湄就回老家找他。

  这一找,竟然已是阴阳两隔。
  **
  人潮涌动的中央大街上,总有一片这样的角落,几个画板支着,背后坐着打扮文艺的画手,摊位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你画得好吗?”
  陈烟桥给来人指了指自己旁边挂着的成品。
  “多少钱?”
  “五十。”
  又是一个问了价走的。
  陈烟桥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手里的活儿。
  他笔尖下的,是最热闹的中央大街。
  他时不时抬眼看看,左边的防洪纪念塔隔着友谊路高耸着,面前俄式风情的建筑带着年代感,高大的树木,老旧的地砖像一个个马蹄,川流不息的行人,那华梅和马迭尔门前永远排不完的队。
  有人在他面前停了,看一看他板子上的画作。
  有人看也不看就走了。
  周围多得是,像他一样,在街头给人画像的画手。
  有人接到生意了,手下不停,一边胡吹自己的成绩。
  又一个年轻的女人来了,同这街上的姑娘一样,中央大街就像是个大型的秀场,这里的女人穿着打扮无一不时尚摩登。连那中年妇女,出门前也要问问自己男人,“你看我洋气不。”
  在不远处,有个卖花环的老奶奶问她买不买,她就掏了钱,结果也没拿花环就走了。老奶奶追了两步塞她手里。
  到了他摊儿前,她低头看着他的板子,上面是一副肖像画。
  她似乎同他一样漫不经心。
  “多少钱?”
  陈烟桥看了她一眼,“不要钱。”
  她似乎也没听清,就已经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了。
  “哦,画完给是吧。”
  她随意拢了拢头发,只留了个侧影,正脸冲着在这里看不见的松花江,不知在眺望着什么。
  陈烟桥不自觉地从兜里掏了根烟叼在嘴里。
  她耐心极好,陈烟桥画了第二幅她也不催,连姿势也没变过。
  “画完了,你来看看。”
  喊了几声,又用铅笔杆儿敲了好几声板子,她这才回了神,看了看画纸。
  只见上面,是一朵半开半凋零的玫瑰,阴影处理得极好,好似有光从玫瑰左边照过来,在右边投了个影。
  黑白灰颜色层次分明。
  她伸了手摸了摸,素描的玫瑰,摸得指尖都有铅印。
  “这是什么?”
  陈烟桥已经又在低头画自己未完成的中央大街素描。
  “纹身样式,遮你腿上的疤。”
  倪芝闻言,这才仔细看了他。
  他戴了个软呢绅士帽,戴了个金属边的圆框眼镜,下面一撮修得有型的胡子,穿了条破烂的牛仔裤,跟街上旁边那些街头卖画的画手别无二致。
  细看了,其实是不同的,比如他就沉沉稳稳地坐着,其他画手要不撩拨头发,要不腿嘚瑟个不停,要不手里似在炫技花样繁多。
  倪芝愣了,“怎么是你?”
 
 
第19章 菠菜
  倪芝定了神儿, 看了他足足有一分钟。
  两人那天几乎撕破脸般分开。
  今天狭路相逢,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眼下气氛, 显得扭曲又诡异。
  她一腹的疑问, 想到那天的场面就吞回去了。
  她最终,只看着手里的画问他,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
  陈烟桥用手指接了半张画,“这个是白色纹身的图样,不怎么明显。”
  “白色纹身?”
  难得陈烟桥这么耐心, “现在纹的人挺多,适合女人,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又能遮疤痕。”
  “这个呢?”
  倪芝心里更喜欢那朵半凋谢的玫瑰,而且不知道为何, 总有种熟悉感, 仿佛在哪里曾经见过。
  “这个阴影, 是用来遮你那块大一点儿的,其他花瓣可以只勾轮廓。”
  他把两张都塞给她,“你拿着吧, 你真要打算纹,下次我再对着你伤疤, 画个好点儿的。”
  倪芝是挺心动的, “这个我就挺喜欢的。”
  陈烟桥晃了晃铅笔,他用右手持的笔。
  “我右手不行,画的快但是粗糙, 有空用左手细描一遍。”
  倪芝一个外行,根本看不懂。
  她把两张图攥在手里,问他:“你还懂纹身?”
  陈烟桥哼了一声,也不算冷哼,更像是鼻腔里发出的类似嗤笑声。
  倪芝就想起来自己又忘了,没憋住好奇心,怕是又问了不该问的。
  “不是,我就是感慨一下,不是问你。”
  陈烟桥又看她一眼,“我有个朋友,学油画的,不务正业,跑去当了纹身师。”
  倪芝其实更奇怪,他一个开火锅店的,怎么跑来街头卖画。
  这也说不上来,哪个更不务正业。
  陈烟桥似乎知道她好奇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补偿那天的极差态度,居然主动说起来。
  “很奇怪吗?我就是学美术的,虽然不吃这碗饭了,但总不想丢下。”
  他没说他原因,不用说倪芝也知道,手有影响。
  陈烟桥的话轻描淡写,他没说他废到什么程度,原本学雕塑的,再也拿不起刻刀。能捡起来最基础的素描已经是极为不易。他火锅店里,生意到了夏天,两个人就忙过来了。有时候他去描一描美术馆的雕塑,有时候就到街上给人画画面部素描。
  他刚才说了,右手画的粗糙。
  显然是左手也会画。
  倪芝刚想着,就看见他换了左手,慢慢细细地勾勒着什么,似乎是个细节。
  倪芝探头过去看,他画得极细致,原来是中央大街。他画得像清明上河图一样细致,就眼前的一小片街景,细致得连路灯里的灯泡,都清晰可见。
  但是他面前的一张纸,已经快画满了,就画了半栋建筑。
  “你画满了,怎么办?”
  陈烟桥给她翻了一页,原来上两张纸,已经是友谊路过去的景儿了,方燕烤猪蹄,俄罗斯纪念品商店,肯德基,百盛,地下通道入口。
  他画得随意,不够长了就换下一张。
  “我能不能就坐这儿看?”
  她胳膊上挂着个五颜六色的花环,手里攥着两张康颂画纸,除此之外就拎了个包。
  看着是逛了一下午也没什么收获。
  陈烟桥点头,“坐后一点儿。”
  显然是里面更阴凉,倪芝就把板凳拖到后面点儿,坐在他旁边。
  撑着脑袋看行人。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嫌那个花环咯着她,把花环戴到脑袋上了。
  继续托着腮看行人。
  或许是她坐在陈烟桥旁边,别人以为陈烟桥这摊子有客了,他接下来许久都没有接到活儿。反而是旁边,走了又来,来了又走。
  旁边那个扎着小辫的男画手,已经跟女客人要了微信。
  倪芝看了会儿行人,就转头看他们这一片,街头画家区域。
  中央大街上,街头画家是有固定区域的,不能随意乱窜。
  其实聚拢了虽然互相影响生意,但人气更旺。
  她仔细一个个地看了,大多数人都把自己画作朝着街上展示给游客看。
  上面粘个打印的纸条,人像、Q版头像,诸如此类。
  每个人画得类型还各有不同。
  生意最好的,是一个拿着手摇喷漆,趴在地上在一块板子上喷绘的,喷一块,还要用手去抹两下,他卫衣全斑驳了。
  这人以景为主。
  刚画好就给人买走了,倒是也不贵,他们似乎统一价了,都是50。然而哈尔滨人天生的能讲价,开口就是对半砍,倪芝观察了一阵,发现最后以30块成交的居多。
  画人像的也多,而且原来还分了这么多种。
  欧美脸亚洲脸,漫画版写真版,还有人画情侣的,有人拿了照片要求画下来的。
  实际上那欧美脸亚洲脸,没什么区别,顶多是多了些阴影轮廓,大约是画的那人技术有限,年轻的小鲜肉戴着个棒球帽,过去那摊子的多数是女人。
  这些画手之间,也不是竞争关系。
  谁接了一单,在倪芝看来,属于友好地同旁人炫耀。
  “你只画人吗?”
  “对。”
  “你景儿也画的不错啊。”
  陈烟桥又哼一声,“只是素描,我画不了上色的。”
  “哦。”倪芝怕触了他霉头,又收了提问。
  哪怕没生意,陈烟桥还是自顾自地,低头抬头,抬头低头,右手为主,凡是用左手,他都伏得低,极慢极认真。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陈烟桥面前询价了。
  “50。”
  那人看了一圈,还是问他,“我就要那种看着比较像真的画。能不能画全身肖像?”
  “不能,只画脸。”
  “能便宜点不?”
  陈烟桥懒得废话,直接杀到均价,“30。”
  那人得寸进尺,“25行吗?”
  “坐吧。”
  倪芝为了不影响他,默默地搬着板凳坐远了点儿。
  旁边闲着的几个街头画家,这才知道她不是客人。
  冲着画着画的陈烟桥问,“桥哥,你朋友啊?啧啧啧,这么嫩。”
  大约是陈烟桥态度不爱讲话,他们也没说什么过分的玩笑话,到底是男人,语气里的调侃和暧昧少不了。
  陈烟桥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
  倪芝好像没听见一样。
  他语气随意地对那几个人说,“我侄女。”
  笑声调侃声顿时熄了。
  倪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又低头画画了。
  那几个画手,闲的时候,就凑过来跟倪芝聊天。
  “桥哥还有这么大的侄女呢?”
  陈烟桥不理她,等着她自己圆话。
  倪芝把脑袋上的花环拿下来,“远房的。”
  “哦,以前没见你啊。”
  “我来哈尔滨旅游,看看我……”倪芝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字眼,“烟叔。”
  “噗!”扎着小辫的男人就笑,“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叫他烟哥吗?”
  他着重强调了“烟哥”的读音。
  倪芝听出来这样的黄腔,脸不红心不跳,只跟着笑。
  那个戴着大耳环的男人说,“没想到叫烟叔还挺好听啊。”
  说这话的还是扎小辫子的,他压低了声音,凑得倪芝极近。“不过啊,烟哥,真的跟阉割一样,从来不搭理女人。”
  倪芝眼波流转,撑着脑袋歪着头,示意他继续讲。
  “你见过他刮了胡子的样子吧?”
  倪芝点点头。
  “帅吧?”
  她只能瞎掰,“还可以。”
  “啧,你小姑娘不懂,桥哥以前往着儿一坐,光靠一张脸,就惹得女人过来。后来他突然就蓄胡子了,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挡脸,不跟我们抢生意。这家伙给他牛逼的。”
  倪芝勾着唇笑。
  陈烟桥还是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
  直到那个小辫子说,“哎哥这儿半天不来个人,闲的也是闲的,给你露一手,教你两笔?”
  陈烟桥把铅笔往耳朵上一别,卡住画画掉下来的头发。
  “好了。”
  他把画推过去给客人,然后转过来跟倪芝说,“要学,一会儿我教你。”
  他们瞎起哄,“桥哥心疼侄女。”
  纯粹是嘲笑他一个大男人疼侄女那种笑意,没有丝毫暧昧色彩。
  倪芝把手指往唇上竖了竖示意他们。
  就拖着小板凳,往陈烟桥那儿靠了靠。
  然而陈烟桥也不教她,就自己低头继续画“中央上河图”。
  倪芝撇嘴,转过去朝着街上,看着行人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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