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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树与烂柯人——by舍曼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5-23

  倪芝偶尔注意力跟旁人不一样,跟她说话全然听不见,多了个自视甚高的罪名。这并无大碍,然而倪芝刚分手的男友,恰巧是钱媛的意中人,倪芝之前却并不知情。
  于是人言可畏,她便成刻意接近易太太,而勾引易先生的女学生。
  王薇清同她对视几秒,笑了。
  “行,我算是看明白,你根本不在意。”
  “不是,”倪芝顿了顿。
  想不到说什么,最终改了口,“是。”
  王薇清不用回到宿舍,就在桥上刚过马路的地方坐车。
  走之前,王薇清告诫她,“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我是本校保研,之前有听说过,何师太对于地震,有什么亲身的伤痛。你做这个,要是不能让她满意,很难毕业。专硕还是找工作重要。”
  这个内情,倪芝是不知晓的。
  以前认为导师何沚这样的学术大咖,研究灾难社会学是为了自我挑战,做些在滨大前无古人的研究,好在学术圈站稳脚跟儿。
  开始倪芝对导师提出的方向颇为意动,何沚当着几人面提了谁愿意做这个方向她肯定大力支持,因为她手头上还有课题。恰逢今年是汶川地震十周年,好好写说不定能发。
  她确实对这个感兴趣。
  说来也巧,寒假她刚看过一个汶川十年祭主题的画展。
  倪芝有个发小,冯淼,在川美学雕塑,寒假留在学校没有回来。两人说过互相探望许久了,一直没有兑现。
  寒假才第一次去重庆,摊上冯淼实习的工作室在准备汶川十年祭画展的作品。
  火锅都没吃成,陪冯淼先去了画展。冯淼在的工作室有活儿,画展上想临时更换一幅画来展览。
  倪芝去了才知道主题是“山河恸哭”的汶川十年祭。

  她感慨,“十年竟然这么快。”
  冯淼摇头,“这还快?我导师构思了个作品,就打算祭十年,然而灵感来了早早刻完,憋得够呛。”
  “这才二月就开始了?”
  “恩,各种大大小小的画展都开始了,持续到起码七八月,不过我们学校主要就合作了这个画展。”
  冯淼看见工作人员走上前交涉,倪芝就自己慢慢转悠,她一个外行走马观花地看,纯粹只凭感觉。
  走到拐角看到一幅素描,难得和其他画风格大相径庭。这个画展的主题是“山河恸哭”,多数是悲壮的群像画。展现山河破碎,废墟残垣,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救援与希望。
  然而这幅画色彩单一,画中无群像,只有一个女人的胴体,她的双腿还在碎瓦片里,上半身侧卧在废墟上,安详地像是睡着了,双眼微阖。胸乳上停了一只蝴蝶,她的手里还攥着一朵的玫瑰,半边枯萎半边娇艳欲滴,正好在倾倒的石柱顶端,像是石柱里开出的花。
  倪芝凑近看,下面写了作品名。
  作品:他看见了玫瑰
  作者:因桥
  输了作品名,只查到一首北欧派的诗歌。
  “从大海蓝色的午睡中,废墟提起。
  我们在它破碎的祭盆里洗浴的肢体。
  仅有一只蝴蝶在正午的暑热中飞舞,
  忽然它在你的乳\头停息,
  他看见了倾毁的大理石柱上的玫瑰。”
  (——雅尔马尔·古尔贝里)
  冯淼处理完过来找她,看她看得专注。
  “烟.巷,哎,这个工作室在成都,在我们圈内挺有名的。是我们川美师兄开的,听说原本是两个人合开,后来就是汶川地震,其中一个师兄特别惨,女朋友死了,手废了,人也彻底不在圈子里混了。另外一个师兄自己一个人把工作室坚持下来了,现在可厉害了,手底下一堆大神,我下学期就想申请去这个工作室实习,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运气。”
  冯淼退后两步打量,没说出来什么专业人士该有评论,只有不住的赞叹。
  “太美了,不知道这幅画是他们工作室哪个大神画的。”
  她嘴里念了念因桥,“不耳熟啊,新晋的大神吧,画风居然这么成熟。”
  她说完,倪芝才发现画上头还粘了了个纸条写了烟.巷工作室。
  原来是这个烟巷二字,听着就烟雾缭绕、缠绵悱恻。
  人不入画画入人。
  虽说导师何沚并没催促他们提交初步框架设想,倪芝是那种心里有事儿就过不得的人。听王薇清说的话,总在犹豫论文方向。
  一晃神,就想起来那朵半开半凋谢的玫瑰。
  注定是以访谈为主的论文,去了解那些震后的幸存者究竟是他日玫瑰重放,还是凋零至今。
  她不忍心放弃这样有灵魂的方向。
  索性离开题还有许久,她决心先拟个开题初稿听何沚意见。
  做了决定,松了沉重,倒是那朵玫瑰的重量都压在她心尖儿了。
  专了心扎在图书馆和档案馆查文献和档案。
  当然,倪芝平日里该上课时候上课,专硕就两年时间,许多人都是边上课边实习。她没给自己太大压力,现在除了看地震后祭祀悼念文献,闲暇时间还要投实习简历,偶尔翻一翻司考的书。
  翻阅文献的速度当得上缓慢。
  真到五一二公祭日这天,倪芝看了视频,心到停留在14:28分钟表的广场上跟着痛哭一场。
  恍然发现,真的十年过去了。
  图书馆的暖气停了,窗外的树梢抽芽了,厚风衣成了薄外套。不知为何,灵感如泉涌,熬了一天整理之前写的东一块西一块,第二天邮件发给何师太的,已经颇具雏形了。
  若是冯淼在此处,当然了解倪芝要做什么。
  倪芝极容易陷进去某种特定的她有兴致的环境和心绪中,总要做成些什么,才会从这样的环境里脱身。
  冯淼调侃她,是出关了。
  倪芝出了满是书籍霉味的图书馆,越想那口咕嘟冒泡的火锅。
  尤其是那家无牌火锅店。
  现在这个时间,该营业了吧。
  左边是半地下室的小红仓买,右边是家黄色招牌黑色字的黄焖鸡。
  中间一家同样窄小的火锅店。
  比地面高了两个水泥台阶,上面伸出来的棚子遮了顶,与其他家招牌上有射灯不同。这家店面本就是木质门框,到了这个点钟,只剩下一点儿天光,却无路灯映照,愈发显得晦暗深沉。
  原本空无一物的门框上方,摆了块木纹似蛛网状开裂的匾。
  隐隐约约见了字。
  倪芝眯着眼看清楚了这块牌匾。
  木质底上头凹刻的白字。
  凭吊。
 
 
第4章 油碟
  倪芝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没从废墟中走出来,看多了文献臆想。
  直到摸到冰冷的门。
  倪芝重新退了两步,又仔细打量。
  木质的匾额同老旧的店面融为一体,一股古朴和凄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倪芝在昨天的公祭日里哭过,一双单眼皮凤眼都肿成双眼皮了。这样敏感的日子里见到这样的匾额,容不得她不多想。再看那草体的凭吊二字,若真是如此,碰见凭吊至今的幸存者,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竟生出些许悲戚与共之感。
  在门外站了半晌,脖子都酸痛了才进去。
  年轻的服务员小哥,头发耸得有五厘米高,正端了几盘肉和菜,回头看见倪芝。
  “咱几位?”
  “一位。”
  “一位?”
  倪芝环顾一圈,没见到那位做红油抄手的老板。
  “问个事儿,”她压低声音,“你们店门口那块牌子,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服务员憨厚,“昨天。”
  没看见倪芝眼底的震惊,服务员笑呵地塞了菜单给她。
  “美女点菜吧,不然一会儿人多等老半天的。”
  倪芝勾完菜单,递回给他。
  “麻烦再来一份红油抄手。”
  服务员小哥一脸抱歉。
  “美女,我们不做抄手。”
  “做的,”倪芝语气坚定,抬眼看他,她今天眼睛消肿了,又黑又亮,下巴尖而微翘,勾勒出一张瓜子脸,“问你们老板。”
  服务员一时看得愣了愣,对她说不出来拒绝的话,挠了挠头。
  “那个……”
  “大伟。”
  棕色的帘布被掀起,陈烟桥许是懒只撩了一半,他又高,微微弯了腰。人还没完全出来就松了手,那帘布上的流苏挂在他肩上,被他拖了两步才甩下去。
  他今天换了件灰色的汗衫。
  大伟应了一声,指了指陈烟桥。
  “美女,你直接问他吧,他就是我们老板。”
  原先大伟正挡住了陈烟桥的视线,他走近了才看见倪芝,眉间又拧了起来。
  陈烟桥扭了半边头,冲厨房方向示意。
  “大伟,你去吃吧,刘婶儿快吃完了。”
  再回过头,见倪芝目不转睛盯着他。
  陈烟桥低头看她,“你要问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在这样吵闹的火锅店,火锅咕咕地翻滚着沸腾着,仍听得一清二楚。
  倪芝从台子上伸手,对着她对面的座位指了指,“坐下聊两句。”
  “你看现在也没客人要忙。”
  陈烟桥环顾一周,把凳子拉开,坐得大马金刀。
  他今天的胡子修得形状好多了,连鬓的那一圈刮得干净,就剩下巴周围的,也是长短正好,看着挺扎手。
  倪芝既见到了他,当然不问红油抄手。
  她并不是非要吃那一碗抄手,不过是心里记挂着“凭吊”二字,想引他出来。
  “你新挂的招牌,什么意思?”倪芝紧紧盯着他的面部表情。
  她其实不觉得会有这般巧合。
  陈烟桥面无表情,“没什么。”
  倪芝抿嘴。
  有人说,没开始田野前,多少有些期待。脑子里千回百转,演练刀光剑影,巴不得自己使劲浑身解数问出些别人问不出来的。
  到田野中,发现访谈对象刀枪不入,油盐不进。
  于是,一两个访谈对象过后,相看两厌,只求解甲归田。
  田野,是社会学里的研究方法field work,是指要去当地贴近被研究者生活的实地调查方法。
  这年头,论文多量化。他们社会学系,只有她导师何沚最推崇田野,明明是最年轻那一个,却守着传统的研究方法。
  每天张口闭口就是田野已死,要求他们尽量做三个月以上的田野。
  倪芝还处于对论文方向的新鲜期,看了许多论文后面的访谈录,多少有些技痒。
  倪芝压低了声量开门见山,“是悼念亡人吧?”
  陈烟桥看了她几秒。
  他瞳仁黑如墨,目光沉沉,隐有不满。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他说完,没给倪芝继续发问的机会,就径直起了身,头也不回地掀了帘子进厨房。他走快了,几乎看不出来右腿停顿时间短,跟正常人无异。
  这回他掀得又干脆又果断,他都进去了,帘布落下去时翻了几卷,许久仍在空中来回荡着。
  倪芝有心再问,吃得心不在焉。
  她虽然没实际操作,但看了不少关于地震后创伤修复的访谈录。
  对于大多数受难者家属而言,这种群体性天灾,绝不是独一份的倒霉。
  再加上时间久了,周围人都坚强咬牙过活,这些受难者家属反倒多少还有些倾诉欲望,不想自己随时间流逝而遗忘这种缅怀。
  印象深刻的是,有学者向那些受难者家属打听往事,在废墟小学遇见的一个母亲,年年到了这时候总要带一大包零食来,有人来问她就唏嘘不已,说担心自己家小胖子饿着。
  没问出话来,只能说是功夫没到。
  不一会儿来了新来的客人,大伟出来招呼。
  上完菜又给一圈客人都加了汤,最后到了倪芝这桌。
  大伟问倪芝,“美女,怎么样,我们老板告诉你了吧,不是我骗你,真没有红油抄手。”
  倪芝勾唇笑,“是我记错了店。”
  火锅热腾腾的气蒸得她面色微红。
  倪芝看他拎着笨重的铜制大壶。
  “你坐。”
  大伟还有点犹豫,“不的了。”
  倪芝看了眼自己对面,“我一个人吃火锅,你要不介意陪我聊两句。”
  大伟听到这话就把铜壶放到了地下。
  倪芝问得随意,“你们老板,是四川人么?”
  大伟痛快,“当然了,我们正宗的四川火锅。”
  “四川哪儿的?”
  “好像是绵阳的吧。”
  倪芝心里又咯噔一下。
  她最近资料背的滚瓜烂熟,绵阳游仙区属于41个较重灾区之一。
  倪芝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再看看营业执照是哪年的。
  “你还蛮了解的嘛。”
  大伟理所当然,“是啊,我都在这儿干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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