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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树与烂柯人——by舍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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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拒绝了。
  说俩大男人骑车还拖累他。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连滚带爬回去的。
  一路上余震不断,震一次他就心惊胆战一次,心突突地跳,不知道余婉湄身在何处。
  后来碰见救援车,他就扔了摩托,跟车一起。
  听见人家说绵阳如何如何严重,多少楼房倒塌,全部信号中断。
  最后真正看见一片废墟瓦砾时候,他几乎眼前一黑都要跪下来。
  有人看见他行动自如,就喊他帮忙救援在瓦砾底下压着的人。
  他跟没听到一样往老宅跑。
  余婉湄父母搭了个小棚,跟那附近的街坊凑了一桌打麻将。
  显然是一层没什么影响。
  见到他回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笑,问他家里人有没有事,说你这孩子还挺孝顺,替婉婉回来看我们,我们都好着呢没事,房子倒了正好早就想搬家了。
  他嘴唇哆嗦了好久,都说不出来话。
  他不敢说余婉湄回来了,还至今找不见人。
  如今最坏的消息就是如此,她不知行踪,生死未卜。
  余父看着他长大,很快看出来不对劲。
  “小湄回来了,但是我找不到她。”
  他还是说了,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下一秒整个世界于他,已经无声了。
  余父抬腿就踹他,连把简易的好不容易支起来的垫了两块碎砖的麻将桌都踹倒了,那麻将一骨碌滚了一地。
  余母疯了一样质问他,“小湄是不是回来找你的,她在哪儿,她去哪儿了,你给我说啊。”
  余婉湄一向温柔孝顺,不至于回家都不告诉父母。
  一场余震救了他,在恍然中他只隐约看清了余母的嘴型。
  大约问的,是余婉湄在哪儿。
  到底是男人更理智,余震提醒了他们,余婉湄此刻也许还在废墟之下等待救援,现在远不是算账的时候。
  余父沉声问,“她到底在哪儿?”
  陈烟桥痛苦地捂了脸,“我不知道,我们吵架了,我都不知道她回来了。她室友说她前天上的车。”
  后面那句话,他不说,她父母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应该已经到了,就是不知道在哪里。
  余父没多看他第二眼,就和余母出了已经没有围墙的院子。
  余母还在一边拿手机试图拨电话。
  陈烟桥从地上爬起来,追到他们面前。
  “我们分头找效率高。我去市里回来的一路找,叔叔去几个车站找,阿姨在镇里找。”
  余父到底是同意了,“如果有消息托人传回院子。”
  陈烟桥这会儿后悔把摩托车扔了,事实上,路上也不怎么能骑得了车。
  绵阳地区尤其严重,一路山体滑坡碎石满地,甚至还能看见地表裂缝。
  他心惊胆战,看见一辆翻了的车就扒上去看,又担心她坐的车早就被石头砸下山路。
  他状若野人地徒步到了二十公里外的市区,在火车站车站来回地喊她,听不得会有又不愿意放弃,徒手挖总担心错过了其他可能的地方,耽误了找到她。
  收到她短信时候他欣喜若狂,然而惊喜如昙花一现,奇迹再也没有出现。无论他怎么打电话发信息都没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然后呢?”
  “然后?”陈烟桥苦笑了一下。

  “然后我就发了疯地找,没想到她其实就在车站不远处,她离我那么近,我就偏偏找不到她。”
  “最后怎么找到的?”
  “最后也不是我找到的。我后面越来越急,就干脆自己挖废墟,刨的时候不小心,又遇上余震。我的手被钢筋刺穿,腿也被石板压住。于是我就被人救援出来送了临时救助点,最后是她父母去认的,听说是拿白布裹着,面容还是好的。”
  “医院的大楼里被困的人多,有人获救了,她一起被抬出来的。”
  陈烟桥沉默一会,又开口,“我想了好多次,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她。”
  余父余母当然没能原谅他,他伤还没好,就想要那部手机,余婉湄走之前死死抓在手里的手机,里面大部分是写给他的。
  他就去跪了几天,腿肿的像馒头。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余父余母。
  “她父母怪我,我更怪自己。找到她时候我人还躺在医院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所以,我一直没敢回去。”
  “上次你就问过我,”陈烟桥看她一眼,“我说的是此生不入蜀地。”
  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要回去,只是时间越久,越不知道怎么回去。”
  倪芝的话堵在嗓子眼,她不想说“对不起”,也不想假惺惺地劝他说,“都过去了。”
  静默片刻。
  “她漂亮吗?”
  陈烟桥从口袋里,把钱包递给她。
  钱包的两个角已经被磨得发白,掉皮严重。
  老旧的钱包款式,透明的夹层里面放了张泛黄的照片。
  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笑容既明艳又温婉。
  一张照片,陈烟桥留了超过十年。
  何尝不是,时间留了他十年。
  陈烟桥总透着一股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气息。
  世事万物在变,他岿然不动。
  “你一定很爱她。”
  陈烟桥默默地收了钱包,不做声响。
  那时候的爱,不知道天高地厚,总以为爱是比谁先低头。
  倪芝指了指外面,“你看,天都亮了不少。”
  她伸了个懒腰,连脊椎骨都发出轻微的脆响。
  陈烟桥看了眼,仍然没有亮透,“还没日出。”
  他们走出去,走上松花江上的铁路桥。
  百年的桥,曾经是中俄共修的铁路。现在已经刷了漆,还能看到曾经铁轨痕迹,这种强烈的工业风格和荒废感,让人更感到寒意。
  倪芝问:“你说,太阳从哪个方向升起来。”
  陈烟桥指了指东边,在桥的右边方向。
  “男人的方向感都这么好吗?”
  陈烟桥没有回答,他在中央大街见过多少次日落的方向。
  却从来没见过,中央大街上的日出。
  他靠在铁栏边上,任江风吹拂他的刘海,飘动不已。
  他今天为了画画,穿得稍显文艺,是件深灰色的针织外套。
  如果不是他身上的悲伤和阴郁气质太浓重,或许是个国外的流浪画手形象。
  也不是,画家天生就是有故事的。
  哪怕陈烟桥不想要这个故事。
  倪芝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你们商量过了,她回来看你,照样会经历这样的灾难?”
  陈烟桥皱眉,“没有如果。”
  “那如果没有发生地震呢,你想过吗?她只不过回来看你。天灾难测。”
  倪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陈烟桥许久才说,“别替我开脱。”
  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没有地震,我也罪不可恕。”
  “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她是在医院被发现的。”
  “有件事,她父母至今不知道。”
  倪芝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你要说了,不能杀我灭口吧?”
  陈烟桥看都没看她,自顾自地继续说,“她回来的时候,怀孕了。”
  倪芝此刻觉得自己抓着的铁栏倏地变得冰冷刺骨了。
  她到现在,总算明白,陈烟桥在这场地震中,究竟失去了什么。
  不啻于整个人生。
  “是春节时候,我送她回来,耍了个心眼。就是想让她放弃去北京,早点结婚。”
  余婉湄最后发给他的消息,还有一条。
  “桥哥,我真后悔,连当面跟你说这句话都没机会了。我可能是怀孕了,这也是我最近对你态度这么差的原因。现在看来我真傻,我不该跟你吵架,我不该在这个时间回来,我其实很愿意陪你开画廊,给你生孩子。
  我要是离开你了,我不该让你知道,我们或许有个宝宝。这样你还能当回那个意气风发的桥哥,我希望有人替我陪你走完这辈子。黑暗中度秒如年,腿早就没有知觉了。我想了无数次你成了别人的桥哥,哭得没了泪。
  就当是我自私吧。
  桥哥,别忘了我。”
  余婉湄当时为什么会在医院,陈烟桥看见信息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
  他不说,倪芝也前后联系想明白了。
  倪芝捂了嘴。
  不是意外,难以想象陈烟桥曾经时候是什么模样。
  年少轻狂,恣意妄为,自以为是,自私自利。
  这些词语放在他身上毫不为过。
  陈烟桥没在意她的脸色,“其实我背了两条人命,如果没有地震,我好得到哪里去。用下作手段,让她没有自由。”
  “有时候我真在想,是不是命运给了她另一种自由。”
  倪芝从女人角度来看,他确实罪不可恕。
  但他自己显然已经承了这个果,她一个外人,无从评判他在曾经的爱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到底有多深的罪。
  “她父母知道吗?”
  “不知道,她父母不知道她手机密码。”
  “那你怎么会跟我说?”
  陈烟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说,就说了。”
  倪芝的声音幽幽地,“你是不敢告诉她父母吗?”
  “他们已经够苦了。”
  “你也苦。”
  “然后呢?说了以后,他们要是原谅了我,我就放过自己。”
  他苦笑了笑,“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倪芝迎着风,眯着眼睛,尽目远眺。
  “你看,日出了。”
  远方的天际已经透着些许金灿灿的光,刺破了夜空的沉闷。
  陈烟桥的眸子里,也映着那抹光辉。
  “是,要日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鸳鸯锅底
  人的一生, 究竟会经历多少次日出日落,才到真正破晓时分。
  倪芝不知道。
  起码十年过去, 他不曾见过日出, 也不愿刺破晦暗。
  江水拍岸的声音中渐渐添了人间耳语,卖早餐的推着车在沿街吆喝, 环卫工人手里的扫帚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摩擦出沙沙声,晨起锻炼的老人咳嗽两嗓子,惊起树梢上的鸟儿。
  两人不知在桥上站了多久, 累了又盘腿而坐。
  直到初升的太阳渐高,跃出水平面些许。
  倪芝起身,“走吧。”
  陈烟桥没动。
  倪芝并不催他,兀自拍了拍腿上粘的灰。
  陈烟桥捏了捏已经空了的烟盒。
  还是叹了口气,“你先走吧。”
  朝阳映水, 又流淌在他脸上, 柔和了他硬朗的侧脸轮廓。
  “我再坐一会儿。”
  “好。”
  她没问他为何。
  明明不愿意看日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多少白日当黑夜的人,是他。
  她懂了, 就不忍心再多说一句话。
  她退出他的世界。
  没走两步。
  身后是低沉的声音,“等一下。”
  倪芝回头, 看见他刘海遮挡下的眼下, 尽是疲倦灰败之色。不论他的十年是否过去了,岁月是不会饶人的。
  那一刻竟以为,流淌在他脸上的, 是未落的夕阳。
  暮气沉沉。
  陈烟桥抬头看她,似乎被阳光晃了眼,皱着眉。
  “那个纹身。”
  是怕她直接去纹了不合适的。
  倪芝没等他说完,“我知道。”
  陈烟桥垂了眸,挥了手,让她走。
  日出为朝,日落为暮。
  如果说一次日出能带来什么实质影响,对于说漫长亦短暂的人生而言,几乎为零。更多的是日出的水平面下的暗涌和悄融。
  倪芝回去便改了主意。
  熬了几个通宵,为她震后十年的开题报告添了些东西,去申请导师何沚的课题组。打包扔到邮箱里时候,第一抹清晨的光束正落在她的键盘上。
  倪芝按在回车键的手指就顿了顿。
  先前她执著地要问出来个究竟,陈烟桥被刺破隐私的怒气丝毫不作伪。她并不是个学术心强的人,纯粹是遵从内心的好奇去发问,等察觉到有多难,便只求顺利写完毕业。这次之后她突然又想为那些,地震里失去亲人爱人友人和完整肢体的人,去做些什么。
  或许是她自以为是,她以为陈烟桥说出来这些话,松动了他紧绷的痛楚。
  像她腿上的伤疤,与其用纱布遮掩,不如光明正大地雕琢花瓣。
  也或许是何沚看的对,她身上还有些韧劲和执著。
  “有件事,她父母至今不知道。”
  “那你怎么会跟我说?”
  “想说,就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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