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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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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撑着脸颊打量他半晌,“可惜!”
  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对面的人抬眼看她,“可惜什么?”
  月徊想起那天被番子带进府的情景,自己就先发笑了,捂着嘴道:“我们认亲那天,番子冲我说了句‘福气来了’,我满以为是我长得太好看被您瞧上了,我进府就是奔着做妾来的。后来阴差阳错,您成了我哥哥,我那时候就想,要是不生在一家子多好,我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扒拉着您不放。”
  又是这样语出惊人,他听多了,早就习惯了。关于她那时候的小心思,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打从一开始她就肖想他,那眼神搁在黑夜里头能发绿光。她扭扭捏捏,装模作样,就算知道他们是失散的亲兄妹,怕也胡思乱想了好几天。他当时就明白,这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丫头,还好他长得不赖,要是丑点儿,她八成连认都不愿意认他。如今她说破了,既然说破,就证明心里已经一尘不染,只是他听着,却别有一种奇异的味道,像身上栓了细细的弦丝,拽一拽,牵筋动骨。
  他轻轻舒了口气,至亲骨肉间打趣,不过笑一笑就过去了。他低头拿杯盖儿刮开茶叶,“别胡说,叫人笑话。”
  月徊敷衍了两句,同他谈论明天假冒太后之名,接见内阁首辅的事儿去了。
  梁遇把宫里惯用的词儿都交代她一遍,再不能出上回“朕圣躬违和”这样的岔子了。月徊很聪明,教过的东西不问第二遍。及到第二天,预先在咸若馆的东次间里坐了阵,梁遇早安排好了一切排场所需,散朝后让小太监上西朝房传话,说太后召见张首辅。张恒不疑有他,一路匆匆赶到了花园。
  平常太后召见一向在慈宁宫,今天换到咸若馆,张恒心里没底。不过因着花园和慈宁宫只隔一条甬道,转念想想也没什么稀奇,到了廊下便顿住了,让人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里头嬷嬷出来,笑着说:“如今司礼监当家,前朝的消息叫他们截了,再进慈宁宫不方便。太后特请首辅大人来,有要事相商,只是忌讳暗处有眼,没法子和大人面议,今儿就隔帘说话吧。”
  张恒是老臣,在朝中多年,掌权的人物们哪一位什么性情他都有数。太后平时脾气就古怪,狗啃月亮似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因此不管她出多少幺蛾子,都在情理之中。
  就像今儿,帘子里头的太后长吁短叹:“先帝爷走了两年多了,我昨儿梦见他,他站在离我三丈远的地方,红着眼睛像是哭过,说皇帝总算要大婚了,慕容家的社稷有指望了。”
  张恒隔着帘子诺诺称是,“皇上亲政,这是稳固朝纲,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儿。”
  “你也说是好事儿,我就琢磨着,好事上头给他下个绊子,到底应不应该。”太后语调沧桑,带着这个年纪早该有,却迟迟不来的深稳,慢慢说,“皇帝虽不是我生的,可我保举他继位,他将来就是我终身的靠山。他大婚这桩事上依着我,不依着他,我昨儿想了一夜,皇帝不说什么,先帝爷却找我哭来,我心里不大落忍。”
  张恒听出她的意思,看来是改了主意,昨天的言之凿凿全不作数了。原本太后要让娘家外甥女做皇后,也是为着江孙两家的利益,和别人没什么相干,眼下就算改弦更张,也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张恒心里掂量的时候,太后问了这么一句:“张首辅,我想明白了,你纳闷吗?”
  太后都明白了,他怎么能犯糊涂!张恒说:“臣不敢纳闷……臣的意思是,这皇后的诏书是颁还是不颁,全凭太后吩咐。”
  门帘里头的太后说得颁,“我思来想去,太傅徐宿的孙女知书达理,是个好人选。古来娶妻娶贤,他们家的书都堆到房檐了,姑娘能错到哪儿去?你说呢?”
  张恒这回的“是”答得有些犹豫,因徐宿一门是保皇党,和太后向来不对付。太后呢,又是个记仇能记到下辈子的人,这回突然大度起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张恒沉吟了下,“臣先前没听清,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册封徐宿的孙女为皇后?”
  太后说没错,“就是她。”
  张恒原来统领内阁,在东厂还未崛起时风光无两,内阁官员甚至敢和皇帝叫板。可是这两天不成了,几位中流砥柱遭了迫害,精气神一下子泄完,这会儿也没了把持朝政,让小皇帝延后亲政的奢望了。
  不过太后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服了软,不大像她以前作风。张恒悄悄往帘内觑了觑,帘子缝隙处隐约露出一片暗纹弹墨金丝的裙裾,他忙又垂下了眼,“是,臣回内阁后,便草拟封后诏书。”
  太后说好,“快着点儿吧,免得夜长梦多。皇后人选一旦定下,东西六宫也该有主了,朝中凡五品上官员家里,有十四岁上,二十岁下的姑娘,都可送进来参选。还有外埠的异姓藩王们,也别忘了知会他们一声……那个南苑宇文家,说是世代出美人,问问他们家有姑娘没有,弄一个进来解解闷儿吧。”
  张恒道是,因这几日活在司礼监的阴影里,正有些喘不上来气儿,恰好太后改了主意,这就不必冒险得罪梁遇了。如此一来皆大欢喜,求之不得似的领了命,加紧承办去了。
  
 
  第23章 
 
  张恒从慈宁宫花园出来,没走多远迎面碰见了梁遇。
  司礼监还是那样赫赫扬扬的排场, 当朝首辅身边不过跟了两个捧书小吏, 梁遇身后却是三四个堂官,并一众办事太监。
  紫禁城里的雪还没化, 天上出了太阳,那个身穿朱红曳撒的人,率众从夹道那头款款而来, 乌纱帽压得很低, 金镶玉的帽正下是一双清雅深邃, 又气焰逼人的眼睛。
  他人还未到, 脸上倒笑起来,拖着慵懒的长腔儿道:“临近节下了,又兼来年皇上要大婚, 大小琉球今年进贡的东西不少。才刚四方馆报进来, 说使节入京了, 咱家到处找张大人呢, 没想到张大人竟在这儿。”
  张恒掖着袖子,自矜地颔首, “先前是太后娘娘召见,我往北边儿去了一趟。进贡的东西往年都有定例, 什么用途归哪个库管。像进贡的缎帛银两应当收入国库,用以恭贺帝后大婚的算私账,收入如意馆更相宜。”张恒斟酌着说完了,见梁遇含笑不言声, 心头不由蹦了下。也是,如今什么年月,还讲老例儿?他立时换了话风,“不过既是年下的进贡,归为宫中过节的用度也不为过。如今宫里挑费大,万事都需梁掌印尽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这个我知道。依我之见,倒不如把贡品交由梁大人指派,也免于多费手脚。少了从公中调拨,多了归还国库,到底后宫的花销内阁不便过问,也不懂。”
  这还像句人话,梁遇偏头吩咐秦九安:“听见张首辅的话了?就照着首辅大人的意思办吧。”说罢冲张恒笑了笑,百般无奈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偌大的紫禁城那么多张嘴,睁眼就是数万银子的花销。还有后宫的主子娘娘们,今儿要这,明儿要那,哪个也不敢怠慢。春秋时候还好些,不过衣裳首饰瓜果小食儿,到了冬夏可了不得,用炭用冰,哪样不是耗费巨万!唉,要说实在的,宫里还不及外头官员,下头人孝敬冰敬炭敬仔细周到。朝廷正拿赃腐,小官们有胆儿奉承上司,没胆儿奉承皇上,您说可气不可气?”
  他含沙射影说了这么多,张恒听在耳里,却是一剂醒神的猛药。如今在朝为官的,哪个能做到一清二白?纵是从来不受贿赂,只要东厂想办,你就黑得乌鸦似的,再也白不了了。梁遇不提这宗还好,一提就说明他要往这上头动脑经,司礼监党同伐异的事儿办得多了,接下来会不会再拿这个做文章,坑害内阁官员,谁知道呢!
  张恒只得顺着他的话频频点头,“梁大人说得是,是这个理儿……”
  梁遇又一笑,和颜悦色道:“太后召见张大人,想是为了立后的事儿吧?下聘要用的大礼,司礼监已经加紧预备了,不拘什么时候放恩旨,咱们这儿说话就能抬出来。”
  张恒哦了声,“这事我正要转告梁大人呢,先前太后发了话,皇后的人选有变,太后又瞧上了徐太傅家的孙女,打算册立徐氏为后。”
  梁遇迟疑了下,纳罕道:“太后和徐太傅向来不对付,怎么会立徐宿的孙女为后呢,张大人别不是听错了吧?”
  张恒却说没错,“我也担心听岔了误事,又追问了太后一遍,说的正是徐氏,分毫不错。”
  如此看来,月徊是真把张首辅糊弄住了。这丫头的能耐实在不小,但这件事办完,只怕麻烦也要接踵而至了。
  梁遇道好,“既是太后的意思,那就照着办吧!诏书上改个名字不为难的,什么时候宣旨,咱家等首辅大人的信儿。”
  张恒忖了忖,“左不过这十天半个月,节前办了好过年。还有一桩,太后说东西六宫要进人口,五品上官员家适龄的姑娘都得参选。另特意提起南苑宇文家,大有存心联姻的意思。”
  “宇文家?”梁遇恍然大悟,“也是,那些外姓藩王家,鲜少有进宫为妃的姑娘。太后娘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想尽了办法为皇上拉拢藩王,稳固朝纲呢。”
  所以说,太后像一夕变了个人似的,梦见先帝爷哭是假,梦见先帝爷说她再唱反调,要带她下去才是真吧!张恒囫囵笑了笑,复又寒暄了两句,往南边朝房里去了。
  一路行来,积雪沾染上袍角,梁遇捏着一道竖褶抖了抖,淡声道:“那些异性藩王,是早前跟随太祖打过江山的,虽说世袭罔替到了今儿,朝廷也还得以礼相待。”
  杨愚鲁道个是,“崇宗皇帝那时候有过先例,不等接进宫再封妃,就是各家赏个封号,藩王们再推举出合适的女孩儿,算是宫里的恩典。到时候朝廷得派人过去接应,要是开春下旨意,明年六七月里事儿才能办完。”
  梁遇嗯了声,“等着吧,等皇后人选大定,就该给各藩颁布旨意了。打今儿起,外头动静不许往慈宁宫走漏半分,太后要是闹起来,慈宁宫伺候的一干人就别活了。至于封妃的事儿,还得听皇上示下,到时候司礼监、东厂、锦衣卫都得抽调人手过去接应……傅西洲,这程子学得怎么样?”
  杨愚鲁道:“回老祖宗话,那小子机灵能干,冯坦说是个好苗子。只要仔细调理,三年五载之后,必是东厂拔尖儿的人物。”
  梁遇没再说话,虽说他对那野小子没什么好感,但瞧着月徊的面子,能成才也是好事。
  从夹道往北,前面就是揽胜门,这时候月徊应该还在咸若馆里。今天的差事承办完了,可以回家呆上两天,皇帝虽急于让她进宫,但也得容他把一切安顿好。到底御前忽然多出个人来,身份不安排妥当,底细经不起推敲。皇帝跟前他没有隐瞒月徊的身份,但于外头还是遮掩一下的好,这是他和皇帝达成的共识。
  手上要事再多,他得先把月徊接回来,可没想到的是,当他匆匆赶到咸若馆时,皇帝居然也在。
  年轻的帝王,站在日光下自有一段风流蕴藉,那飞扬的凤眼和沉沉的鬓发,将这少年模样勾勒出了别样的精美。
  他立在台阶前,正回首等里头人出来。月徊换下太后惯穿的那条裙子,穿回她的葵花圆领袍,皇帝叫她一声,她嗳地答应了,边扣着腰带边说“来了来了”,那样松泛的相处,像梁家还未遭难时候,他和私塾里同窗同进同出的样子。
  慈宁宫花园和慈宁宫离得太近,长信门对面就是慈宁门,因此往北这条道儿行不通,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揽胜门出去进迎禧门,穿过司礼监经厂直房,绕开慈宁宫走。
  他们过来了,梁遇略顿了下,闪身让到了含清斋山墙后,听着他们有说有笑穿过角门走远了。杨愚鲁觑了他一眼,“老祖宗,看样子万岁爷很喜欢姑娘。”
  梁遇慢慢颔首,帝王的感情确实复杂而分裂,筹划立后选妃的同时,不妨碍他少年人情窦初开般接近喜欢的姑娘。这皇权天下本就如此,只要喜欢便有后话,何况还有他这个亲哥哥在,就算月徊从女官做起,他也能将她送到后位上。
  好事儿……是好事儿……梁遇拧起眉,示意杨愚鲁招人过来问话。
  很快领命掌班的曾鲸到了跟前,垂着手,恭恭敬敬叫了声老祖宗。
  司礼监里人才济济,去了一个骆承良,底下司房就能升上来。这曾鲸一向闷葫芦似的,但办事稳妥,梁遇冷眼看了他三年,他的机敏,并不在杨愚鲁或秦九安之下。
  梁遇问:“皇上来了多久?是才到,还是早来了?”
  曾鲸道:“回老祖宗话,皇上比张首辅来得还早,里头才换衣裳,怹老人家就到了。”
  梁遇沉默下来,才知道这事打从一开始,皇帝就在月徊边上。
  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他是预备自己在边上陪着的,没想到外邦使节忽然进宫,打乱了他的计划。因昨儿该说的话他都仔细交代月徊了,今天又指派了曾鲸掌事,就算她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他甚至很愿意让她自己处理这件事,虽说从未接触过官场的孩子糊弄当朝首辅,说起来像个笑谈,但只要他还掌管着司礼监,多大的风险都可以是历练,了不起鱼死网破么,再坏的事他也有后招儿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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