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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树与烂柯人——by舍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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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出了火锅店,他不再是那个温和的请客人吃红油抄手的老板,人狠话不多的男人才是,而且人到中年的阅历,绝不好糊弄,尤其是刚刚那个狠戾的眼神,倪芝几乎顶不住。
  “访谈不用想了,还是建议你去汶川周边做课题,”陈烟桥语气淡淡地,“那我上去了。”
  俯下身拿手电照了照,地上确实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倪芝这才起身。一抬眼就发现那边有个小门,透过小门能看见闪烁的招待所招牌,是离宿舍不远的,大学情侣开房常去的招待所。
  她信步去了小门边上。
  摸了一手铁锈,却还拉不开。
  低头仔细看了眼,原来有道细细的门栓子是插着的。
  原路返回时候又要经过陈烟桥家的楼下。
  倪芝刚走到他楼道门口的前面,就见楼道口黑不溜秋的走出来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一大堆东西。
  倪芝下意识看了一眼,高大匀称,肩阔腰窄。
  只不过他走路姿势稍显别扭,像个瘸子,他走到路灯下,同倪芝对视。
  陈烟桥皱了眉,“你怎么还不走?”
  她耸了耸肩,“迷路了。”
  陈烟桥没了刚才的戾气,但看她的眼神又有些怀疑,还是说,“走吧,我送你出去。”
  倪芝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东西。
  他拎的原来是个中空的铁桶,里面放了一根细铁棍,也攥在手里。
  质量较差的塑料袋里,透出来里面装的纸钱和元宝。
  目的地显而易见。
 
 
第7章 水晶鹅肠
  纸张燃烧成灰烬飘散,被国人认为像纸钱进入阴间的方式,供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里用度。
  哪怕到今日,不提倡封建迷信,大部分人也保留了这样传统的祭拜亡人方式。
  所以倪芝看见陈烟桥拎的东西,压根没问他要去哪儿,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意向,“我跟你一起去。”
  陈烟桥拧着眉,当然不同意,“不行。”
  “你不给我去我也跟着。”
  陈烟桥有点不耐烦,“你就这么闲?”
  倪芝给点儿颜色开染坊,开始给他讲道理,“缅怀悼念和祭祀也是我研究范围。你想想,你烧纸总要念叨什么吧,她总听你一老男人念叨多没意思,而我就不一样了。”
  陈烟桥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愣了愣,“你这是同意了?”
  陈烟桥看她一眼,“不然呢,你非要跟着。”
  他们出了小区,沿着铁道边上一路走。铁道地势越来越矮,因为前面是公路,铁道从公路底下穿过去,公路拱高了似架了一座桥。
  桥上还有卖栗子的人,剩了不多,见到他们走过又赶紧吆喝两嗓子。
  过了桥不远他们就在一个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民俗学里认为,十字路口和街头巷尾容易被想象是阴阳两界交口,烧纸最佳地段。
  附近没什么行人。
  陈烟桥把铁桶放在地上,“就这儿吧。”
  他先从袋子里拿了束花出来,倪芝这才想起来,这不是那个向他表白的女人给的。
  接着把纸钱一摞摞地拿出来。
  每一摞纸钱都是捆好的,最上面放了纸,用毛笔写了字。
  倪芝有些惊讶地凑上去看。
  这一手字着实让人惊艳,书草书,隐有名家风骨。或许是因为知道他的名字,除了看出来写了农历日子,她只辨认出“奉送人:陈烟桥”,后面隐约是考妣,其他的他写得潦草她看不懂。
  她这才想起来,想听他亲口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陈烟桥见她拿了一捆纸钱在看,“上面有。”
  倪芝摇头,“看不懂。”
  “陈烟桥。”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陈烟桥没理她,已经拿了打火机点燃了一捆纸钱,因为有厚度燃得慢,他丢到桶里以后仔细地用铁棍翻了翻,让它充分燃烧,又接着丢下一捆。
  周遭的空气慢慢热起来,在铁桶上方扭曲变形。
  烧了三四捆,他又从袋子里拿了一小达散着的纸钱,在水泥地上点燃了。
  倪芝对于祭拜习俗了解得多,问他,“给孤魂野鬼的?”
  陈烟桥拨了拨又回到铁桶前,“对。”
  随着丢下去越来越多纸钱,烟雾变得灼热又呛人,倪芝还站在下风口,光洁的额头都被烤出了一层细汗,她试图挪了两次位置烟雾依然飘摇着熏着她,终于不小心呛了口风,咳得眼泪都要出来,泪眼模糊时候突然被狠拽了一下。

  拽的力度又狠又突然,倪芝本来就视线模糊,地面也不平坦,鞋跟磕磕绊绊,被强拽着才没有摔下去。
  倪芝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浮木,抓的用力了,站稳了,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他左后方。他宽厚的肩背替她挡住了滚滚的呛人的烟雾。
  陈烟桥叮嘱她,“别跟傻子似的站那么前。”
  他又淡淡地开口,眸子里看不出来丝毫感情色彩,“还不松手?”
  倪芝此刻才清晰地感受到,她手里那截浮木,有起伏的肌肉线条,紧绷而有力。他靠近火堆,早已脱了外套,那粗糙的质感是他盘根错节的经脉,略带卷曲的汗毛似木头上的软刺,甚至那种灼热感,都像刚烧红的木头。
  他早已经松了拽她手腕的力,只剩她还攀着他的手臂。
  她愣了愣神,才松了手。
  磕绊过后的脚背,有抻到的疼痛感,被他捏过的手腕,显然也是被拽大劲儿了,那一圈似脉搏般跳动,是突突地作痛。
  倪芝感激他拉了她一把,但他如此粗鲁蛮力,她并不好受。
  “你干嘛扯我要这么大劲儿?”
  陈烟桥根本没看她,明明两人很近,声音在旷野里传播,总觉得很遥远。
  他情绪平静,“你不也拽过我,一报还一报吧。”
  倪芝眯着眼睛想了一番,才记起来自己的动作,他要上楼以前,试图阻止他轻轻拽的那一下,何至于如此记仇?他明明没有任何反抗,一拽就拽住了。
  她站在陈烟桥侧后面,看他专心致志地拨弄铁桶里的纸钱,让每一张都变成灰烬。哪怕他站在上风口,也被熏得眯了眼睛,却严严实实地把她挡在后面。
  陈烟桥虽然人狠茬子硬,但行为举止总归像个男人,不似这般小肚鸡肠的。
  倪芝不知为何,想起来拽他时候,咯到佛珠的触感。
  以及佛珠下隐约可见的疤。
  他的手受过伤?
  这个想法电光火石般闪过,倪芝倒吸一口冷气。
  要是换一个人,她都不敢这般胡乱揣测。
  但他每一件事情都有迹可循,倪芝几乎件件猜中。他亲身经历了地震,那些缺胳膊断腿儿的人还少么?他这般,已经是极幸运的幸存者了。然而他逝去的女朋友,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倪芝仔细想了想,确定无疑她方才是被他左手拽回来的,没有咯手的触感。他的左手干干净净,喜欢用左手颠勺掌铲,搬东西重心永远在左边,他不止是因为瘸了右腿,而是一同伤了右手。那道佛珠下掩着的疤,不知何等狰狞,或许曾深可见骨。
  陈烟桥见倪芝不再言语,心事重重的模样,只余光扫了她一眼,又继续拿着铁棍儿拨拉纸钱。
  两个人安静不讲话,只剩下空旷地界的风声,火苗燃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和他用铁棍儿翻动的声音。
  看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刚硬的线条都柔软了不少。
  他神情专注且柔情,哀伤而怀念。
  偶尔有灰烬往外飞,他卷起下面的纸盖住,把火苗压得小些。
  待火苗小了,他把空间腾出来,任火苗燃烧起来,滋滋地吞噬着纸币。
  倪芝把满腔的疑问往肚子底下塞,不忍打断他的缅怀时分。
  没想到这样的气氛,沉默了半晌的陈烟桥忽然开口了,声音跟被火熏过一样又哑又涩,“她也是滨大的研究生。”
  倪芝走了神,“谁?”
  陈烟桥微不可察地笑了一声,笑得勉强,“不是问了一个晚上吗?”
  他继续说,“她室友说她宿舍还有些东西,我就从老家过来,拾掇完了暂时不想回去。想起来她总说学校附近没有正宗的川锅,那时候还是东北的炭火锅多,写着川锅也不正宗,没有鹅肠只有鸭肠,其实重庆才兴吃鸭肠,真正川锅吃得是鹅肠。我正好路过一家要兑出去的店,就接手,想着什么时候把钱折腾光了就回去,没想到一直就到了现在。”
  或许是学生证起了作用,但与其说他是给她讲的,不如说是想讲给他自己听。
  “我是13号收到她短信的,说她坚持不住了。我难以想象她怎么被瓦砾废墟压在下面,又黑又饿地坚持了一天多,她胆儿又小。”
  他说完这两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就闭了嘴,再无言语。
  两人之间又只剩下火苗吞噬纸钱的声音。
  她望着他的侧脸,“我也能烧一点给她吗?”
  陈烟桥翻了翻袋子,已经没有散着的纸钱了。
  他沉声道,“不用了,心意到了一样。”
  倪芝想了想,在包里翻了翻。
  凭手感,捏住了一支圆溜溜的东西。
  “那我要是,非得尽点儿心意呢?”
  陈烟桥缓缓看她一眼。
  倪芝没等到答案,就手摸出Mac的ruby woo,旋开盖子把口红推出来,朝陈烟桥晃了晃。
  “看好了,够抵火锅钱了。”
  有人说燃烧不尽则亡人收不到,她将口红推到底,也不等他回答就丢了下去,
  陈烟桥挑了挑眉,似要言语,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倪芝就看不得别人一副不领情的模样,“我知道你有话要说,跟我说不用这样是吧?我乐意。”
  “不是。”陈烟桥说完也不解释,把最后一点烧完了熄灭。
  火灭了,终于有些新鲜的空气进入肺腑。
  只剩一摊灰烬,还有口红熔化了形成的液体,因沾了灰,像一条暗红色蜿蜒的血迹,在铁桶底层凝固成了一朵黑血玫瑰。
  他终于转过来,低头看她的眼睛说,“她不喜欢这个色号。”
  倪芝同他对视半晌,问他,“你是不是该赔我口红?”
  说完她抬手示意陈烟桥拉她一把。
  他掌心的粗粝,凸起的经脉像老树根一样,从左手臂一直连到手背,这回力道不轻不重。然而她刚被拽起来,一条腿仍还打着弯儿,他就松了手,倪芝坐久了腿发木,差点又踉跄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拆分了一下哈,怕太长了看着难受,内容不变。
 
 
第8章 高钙羊肉
  研究生的宿舍管得不严,12点以前都是象征性的门禁,晚回来一会儿顶多被大爷唠叨两句。
  倪芝回来时候,寝室上面的窗户都是黑漆漆的。
  掏出手机来看也不到十一点。
  里面传来响动声和压抑的说话声。
  她没带钥匙,就轻轻叩了叩门。
  就疲惫地靠在门框上等。
  一边褪了半边鞋子,只把脚尖踩里面,鞋被她踩得一晃一晃。
  半天不见有人给她开门。
  倪芝加了点力度敲了敲门。
  听见踢踏的脚步声,没想到给她开门的是钱媛。
  钱媛是本科时候就是滨大特招的短道速滑特长生,哈尔滨每个大学都有练冰上项目的,因为滨大作为理工科学校,社会学系确实不怎么样,有人放弃了名额,就轮到她保了研。
  从开学到现在,钱媛一直在外面比赛,又去了一段时间少儿体校交流。所以倪芝还没来得及同她说,她与林致然已经一拍两散。
  两人上学期就因为林致然的事情闹得十分僵,一个假期没见过,钱媛臭着脸,开了门就转身爬回床上。
  等倪芝洗漱完回来,看钱媛坐在床上,往门口张望。她进了屋,钱媛又咚地一声恶狠狠地倒下去。
  她抹完脸躺到床上,窗外月光洒进来,映得天花板上一漾一漾。
  始终能听见钱媛翻来覆去,床被她晃得咯吱响。
  倪芝轻声问了句,“睡不着?”
  钱媛哼了一声,叨叨一句,“废话。”
  钱媛憋不住话,用她以为的小声嘀咕,“不像某人水性杨花狼心狗肺,睡眠好得很。”
  倪芝还真有些困倦,闭了闭眼睛,许久才吭声,久得她以为自己要快睡着了。
  “你需要聊一聊么?”
  “什么,大点儿声。”
  倪芝这回说得没这么像呓语,她撑起来胳膊,“出去聊一聊,别吵到晓晓。”
  宿舍里的常住人口,就她们三人,王薇清不是回家就是去男朋友家里,几乎在宿舍没见过她人影。
  钱媛不喜欢她命令式的语气,“谁他妈要跟你聊。”
  倪芝叹了口气,披上的睡衣外套,慢慢爬下床,在桌子底下掏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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