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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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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绮给她点口脂,又取玉容膏来,仔仔细细往她手上涂抹。月徊闲着也是闲着,东拉西扯聊起家常来,“你们进府几年了?”
  绿绮说:“这府一建成,咱们就进来了,少说有三四年了。”
  “那也算老人儿啦。”月徊道,“我昨儿回来,路过东直门人市,正看见那里人伢子卖人呢。好些个小媳妇,全是从汪府里搜出来的,也不哭,一个个木头人似的。”
  松风是个活泛性子,她哦了声,“我知道汪公公,就是咱们督主前头那位,京城里头有名的爱养女人。置的那个屋子,一间连着一间,像养马的马厩。他府里那些女子从天南海北收罗来,全没名字,就往膀子上烙号儿,从一排到二十多,不带重样的。汪公公每回传人就喊号儿,说今天给我小八,明天给我小九,这么的点卯。”
  月徊啧啧,“了不得,皇上也不过如此。”说着又打探,“咱们府建了好几年了,没人往府里送女人?”
  松风回回头,心想姑娘这是想嫂子啦,便瞧着绿绮一笑道:“怎么没有,新府建成,督主请汪公公吃席,汪公公就说了,没有女人不成个家。那老东西好色透了,还瞧上了绿绮姐姐,合该是巧了,正好有人给督主送使唤丫头,督主顺手就送给汪公公了,算是救了绿绮姐姐一命。”
  月徊恍然大悟,转头瞧绿绮,那眼神很有深意。
  绿绮见她要误会,忙笑道:“姑娘快别瞎猜,督主很顾念咱们这些下人。早前进府的时候,番子连审带问,咱们都是有根底的人。不像外头送来的,不收不赏脸,收了又叫人信不实,督主有督主的顾虑。”
  月徊白高兴一场,本以为哥哥对绿绮有点意思,谁知是她想多了。
  也对啊,那样的人,怕是得天仙才能配得上他。昨天出浴后的样子,要不是亲妹妹真把持不住。可眼瞧着年岁上去,没人做伴也发愁,汪太监是太好色,他是太坐怀不乱,可见身体上的伤害容易造成两个极端,要不是避讳闪躲,就是破罐破摔式发疯。
  月徊自觉看穿了世态炎凉,狠狠感慨了一番人生,操心完了弟弟又来操心哥哥。只是偌大的府邸空着,以前为挣口嚼谷到处奔波的年月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坐着就能有现成的吃喝,她反倒开始还念六月心儿里晒得泛白的码头,和岸上拿茅草搭出来的凉茶铺子了。
  她长吁短叹,闺阁里的小姐们擅长琴棋书画,能以此打发时候,她是一窍不通,只能在回廊底下卖呆,看玉振她们翻铺盖晒被褥。
  正闲得打算组牌局的时候,门上有个丫头进来传话,说:“大姑娘,外头来了个年轻后生,说找您呐。”
  月徊坐直了身子,“年轻后生?”以前跑单帮,到处和人打交道,年轻后生也认得不老少,别不是谁得知她升发了,打算找她打秋风吧?倒也不能,并没有交情特别深的,难道是小四回来了?
  她从躺椅里站起来,“是小四爷么?”
  丫头不怎么认得小四,问了也是一脸茫然的模样。
  “那曹管事的呢?”
  丫头说:“来了几个江南道的官儿,求见督主求到府里来了,曹管事正支应他们呐。”
  到了大年下,确实钻营走交情的愈发多了,昨儿哥哥才见过一拨人,今儿又有找上门来的。月徊没法儿,也不知来人是谁,只好跟随丫头往门上去。到了槛前,见一辆马车停在台阶下边,车做得挺考究,顶盖有漂亮的雕花,连车辕都是楠木的。
  “谁呀?”她拢着暖袖,头上戴着卧兔儿,那貂鼠覆额拽得低,压在脑门儿上,太阳从顶心照下来,根根貂毛带着银光,在眼前招展。
  人呢?难不成还在车里坐着呢?这该是多怕冷啊,来拜会还得她上前。
  不过车外伺候的人倒不含糊,隔着轿帘向内通禀:“爷,姑娘出来了。”
  于是帘子一角挑起来,帘内的人瞧见她歪着脑袋,眯着眼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善茬。因帘子打得不高,她瞧不真周,弯下一点腰,试图从底下略大点儿的缝隙里看明白,可惜还是朦朦胧胧,到底车轿里头光线比外头暗好些。
  月徊走下台阶,往前腾挪了两步,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堆笑问:“听说您找我?劳您露一露金面吧。”
  这回轿帘子终于大大打起来了,帘后人现了真容。
  月徊一看,吃了一惊,“哟,怎么是您呐?”
 
 
  第27章 
 
  车上的人下来,年轻的面孔, 在阳光下既鲜焕又生动。
  他还在笑着, “我来得唐突,吓着你了?”
  月徊忙说不, “我只是没想到,您能找我玩儿来。”
  一身寻常打扮的皇帝,不穿龙袍的时候, 像富户人家饱读诗书的少爷, 虽没了那种辉煌衬托下的不可逼视, 却有温软气韵下的可亲。他不像在宫里时候前呼后拥, 随身只带着一个叫毕云的小太监,到了要到的地方,让门房往里头传话, 自己就等在门外边儿, 不骄不躁, 也不摆万岁爷的谱。
  单是这一点, 就让月徊刮目相看。前两天她还畏畏缩缩的呢,生怕在皇上跟前出了岔子, 惹他老人家不高兴。没想到她昨儿回来,他今天就追到家里来了。月徊也不是真傻子, 年轻小儿女那点触类旁通的灵敏,她也有。恍如枯了一冬的枝头上,顶出了米粒儿大的尖芽,她暗暗觉得, 没准儿她的春天要来了。
  她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哪个爷们儿这么殷勤地对待过她呢,又是送簪子,又来找她玩儿。早前她在码头上挣吃的,十二岁之前还能蒙事儿,等大点儿了,就把自己往邋遢了打扮,脸上抹得眼睛鼻子不分家,回来洗脸的那个水,跟洗了泥萝卜似的。这么着没人注意她,除了几个看着她长大的老人儿,客来客往都不拿她当姑娘看待。既做不成姑娘,就不得男人喜欢,因此她没和年轻爷们儿来往过,纵是来往,也是人家吆五喝六,她奴颜婢膝。
  可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人儿,真和那些野泥脚杆子不一样。他说话的时候一递一声透着温存,大概因为身子不强健的缘故,不似那种声如洪钟的。他的气息有点儿弱,一弱,就显得这个人温和,没有锋芒。月徊看着他,头一回觉得皇帝也招人心疼。这样隆冬的天气,他就这么出来了,要不这会儿应该坐在东暖阁的南炕上,晒着太阳看着票拟吧!
  皇帝呢,有生之年极少出宫,这也不过第二回,上回还是十来年前,他母舅做寿的时候。
  其实出来不难,就是缺个理由,缺个奔头。今天早上听完了内阁进讲,忽然萌生了这个想法,想起她在宫外,自己出来找她,在梁遇跟前也说得明白。
  “上回咱们不是约定过么,你要带我出去遛弯儿的。”皇帝带着一点轻浅的笑意,瞧了瞧天色道,“出太阳了,上外头晒一晒,免得窝在屋子里头发霉。”顿了顿又问她,“今儿你有空么?我来得是时候吧?”
  他一口一个我,充满了家常式的温暖。世上哪儿有皇帝找上门,还推说自己没空的,月徊说:“来得太是时候啦,我正闲得没辙呢,您一来,我可有救了。”
  忙迎他上家里来,让秋籁上茶伺候,自己喊绿绮,让她送一件出门用的斗篷来。
  皇帝是头一回来梁遇府上,四下看了看,笑着说:“你哥哥也太审慎了些儿,听说府邸还没汪轸的大。这又是何必呢,京里留着赏人的大宅子多的是,随意挑一家也比这里宽绰。”
  月徊忙着披上斗篷,扣领扣儿,随口应道:“这还不大呢?我那时候在外头,住的是小窝棚,走进这个宅子,真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其实家里人口不多,住着这样屋子够够的了,后边还有二进空着呢。再说这是哥哥做秉笔的时候让人建的,隔三差五来瞧一回,心境不一样。我哥哥是恋旧的人,宁愿还住在这里,自己看着建起来的,才称得上是‘家’。”
  皇帝慢慢点头,“也是的,有广厦万间,夜里也不过睡榻一张,这句话我最能体会。”
  月徊听了一笑,“人站到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什么都是不过如此,您都悟出来了。”
  月徊的话点到即止,用不着特意嘱咐,她懂得谨守他身份的秘密。既然要装,就得配合,月徊不做那副奴才样儿,这么松泛的相处着,也正是皇帝喜欢的。
  她终于置办好了出门的行头,又是斗篷又是暖兜,还提溜着一只柿子大小的珐琅五彩小手炉,站在他面前说:“瞧瞧我,我这身够暖和的了。”一面把手炉放进他手里,“这个给您捂着,寒冬腊月的,好容易出来一趟,别受了寒。”
  手炉是姑娘的款儿,十分的小巧玲珑,上面有鎏金银喜鹊的纹样。皇帝捧在手里,那温暖的触感,沿着掌印脉络走向,直通进心里。
  皇帝抬眼望她,她今天穿一件烟霞色云纹小袄,下面是一条银底青花马面裙,松松绾个发髻,早在先前她出门迎接他时,便让他心生惊艳。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打扮,宫里穿着太监的冠服,多委屈了这样美丽的容色。

  皇帝抿唇而笑,笑容里没有老辣的政客做派,有股青涩的味道,他说:“你今儿很好看,原来你穿上姑娘的衣裳是这样。”
  月徊虽然脸皮不薄,但挨了夸也有点不好意思,扭捏了下说:“好看的姑娘多了,等以后宫里进了人,您就不觉得我好看啦。”
  也许吧,皇帝暗想。帝王的一生,会被各色女人填充得满满当当,但多了便不珍贵,将来回头再想,能记住的也不过寥寥。无论如何,今天为见她出宫,至少不同于别的。她的素缎小袄,她的珐琅小手炉,都会成为十七岁收梢上最鲜明的回忆。
  所以书念得多了,想头儿就多。皇帝柔肠百结的时候,月徊只想上外头凑热闹去。
  梁遇在时,对她私自出门不大赞同,如今皇帝来了,他那头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也没有道理和她秋后算账。
  月徊得意洋洋走在前头,回身冲皇帝招了招手,“快走,玩儿上一个时辰,中晌我请您吃爆肚。”
  皇帝虽也算土生土长北京人,但皇城内外是两个世界。他不知道焦圈,不知道爆肚,只知道什么纸好,什么墨香。
  她在前头走得轻盈,那身段步伐,看上去就让人愉悦。皇帝问:“咱们上哪儿玩儿?这个时令没有画舫可看吧?”
  月徊说:“不看画舫,咱们可以去滑冰呀。您滑过冰吗?什刹海到了冬天有冰场,两个大子儿租一辆冰床。您要是不会滑冰也不要紧,您坐着,我给您拉车。”
  她是个不见外的,真的完全不拿他当皇帝,也不多费手脚另预备代步了,躬身就上了他的车。
  两个人促膝坐着,高高兴兴的,又有点儿赧然。就是十七八岁光景,半大不大,又什么都明白的时候。窗口上照进一点光,人心也在那道光影里起起伏伏,端端压在膝上的两双手,指尖清爽,都像水葱一样。
  月徊的整个童年,什刹海占据了大半的记忆。夏天看画舫,冬天看滑冰,这是闲时最大的消遣。不过进冰场的两个大子儿,对冬季里没进项的人来说,也是一笔挺大的开销。他们要想玩儿,得等看守冰场的人回去了,趁着深夜时分滑上两圈。但因为北京三九天的半夜实在冷得不敢出被窝,所以她上冰场的机会不多,越是受限,越是惦记。
  如今阔啦,荷包里装了碎银子,等于是一夜暴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上那里玩儿个痛快。于是她拽上了皇帝,带他去她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万岁爷九五至尊,花大价钱的东西都见过,这种平民的娱乐,八成让他觉得新鲜。
  马车快快地走,不多会儿到了什刹海边,她蹦下车的时候,发现今天冷清,便咦了声道:“往常人挤人的,今儿是怎么了?都冻得不敢出门了?”
  皇帝怎么能不知道其中缘故,宫里有司礼监,宫外有东厂锦衣卫,圣驾一出宫,那些人悄没声儿地早清了道儿,只留稀稀拉拉几十个人点缀点缀景致,毕竟清理得太干净了不像样。
  “人少点儿好,腾出那么大的地方,不怕撞了别人的冰床。”皇帝说着,示意毕云过去租床。
  因没生意,海子边上的冰床都空出来了,月徊拉着皇帝来认,挑来挑去,认了一辆成色新,拴着大红绸的,她一甩头,“您上车,我来拉着您。”
  可这话立时就给否了,毕云笑着说:“奴婢在,叫姑娘拉车,那奴婢就是个死的。还是奴婢来拉,奴婢拉车又快又稳,不信您试试。”
  这也是人家的差事,被你夺了,反对不起人家。月徊搀皇帝坐下了,笑着说成,“我上那儿再租个冰刀……”
  这冰床宽大得很,能坐三四个人,皇帝往边上让了让,仰头说:“先坐一圈吧,回头再租两副冰刀,咱们一块儿滑。”
  其实来时一辆车都同坐了,还怕坐冰床吗。月徊嗳了声,裹紧斗篷挤到皇帝身旁。毕云在前边喊:“主子留神,床动了。”月徊忙给皇帝紧了紧鹤氅的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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