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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树与烂柯人——by舍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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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芝奇怪,“上次来没看到你。”
  “那是前俩月了吧,我回牡丹江了。”
  他刚瞥见倪芝的蘸料,寡淡得很。
  他忍不住自告奋勇,“美女,你这是重庆油碟的吃法,我们老板说了,四川火锅要配四川蘸料,我调的油碟嗷嗷好吃。”
  倪芝先前心思不在这上,就只开了麻油罐随便丢了蒜泥进去。
  见他跃跃欲试,倪芝伸了手把自己油碟推了过去。
  桌子上的调料齐全。
  大伟一手拿耗油一手拿醋一起往里倒,眉飞色舞地给她解释,“你看醋可以解辣去膻,耗油是提鲜味的。”
  他又挖了一勺花生碎,“加花生碎口感最好了。”
  最后挖了一勺香菜,问倪芝,“你吃香菜吗?”
  得到倪芝回答他才放下去。
  得意洋洋地推回给倪芝,“你尝尝。”
  倪芝搅匀了,就用筷子蘸着在嘴里嘬了一口。
  “好吃。”
  倒不是违心,确实不错。
  倪芝还刚想继续问他,就有新客人进来。
  嬉嬉闹闹一行五六个人。
  大伟又去忙乎,把一张四人桌同两人桌拼了起来。
  经过了刚才的调油碟,大伟自觉已经跟她熟了,忙完就坐回倪芝对面。
  倪芝继续刚才的问题,“你们店开了几年了?”
  大伟想了想,“好像快十年了吧。”
  他说完又觉得十年是个很久的岁月,叹了口气,“老板太佛了,从来不宣传,很多人都吐槽怎么连个招牌都没有。不然我们店生意这么好,早能开分店了。”
  倪芝想了想陈烟桥那副模样。
  上次见他还算勤快,店没开门时候一个人炒火锅底料,腿脚不好还一趟趟搬东西,甚至还要同送菜的老伯抢,但他身上不见什么商贩的气息。
  倪芝接话,“今天你们门口新挂的牌子,是改名了?往文艺路线宣传也是个方法嘛。”
  “不是,”大伟压低声音,还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是我们老板伤心事,每年这时候都要挂,不是改名。一挂挂个两三天,又收起来,所以……”
  “唉,你千万别跟他提。”
  倪芝识相地点头,“这么回事。”
  如果说先前只是出于写论文的敏感,此刻她心里已经确定了五成以上。
  四川绵阳,十年前开的店。
  每年只在这个时候挂个两三天的“凭吊”牌匾。

  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好像这人这事儿是因为她选题无形中的牵引,专门送到她面前来的,都由不得她不好奇。
  都接近打烊时间,不见陈烟桥从厨房出来,连刘婶都摘了围裙拎了包,同大伟打了个招呼先走了。
  她更是慢吞吞地吃,一边同大伟聊天。
  大伟陪她聊开了,偶尔起来给客人收个钱或拿个饮料。
  东北男人哪个不是能贫能侃满嘴跑火车,没一会儿大伟就说的唾沫横飞面红脖子粗。
  “那天店里来了一对儿小两口,吃着吃着就吵起来,直嚷嚷。说什么给丈母娘的东西少了,那男的也是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扯些什么她太费钱。还不是我,嘁哩喀喳三下两下就把他俩说明白了。我上去就跟那男的说,大哥你别扯这些没用的,男人就是给女人花钱的,不养媳妇儿养谁,我说大姐你也是,不带这么说话的,自个儿男人,你要他掏钱,得让他心甘情愿不靠谁嗓门儿大,回去给他松松骨洗洗脚大老爷们儿一舒服了还不是你说啥就是啥。”
  他问倪芝,“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最后一桌的那五六个人喊了一声,“老板结账。”
  陈烟桥又是那副懒懒的姿态,从厨房出来去柜台拿他们的单。
  看见大伟还在眉飞色舞得拿手机显摆,“你玩游戏不?我有个哥们儿搞直播的,有空就带我飞,我俩一起玩时候那潜艇飞机大炮,可不满屏。你看我胜率,是不是老厉害了?要不要加个好友,下次一起玩一把。”
  陈烟桥收完了钱才转向大伟,“你该下班了。”
  “我们要打烊了。”
  这话是对倪芝说的。
  大伟被打断,还继续管倪芝要联系方式。
  陈烟桥喊他,“大伟。”
  “桥哥咋的?”
  陈烟桥直言,“她看不上你,”他顿了顿,“回家吧。”
  “桥哥你开什么玩笑,我长得又不磕碜。”
  “还不走?”陈烟桥本来就不苟言笑,这回直接板了脸。
  大伟疑心惹了老板不悦,但还不死心,用口型低声说,“美女下次来找我玩啊。”
  他去柜台下面的柜子里拿了自己的帆布包。
  “桥哥,那我先走了?”
  陈烟桥在整理架子上的饮料,看也没看他。
  “回去小心点儿。”
  陈烟桥整完架子从旁边拎了扫把出来,弯着腰,把地上扔得纸巾团儿和其他垃圾都拢簸箕里头,有一团污渍似乎扫不去,他又蹲下去用扫帚尖戳了半天,他蹲下时候动作极慢,用手抚着右膝半蹲,只有左膝全蹲下去了,起来时候看他也费了力,似乎是蹲久了起来又揉了揉关节。
  回过头,见倪芝一声不吭地靠在柜台边上等他。
 
 
第5章 菌汤锅底
  陈烟桥愣了愣。
  大伟走之前帮他关了靠近外面的灯,以示关门了。她站在柜台靠门口的阴影一侧,又穿了套烟灰色的毛呢裙,他扫了这么久地,一直没扫到外面,就没发现她。
  她没站直,右手撑在柜台上,显然是在等他。
  陈烟桥虽然跛惯了,但不代表他愿意轻易在陌生人前面暴露了缺陷,他毛病不重,平时走路都和正常人无异。
  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只当无视了她,又把前面的地给扫了。
  最后铁皮簸箕载着扫帚咣得一声归置在角落地上。
  “说吧,你到底想问什么?”
  倪芝摩挲了一下指尖,垂眸直接问,“是不是地震?”
  陈烟桥眼神深沉地似能把她看透,他眉间紧缩,沉吟片刻。
  年年今日,当他挂上凭吊这块匾额时候,如同上了压抑沉闷的枷锁。还开着火锅店,无非是想听着人间喧嚣,实际上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讲。
  陈烟桥还是松了口,“是。”
  他眼神不悦,摆出一副很明显的送客姿态,“没别的事儿,结账门外请吧。”
  说实话,陈烟桥这样的访谈对象,态度极其不配合,绝不是首选,也远没到她该做访谈的时间。她学术心不强,如果等定了题目,拿到自家导师开的介绍信,再由当地的档案馆或者社区帮忙联系访谈比较有代表性的家庭或个人,她会轻松许多。
  陈烟桥的案例于她既无裨益。
  猜测又得到了答案。
  只不过倪芝,说她像色戒里王佳芝的,恐怕真有一点是说对了,她很容易陷进去一件事,执著而动性情。
  倪芝撑在柜台上,上下打量他,知晓了谜题以后看他,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团雾。
  颇有男人味的跛脚老板,他手上那串佛珠下掩着的伤疤,为了什么躲在哈尔滨十年之久,或者说凭吊这块牌匾究竟为谁悬挂。
  倪芝无一不想一探究竟。
  “凭吊的是谁?”
  “无可奉告。”
  “你也经历了汶川地震吗?”
  “无可奉告。”
  一个问题接一个。
  陈烟桥眯着眼睛看她,目光里已经有审视的意味了,“你认识我?”
  倪芝摇头,“别误会,我学灾难社会学,在写一篇关于震后十年的论文,我没有调查你,是碰巧对这件事有些敏感,没有恶意。”
  “那就别瞎打听了。”
  倪芝心里被挠了一样,昧着良心说下去,“我是想做访谈,你可以配合吗?绝对不泄露个人隐私。”
  陈烟桥同她对视了几秒,语气不容置喙,“你觉得呢?”
  说完他直接走到柜台里头,拿了件黑色的外套搁在手臂上,又从抽屉里拿了钥匙。
  “去四川大把幸存者,我不合适。”
  陈烟桥说完就伸手把灯都熄了。
  只有外面幽幽的路灯照进来,隐约看得清能走的路。
  赶人意味十分明显。
  倪芝还是一动不动,黑暗中她的眸子亮晶晶的,陈烟桥被她盯得叹了口气,“姑娘,这顿我请。走吧,我关门了。我没文化说不出来什么,小本经营的店子也没空瞎折腾。”
  倪芝的视网膜上残留着他关灯的右手上的那道疤痕。
  “小本经营你还请客?”
  陈烟桥要给她气笑了,“那你付款吧。”
  倪芝同他一前一后出了大门。
  陈烟桥果然抬了左手,只用单手抓了铁闸的把手,他还没穿上外套,哪怕他没用力这个姿势都显得左手上肱二头肌轮廓明显,满是属于男人的力量感。
  老旧的铁闸锈得厉害,他抓着把手晃了两晃,折叠的铁闸随着他的力道缓缓展开落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到了腰部左右,铁闸落得快了,他猛地用力推了一把,都没弯腰就到了底。
  他干脆抬了左脚踩着铁闸边缘,一脚杵到地面。
  陈烟桥已经半蹲下去锁铁闸门,听到那串钥匙碰撞铁闸的声音,铁闸也因为摇晃发出咣咣的铁皮声。
  他搭在右手的外套,袖口已经全拖在地上了。
  他也不顾。
  等他起了身,倒知道抖了抖外套再穿到身上。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门前,陈烟桥知道倪芝一直没走。
  他转了身看她,想了想,“保密,成么?”
  倪芝学他,反问“你说呢?”
  也不知他是因为懒得费口舌,还是觉得倪芝难缠,沉吟了两秒,只说,“随你吧。”
  倪芝想起来,“没有别的客人问你么?”
  陈烟桥避而不答,“回吧,不早了。”
  “我再问一次,能接受访谈吗?”
  “想都别想。”
  倪芝点了点头,她笑着冲他挥了挥手,“晚安。”
  也不管陈烟桥有没有回答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烟桥站在原地,等她走到了前面比较明亮的路段,才不急不缓地往小区走。
  一路上经过几家小型的酒吧,看见有球赛,又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有几个高头大马的俄罗斯姑娘从酒吧里出来,同旁边的留学生一道,嘴里讲着蹩脚的中文。有宝马停了路边,夹着手包一身名牌的男人携着浓妆艳抹的女人出来。
  也有学生模样的情侣,手挽着手进了旁边半地下的廉价招待所。
  同这旁的喧嚣不同,另一旁的铁道清清冷冷,荒草丛生的铁丝网内还放置了一截废弃的火车头。
  陈烟桥掀开透明塑料条子叠成的门,多多仓买小的几乎站不住脚,他就站在门口。
  “来包长白山。”
  那老板跟他算是熟识,“刚关了门?”
  陈烟桥应了一声,把烟盒揣进口袋,“恩,走了。”
  只不过他才走了没几步,经过了个水果铺子,门口有个老板娘正坐在椅子上嗑瓜子。
  见了他,老板娘一边喊他“桥哥”一边急冲冲地从三四节台阶上跑下来,扯了陈烟桥的外套袖子“桥哥,等我一道儿回去呗。”
  陈烟桥颔首。
  老板娘才欢喜地撒了手,跑回去拿了东西,锁了门。
  锁得也是铁闸门,她双手费劲地一起用力往下,陈烟桥走上去接了手,熟门熟路地伸手管她拿钥匙,锁好了再扔回给她。
  陈烟桥开口,“赵红,我说了不用等我。”
  小区里总共没几栋,就四个单元楼,赵红和他住同一栋。她的水果摊子一般过了九点就没什么生意了,远不用等到十点再关门。
  赵红之前总刻意等到陈烟桥回来再一同走一段小区路,陈烟桥起先没说破,过段时间见赵红越发明目张胆,还总送饺子花卷给他,直说了让她别等了。陈烟桥在她面前说话一贯那个样,面无表情不温不火,看不出来他生气不生气,但赵红憷他。
  赵红走在陈烟桥旁边,“桥哥,你看我新买的罩衫儿,洋气不?”
  “恩。”
  “我也是说,赶咱大直街夜市儿买的,我还给你带了件外套,回头给你呗。”
  陈烟桥知道她性子,“行,我不跟你客气。”
  “桥哥,你今天生意咋样?”
  “差不多吧,天快热了,人少了一些。”
  赵红似乎意识到,这个是错误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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